五人中数排行第二的吴谋识字最多最机灵,探店之事自然非他莫属。
    吴谋心里是不以为然的。
    这东京城里敢拿琉璃杯待客的食肆,哪个没有靠山?他兄弟五人之所以逍遥至今,并非藏得有多隐秘,实乃深谙一个道理:不能招惹的人千万不要招惹。
    只不过,倘若真如那雏儿所言,嘿,那便是老天爷赏饭,合该干一票大的!
    先溜到城郊僻静河湾处,草草涮去一身腌臜污垢,见附近一户人家的晾衣绳上搭着几件布衫,便翻进院中,顺手牵走。
    稍一乔装,倒也有了几分落魄行商的模样。
    他大摇大摆地朝朱雀门外的麦秸巷走去。
    巷子深处果真藏着一家不起眼的饭店,门口悬一块新制的匾额,吴谋扫见那落款和印章,立时心头一凛。
    稳住心神,不动声色地步入店堂。
    他特意挑了饭时前来,料定这时食客最多,正好借人流遮掩。
    可此间的生意未免太过红火!
    不仅店堂里座无虚席,店外竟也候着一群翘首以盼的食客,这光景,便是正店也难得一见!
    踏进店门的刹那,浓郁的饭菜香气霎时扑了满面,吴谋接连咽几口唾沫,腹中也咕噜作响。
    他佯装随意地四下扫量。
    但见满堂食客,几乎人手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杯!质地纯净无一丝杂质,做工上乘,绝非俗物!
    更令他惊讶的是,店中食客形形色色:既有斯文儒雅的华服官人,亦有精壮豪气的江湖客,角落那桌竟还围坐着六七个身着公家皂衣的官差!
    吴谋忙收敛目光。
    毕竟匪盗出身,他虽乔装易面,仍不免做贼心虚,手心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这位客官——”
    吴谋扭脸看去,一个铁塔般魁伟的伙计迎上前来。
    此人生得虎背熊腰,浓密的络腮胡子掩去大半张脸,唯独露出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直直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看穿!
    张关索这些年走南闯北,什么人没见过?吴谋虽做了乔装,但那步子、那眼神、那从骨子透出来的凶戾气息却是藏不住的,对方甫一进店,张关索立时便嗅出来了。
    再看他进店后不寻伙计,只顾四下张望,行迹更是可疑。
    于是张关索拦下李二郎,自己上前招呼。
    “——小店客满,若是用饭,请先取号在店外等候。”
    说着,他递出一块掌心大小的小木牌,牌上刻着一个醒目的“八”字,这是吴掌柜特意请木匠定制的排号牌。
    吴谋略显迟疑,那诱人的浓香直往他鼻子里钻,勾得腹中馋虫直叫唤。
    也罢,来都来了……
    伸手去接,却没能从对方手里接过来。
    微微皱眉,指上随之加力,木牌却纹丝不动!
    好哇!
    吴谋不再留手,暗暗咬牙全力一拔!
    那木牌依旧牢牢捏在对方指尖,稳若磐石!
    吴谋霎时变了脸色。
    好硬的功夫!
    他心下暗忖:真要动起手来,我在此人手下,决计走不过三招!
    “客官前头尚有七桌,须等些时辰,若是中途改了主意,离去前还望将木牌归还。”
    张关索的用词依旧客气,只是口吻略显强硬。
    吴谋当即松手,敛起惊色,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既如此,那我改日再来品尝贵店的美味。”
    说罢,几乎是逃也似的离了店门,直到挤出巷口,那浓烈的饭菜香气仿佛还在追他,肚子里的馋虫叫得更响亮了。
    “鸟的!”他朝地上啐口唾沫,“这破店的饭菜真他娘的香啊!”
    张关索收起排号牌,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类似的食客他明里暗里已劝退不少。
    不过,自打将欧阳学士亲笔题写的那块匾额挂出来,动歪心思的食客便少了许多。
    吴铭对此一无所知。
    三天后,郑荣喜再次来吴记排队买粥,顺便告知吴掌柜陈贵的死讯:“昨日在蔡河里发现了他的尸身,各处都搜过了,不见琉璃杯,应是遭人劫财,丢了性命。”
    郑荣喜丝毫不觉得意外,那日他亲眼看见陈贵钻进了无忧洞,揣着宝贝独闯贼窝,能全身而退才是咄咄怪事。
    只是那贼人的死状着实有些惨不忍睹。
    这些细枝末节倒不必告知吴掌柜,总之,此案算是彻底了结,主犯已死,两个从犯也已刺配沙门岛,他终是不负狄小官人所托。
    吴铭轻轻点头,虽然心里纳闷,却并未置评。
    他岔开话问:“今日仍要及第粥?”
    郑荣喜笑道:“今日尝尝另一种!”
    “好嘞!”
    ……
    筹备狄家乔迁宴时每样蒸菜都多备了十来份,吴铭每日挑两样在店里卖,限量十份,定价自一百文到三百文不等,价钱虽不便宜,销路却极好,往往一上新便遭哄抢一空。
    当然,吴铭并未忘记和欧阳修的约定,也匀出一份让仆从带回去给醉翁尝鲜。
    说起来,欧阳修叫的“外卖”分量是越来越足了。
    起初只是要一壶酒和一碟花生米,后来又在此基础上加一盘卤味,如今每日给他送三四道菜犹嫌不足。
    仆从笑道:“从贵店带回去的菜不止是老爷的下酒,早已成了桌上的主菜,三个小官人每日都盼着晚上这顿哩!”
    两日后,狄咏再度登门,一进店便嚷嚷着要吃蹄花羹。
    “吴掌柜!今日可有蹄花羹!”
    那日爹爹揍他揍得格外狠,连娘亲都拦不住,分明是在别处受了气,趁机拿他撒火!
    幸而他在军中历练过,还算皮糙肉厚,更兼年轻气盛,恢复力强,区区臀疾,躺个两三天,又是一条好汉!
    虽然挨了顿毒打,狄咏却毫无悔意,那日家宴着实惊艳,至今忆起仍唇齿留香。
    唯一的遗憾是错失了蹄花羹,听闻此羹滋味甚美,连王副使都赞不绝口。
    “没有!”灶房里传来吴掌柜的喊话,“蹄花羹不作市售!”
    “不市售,只单独给我做一份,我挑个清静的时辰来品尝,如何?”
    狄咏等了半晌,灶房里才传来回话:“那便请小官人中秋再来!”
    中秋!
    还得等半个多月!
    狄咏心头疑惑,一份蹄花羹何以要等这许久?
    却没再讨价还价,以吴掌柜的性情,讨价还价也不过是白费口舌。
    好菜不怕晚,中秋就中秋!
    ……
    转眼半个月过去,吴掌柜那边竟一点动静也无,何双双有些坐不住了。
    莫非是我会错了意?
    不应该啊!
    百工技艺,历来只传徒弟和至亲,断无外传之理。吴掌柜那日答应授我雕工秘辛,分明没把当我外人,若非外人,可不就是内人么?
    上门提亲的媒人络绎不绝,却没一个是她心中所盼。
    何双双倒非“恨嫁”,只不过,她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若说一点心思没有,却是谎话。
    她之所以迟迟不嫁,不过是想寻个良人,以免重蹈师父覆辙罢了。
    吴掌柜待人谦恭有礼,又身负绝顶技艺,远比那些落魄书生强,一时的穷困更不成问题,她有钱啊!
    闲来无事时,她便琢磨着,待二人成了亲,她便去赁下一家大型食肆,由本朝最顶尖的两个庖厨联手,何愁做不成正店!
    梦都做过好几场了,偏生不见上门提亲之人,真真郁闷!
    是日,趁着张顺登门商讨马家寿宴之事,何双双旁敲侧击地探问:“听闻狄枢相家前几日办了一场乔迁宴,掌灶之人可是吴掌柜?”
    “正是。”
    “吴掌柜此番做了哪些菜?”
    “俱是些前所未闻的新菜,竟和上回寿宴的菜品全然不同,当真匪夷所思!”
    “吴掌柜定然很忙罢?”
    “唔……”
    张顺摸不准何双双的态度,谨慎措辞:“吴掌柜是忙店里的生意,替人操持宴席拢共不过两回,却和姐姐的忙碌不同,京城多少富贵人家,都排着队请姐姐掌灶哩!”
    何双双展颜而笑,非是受用恭维,而是心下释然,
    是了,定是忙昏了头,无暇筹备此事。
    婚姻大事并非儿戏,须急不得,二十四年都等过来了,又岂在这一朝一夕?
    同样眼巴巴盼着的还有王蘅。
    爹爹说过,只要她将《食味小记》写得真情流露且文理通顺,便再带她寻吴川哥哥。
    可爹爹迟迟没有践行承诺。
    每当她问及,爹爹总以公事繁忙为由推说下回,说什么好菜不怕晚,等待越漫长,吃起来越香。
    哼!爹爹净会哄人!
    王蘅翻开册子,重温自己的“大作”。
    “食味小记之七夕
    七夕佳节,父亲、娘亲、哥哥、姐姐携蘅儿同游乞巧市,顺道去吴川哥哥店中吃饭。
    店里的阿翁会做一种叫糖画的吃食,用小勺舀起糖水在石板上作画,转眼便给娘亲变出一只仙鹿,给姐姐变出一只玉兔。
    我给阿翁背‘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阿翁捋须大笑,糖勺飞舞间,给我画了条活灵活现、威风凛凛的糖龙!比我的脸蛋还要大哩!
    我欢喜极了!
    只是这糖龙实在太大了!
    我从龙尾啃到龙头,小肚儿已鼓起三四分圆。
    偏此时,吴川哥哥端出许多道好菜,道道喷香,其中一碟炸得金黄油亮的小条块,唤作炸鲜奶,外皮酥脆,内里软嫩香甜,好吃极了!
    可我才吃掉一条大龙,只勉强塞了几口菜,便撑不下了。
    摸摸自己鼓胀的肚皮,脑子里忽然蹦出先生前几日的教诲:‘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可不是么?得了最最威风的糖龙是福,错过了最最美味的炸鲜奶便是祸呀!
    再看姐姐,作糖画时虽只得了一只小兔,却品尝到最多美味,岂不正是祸兮福所倚?
    蘅儿悟矣!”
    她初入蒙学,识字不多,免不了错字连篇,文中处处可见王安石的圈改。
    末了留一评语道:“假字虽多,然记趣甚真,市井烟火、童稚饕态跃然纸间。‘祸福倚伏’一解,尤为颖悟,触物会心,已是难得,可喜也!”
    王蘅也觉得自己写得极好,这些天翻来覆去地重温,总也看不腻,只是越看越馋,每每忆起炸鲜奶的滋味,便觉唇齿生津,腹中擂鼓。
    她拿起小册子,第不知多少回奔向书房。
    “爹爹!”
    王蘅在门口探头探脑。
    王安石合上自宋家借来的前朝典籍:“进来吧。”
    不待女儿站稳脚,抢先道:“又来央求爹爹带你寻吴川哥哥?”
    “非也!”
    王蘅挺起小胸膛,正色道:“蘅儿并非为此而来,况且,此事是爹爹允诺过的,理应践诺,何须央求?”
    王安石笑起来:“那你所为何来啊?”
    “蘅儿为文章事而来。”
    “此话怎讲?”
    王蘅双手递上小册子:“蘅儿近日又做得几篇小文,却难有真情,更无领悟。先生教诲: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想是近日未曾体会世情烟火,内心无所触动,故而写不出好文章。”
    王安石接过册子翻看两眼,既好气又好笑。
    女儿肚里的算盘声他闭着耳朵都能听见。
    故作不知,问道:“依你所见,该当如何?”
    “还望爹爹再带蘅儿出门逛逛街市。”
    “哦!”王安石微微颔首,作恍然状,“出门逛逛街市,顺道再去吴川哥哥店里吃顿便饭,你以为如何?”
    “好啊!”
    王蘅一口应下。
    “想得真美!”
    王安石合起册子,轻拍在她的小脑袋上,板起脸道:“非是我不愿践诺,实乃忙于公务,哪里得空?待得旬休日,偏生你吴川哥哥又不开市!没奈何,只能等下个节庆了。”
    “下个节庆是……”
    “八月十五,中秋。”
    啊!
    还要等一个月!
    王蘅双手捂着头上的小册子,撅起嘴闷闷不乐。
    ……
    时间在忙碌中飞速流逝,转眼已是七月底。
    近来明显凉爽许多,夜间尚有凉风习习,吃过晚饭,三人坐在门口消食乘凉。
    突然间,一道璀璨星光划破夜空!
    吴铭尚未反应过来,谢清欢立刻闭眼合掌作祈愿状。
    “……”
    学得倒挺快!
    许愿是来不及了,吴铭只好仰首作观星状,老神在在道:“为师掐指一算,八月一日将现日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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