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数月光景,倏然而过。
灵泉左右两株桃树,春时的嫣红早落,枝头只余一树青实,指头大小,藏在密叶之间,含着灵泉的雾气,一日比一日饱满。
姜义依旧那件半旧的青布衫,盘膝坐在树下的青石上。
石面光滑,被岁月与衣襟磨得温润如玉。
他吐纳极缓,气息若有若无,仿佛这山间云雾,也随他呼吸一同进出。
姜义修行,从不求千里一跃,只讲个“水磨”的功夫。
体内那股多年积下的浊气,便是他日日要磨的顽石。
此气根深似藤,盘结在血肉神魂之中,急不得。
只能如春蚕食叶,一寸寸蚕食,一线线化去,以自身炼出的清灵真气,去磨、去洗。
这段时日,也并非全无所得。
那股浊气,如江河入海,泥沙翻滚,终有些沉的,终有些散的。
虽未见消,却似比往日温驯了几分。
只是近日,他在那片混沌之中,忽觉了些异样。
像一潭浊水底下,沉着几块看不见的顽石。
往昔,他只觉这股浊气一团混沌,不分彼此。
如今神意沉入体内,却隐隐能“看”见。
有五处气息,格外浓郁,也格外凝结。
一处在心,沉甸甸的,似烈火压底,燥意暗生;
一处在肝,如盘根老树,暗藏生机,也生着戾气;
一处在脾,厚重黏滞,似泥淖能陷人;
一处在肺,带金铁之涩,寒光如刃;
一处在肾,幽寒深寂,若藏万丈阴渊。
初时只是模糊,如雾里看花。
可日复一日,那五团浊气的形迹,竟渐渐清晰起来。
仿佛要在他体内,缓缓凝成某种形状。
姜义缓缓收功,睁开眼。
片刻的恍惚里,他也拿不准。
这景象,是炼化浊气终见端倪,窥得了那股顽石的本相?
还是……先前与闺女一席话后,心头留了些执念,意念便自发“造”出了这般虚影?
修行之途,最怕的,便是虚实难分。
一念偏差,便可能走入魔障,心火倒灼,难以回头。
他正凝神思量,忽听得林外有极轻的枝叶摩挲声。
那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若非此地灵气澄澈、万籁俱寂,寻常人只当是风过松梢。
姜义眼也未睁,只略一分辨气息,便知是谁。
姜曦与刘子安。
自从屋后灵气渐盛,这两个小家伙,巡山之余,常来此间修行。
他也懒得多管,只想着年轻人肯上进,总归是好事。
只是今日,有点不同。
往常他们一来,总会先到泉边,恭恭敬敬打声招呼。
可这回,脚步轻得像是踩着猫毛,气息也敛得极净。
姜义神意微转,心神如雾,便“看”见那二人正鬼鬼祟祟地绕过灵泉池,避开木屋,一头钻进灵果林深处。
模样小心翼翼,像是贼进自家院。
他怔了怔,旋即失笑。
这闺女,自小嘴馋。
兜里袖里,总能摸出几枚藏着的野果。
怕是今儿又馋虫作祟,趁他打坐,偷着摘灵果去了。
念头转过,便也懒得理会。
那缕探出的神意一收,如丝线入水,连微痕都不留。
心神再归丹田,气息绵远。
五团浊气静伏于体内,若隐若现,
这一入定,便不知时辰。
日头从当空挪到西山,云霞被余晖染得锦绣如火。
林影渐长,与暮色交融,风也添了几分凉意。
姜义这才缓缓睁眼,吐出一口白气,在空气里散作轻雾。
起身伸腰,筋骨间“噼啪”作响,声音细碎而舒畅。
这番修炼过后,他向来是回家吃饭,再教那几个小家伙识文写字,倒也成了日常。
方迈开步子,神意不经意一荡,眉头便轻轻一蹙。
刘子安那小子的气息,还在林中。
姜义略一停步,转身,衣袂微动,身影已无声掠入林深。
绕过几株杏李,只见那小子立在林边,神色焦灼,步来步去。
风卷叶响,他浑然未觉。
“你在此处作甚?”
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刘子安一惊,猛地回身。
见是岳父,脸上登时写满尴尬与慌张,像个偷写错字的学童,被夫子当堂唤起。
姜义神色未变,又问一句:“曦儿呢?”
刘子安张了张嘴,犹豫片刻,终是低声道:
“爹,曦儿……她上后山去了。”
话音一落,山风正好吹过。
枝叶沙沙,掠走了他声音里的慌,也掩不住那一丝深藏的忧色。
姜义闻言,神色微顿。
他转过身来,目光平静,却比方才更沉几分。
“进去多久了?”
刘子安的脸色白得厉害,喉咙像被砂砾磨过,声音干涩:“该有……四五个时辰了。”
他垂着眼,又补了一句:“至今,还没出来。”
四五个时辰。
姜义的眉头慢慢蹙起,像一笔写在心底的横纹。
这后山虽古怪,却谈不上什么凶地。
便是凡人误入其中,打几个转,两三个时辰也该摸索着出来了。
如今这般沉寂,便有些不对。
他目光掠过山间,落在那道蜿蜒而下的灵泉渠上。
泉水仍在潺潺,带着一股安定的气息。
心头的那点紧意,也因此微微松了几分。
片刻后,他重新看向刘子安,语气不重,却透着几分深意:
“你们两个,怎又起了往后山钻的心思?”
姜义知女儿女婿的脾气。
这后山自他们年少时,便勾得两人心痒。
只是几回探不出门道,到了如今,也该淡了。
今日忽又入山,显然别有缘故。
刘子安闻言,忙道:“此事,说来原是桩好事。”
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也藏着难掩的喜意。
“曦儿她……这几日修行又进了一步,已然炼尽了肝中木浊。”
姜义微怔,眉头的褶子这才舒展开。
眼底一丝沉色,化作了由衷的喜意。
曦儿与子安天资相若,只是这片林地,与她更投缘。
魂中那株宝木,在此地生机勃勃;
加上仙桃树新生,木气愈盛,灵意更清。
她得此地气机相助,修行比子安快些,本也在理之中。
刘子安见岳父神色缓了几分,忙又道:
“爹您知道的,肝中木浊一炼尽,便能明目清源。双眸可见微尘,识气机流转,破妄见真,凡幻术再不能惑。”
说到这儿,他的神情也亮了几分,语气里透出几分心气:
“曦儿她……正因如此,才起了那念头。想着如今目力非凡,也许能洞穿那后山迷阵,看看山中究竟。”
姜义看着眼前这小子,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
这一位心思直来直去,那一位又天真胆大,倒真是两口子一个调调。
他心中叹息,却未作声。
那山中的禁制,岂是凡阵可比?
话再多,也已迟了。
他抬头望去,只见山影已与暮色相溶,黛青一片,似罩着一层无声的雾。
那雾中气机微动,隐约有灵光闪烁,像呼吸,又像在望着他。
姜义沉了沉气息,终于淡淡道:
“再等等吧。若到明早仍不见出,再作计较。”
语声平和,不见慌乱。
刘子安应声点头,嘴上答得爽快,心底却仍悬着。
这后山他走得也算娴熟,从少年到如今为人夫、为人父,不知探了多少回。
往昔虽迷过路,也总能摸索出来。
像今日这般,进去便音讯全无,倒真是头一遭。
姜义将他神情尽收眼底,眉间那道淡纹轻轻一动,又慢慢平复。
心中暗叹,若真到了那一步……
也只能去寻金秀儿了。
看看这位来历莫测、手段更莫测的大儿媳,是否能在那山气雾障间,替他把人“捞”回来。
正思忖间,姜义的目光忽又收回,落在刘子安身上。
那一眼平平淡淡,却像能照进人心底去。
“你该不会也在盘算着,等炼尽脾中土浊,以那土行遁地之法,好去探探这后山吧?”
语声不重,落在林风中,却似一记轻锤。
刘子安脸色一僵,险些被噎住。
那股被人拆穿的窘意,一时间全写在脸上。
他咳了两声:“不……不敢,不敢了!”
姜义看着他,正想再敲打几句,话到嘴边,却忽地止住。
他抬起头,望向那条被暮色笼罩、深不见底的后山小径。
神色微凝。
刘子安察觉异样,连忙转身。
只见林影寂静,雾气低垂。
忽而,夜色深处传来阵阵细响。
不是风卷枝叶,也不是兽踏草丛,
而是极轻,却极稳的脚步声。
踩着碎石与落叶,一步一声,从远处缓缓而来。
片刻之后,那人影从黑暗里走出。
月色恰好照下,勾出一线清冷的光。
来人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瘦削挺直,眉眼未脱稚气,神情却沉静得像一汪古井。
正是姜钧。
他背上,伏着一个人。
刘子安几乎是瞬间就认出,失声道:
“曦儿!”
话未落,已快步迎上前去。
姜义紧随其后。
昏黄月色下,姜曦伏在侄儿背上,眉眼安然,气息绵长。
仿佛只是被山风催着睡去,梦里还带着几分笑。
姜义伸手,指尖搭上她的脉门。
那脉息平稳如线,气血悠然。
并无半分紊乱或受损之象。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眉间那一线紧锁,也随之松开。
刘子安在旁一边看,一边探手试了试气息,
确定妻子无恙,悬着一整夜的心,这才真真落了地。
姜义看着孙儿,心中早已明白,也就不再多问。
刘子安却不似他这般淡定。
妻子无恙,心头那块石头才刚落地,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姜钧身上。
他望着那孩子,平日里寡言少语,行事极稳,哪怕年岁尚小,也少见慌张。
此刻月光洒在他脸上,那张还带稚气的面孔平静如旧,眼底深处,却仿佛藏着什么说不清的东西。
刘子安心中微微一动。
那一瞬的恍惚与探究,被姜义尽收眼底。
他看在眼里,心里却只是淡淡一笑。
世上许多事,点破便俗,不点也罢。
他抬起手,掌心阴阳二气流转,如丝如雾,温润如水。
轻轻一托,便将姜曦从姜钧背上引了过来。
那动作极轻,连夜色都未被惊扰。
“回家。”
言罢,姜义转身而去,脚步不急不缓,气息如常。
刘子安忙跟上。
走出几步,他心里那股好奇终究还是憋不住,忍不住回头,
压低声音问道:
“钧儿,你在后山……是怎么遇见你姑姑的?”
语气虽轻,却透着几分谨慎与试探。
谁知话音刚落,走在后头的姜钧,身子竟微微一颤。
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惊了一下。
他怔了片刻,缓缓抬起头。
那双眼睛清亮如洗,却带着一种陌生的茫然。
他左右张望了一圈,似在辨认四下。
良久,才看向刘子安,神情认真而困惑:
“姑姑?”
他语气里带着一点孩童般的真诚与迷惘。
“什么姑姑?”
“……哪家的姑姑?”
刘子安被他这一连三问,问得心口一闷。
半晌,索性不兜圈子:
“钧儿,你……在山中,可曾见过什么?”
姜钧怔了怔,那眼神里的茫然竟更深了几分。
他挠挠头,语气平平:“不知道啊。”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一进山,就迷迷糊糊的,天南海北地乱飘,哪还记得见了什么。”
这话乍听天真无邪,细想却更不对劲。
刘子安心头那根弦,紧了几分,脚步也不再往前。
“那你整日往这山里跑,”
他盯着眼前这少年,语声微扬,
“总得有个缘由罢?”
姜钧闻言,神色竟忽然一松,笑了。
那笑意干净自然,带几分不好意思的狡黠。
“原来姑父是问这个。”
他拱了拱手,语气轻快,像是说家常,
“我啊,从娘亲那儿学了门功法,叫‘睡梦罗汉法’。”
“这法子路数有点怪,非得半梦半醒、神魂恍惚时修炼,方能得其真意。”
他说得一本正经,似乎自己都信了。
“那后山阵里迷迷糊糊的劲儿,正合我意。修起功来,反倒比在屋里快得多。”
他说着摊了摊手,又笑道:
“只是可惜了,这是娘亲家的不传之秘。便是姑父您想学,侄儿也不敢教。”
那语气里三分真诚,七分调皮,倒让人一时分不清真假。
刘子安看着他,只觉这小子滑得像条泥鳅。
半晌,叹了口气,脸上也露出几分哭笑不得。
“你啊……”
他伸手拍了拍姜钧的肩,力道不重,却带着一丝无奈的意味。
“回家吃饭罢。”
推门入堂,灯火已起。
屋内一片温光,饭香裹着烟火气,扑面而来,连那山中的凉意也似被驱散了几分。
姜曦已然醒转,正倚着桌边,手里捧着一碗热茶。
茶气袅袅,她的神色却还有几分怔忪,像梦未醒。
见人回来,家中众人自是围上前去。
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她只道一入山,眼前便雾茫茫的,方才炼成的“破妄之目”也失了灵,照见不清。
至于后来如何,竟是一片空白。
众人见她神情自然,气息平稳,心中那根弦也便松了。
不管怎说,人安然回家,木浊炼尽,又添进境,终是喜事。
柳秀莲听得欢喜,忙不迭进厨房,张罗着又多炒了几个小菜。
锅勺翻动间,油香四溢,几缕烟气升腾,映得檐下灯火愈发柔亮。
一桌人围坐,觥筹交错,笑语盈盈。
姜义举箸慢食,神色从容。
忽而似想起什么,目光一转,落在自家闺女身上。
“你那双眼睛……”
语气平静,像只是随口一问,
“可曾往地底深处瞧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