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述桐回过神来,幽幽叹了口气。
他没想到芸的父母如此敌视老宋,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呢,仇人也不过如此,明明都是伤心人。
张述桐不死心地敲敲房门,高声喊道这里还有一张您女儿的照片,期望这句话能得到回应,可面前的铁门依旧紧闭着,风吹过来,上面褪色的对联随之飘舞,宛如两条招魂的白幡。
“放弃吧。”路青怜忽然说。
“我觉得不太对。”张述桐皱眉道,“她听到照片时反应,不,不如说根本没有反应,就是最大的异常,不像一个丧女的母亲的样子。”
“很简单,哀莫大于心死。”
张述桐有些诧异。
“很多年了,你认为她该很心急,其实早已经历过了。那不是一场单纯的意外吗?车祸,宋老师说他没有见到最后一面。”路青怜顿了顿,“事发是什么时间?”
“大概五点多吧,不到六点。”
“和现在不差多久,那是个晚上,那天晚上她应该接到了女儿出事的消息,但……”路青怜缓缓道,“那个时间已经没有出岛的船了。”
张述桐突然明白了。当年分明有两种残忍,对老宋的残忍是他根本不知道芸出事的消息,知道后为时已晚。可对芸的父母而言,残忍的是一片怎么也无法渡过的湖,和一个无法入眠的夜晚。
张述桐不由看了路青怜一眼,不知道她是如何想到这点的。
“我从前在庙里见过许多祈福的人,在他们的家人垂危之前,这些人便会早早回到岛上,因为承担不起任何意外,张述桐同学,也许你不清楚,但这就是岛上的习惯。”路青怜平静道,“所以我说很简单,她的心早已经死了,弄清雕像的事对我们有用,但人死不能复生,对她没有。”
张述桐不再说什么,他在那张纸上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将其塞在门缝里:
“只能先这样了。”
“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到头来唯一的线索还是那张照片,张述桐将它举在眼前:
“从衣服看,起码这天很冷,羽绒服后面还有兜帽,她是在省内上的大学,按照当地的气候看,比起秋天,严冬的可能性更大。还有,既然是照片,拍摄者又是谁?那个人现在在哪,他对狐狸的事了解多少?”
说到最后张述桐陷入沉思:
“还有就是地点。拍摄地虽然看不清,但应该在岛上。”
“岛上?”路青怜不解道。
“我也是刚刚想到的,一个猜测。”
张述桐弹了弹照片,背景是一片橙色的强光,它朦胧了一切:
“很模糊,但又明显不是夜里,如果说拍得太快没有对焦,偏偏师母还算清晰,只能是逆光的环境下拍的,我从前想过这个问题,觉得也许是室内的灯,就没有多想,但现在有个更符合的,你看——”
两人同时看向远处的湖面。
村庄傍湖而建,黄昏已至,巨大的日轮触及到了湖面,波光粼粼,这一刻成千上万枚水鳞都被染成了红色,整片湖比落日还要耀眼,反射出橘色的强光,强光映进眼底,他们又同时眯了眯眼。
张述桐遮住额头:
“湖面,准确地说,是湖面上的反光进了镜头,把背景模糊了,既然她是岛上人,拍摄的地点在岛上也不算奇怪。”
说到这里,他头疼道:
“可整座岛这么大,想找到具体的地点很难……”
“凑近点。”路青怜说。
张述桐一愣,刚要转过脸。
“我是说,把照片凑近。”路青怜面无表情。
“你最好说清楚点。”张述桐小声嘀咕。
这一次路青怜没有出言反驳,她的注意力全部停留在那张照片上,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片刻后,她的指尖停留在照片下部的边缘:
“如果是背对着湖面拍的,为什么没有湖,而是地面?”
张述桐恍然道:
“高度。”
“所以地点是一个靠近湖边,但又拍不到湖面、稍高的地点?”
“应该是了,范围一下缩小了不少。”张述桐又问,“你呢,有没有思路?”
“前提是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他们真的在岛上,还有,假设背景被湖光填满的猜测也成立,那拍摄的时间不会比现在差多少。”
路青怜已经转过身子:
“如果要找,最好尽快。”
张述桐跟上她的脚步。
离落日还要多久?也许十多分钟,也许半个小时,现下就是还原拍摄地的最好时机。
张述桐匆匆骑上车子,等车轮在泥泞的地面上滚出一整圈,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他们居然在寻找一张七八年前拍下的照片的踪迹。
他们回到了“残桥”的另一端、沿着湖岸骑行,首先在小岛西部湖岸旁停下。
路青怜比对着手里的照片:
“禁区?”
他们首先想到的便是泥人诞生的地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也用“禁区”代指西部的郊区了。
“高度不太够。”张述桐环顾四周,“如果是站在湖岸边,那怎么都能拍得到身后的湖,除非拍照时抬高镜头,可这样一来又和人物的角度对不上了,师母这张既不是俯视也不是仰视。”
“那边有一块石头。”路青怜若有所思,说着她站了上去,向远处眺望。
“路青怜同学,看这边。”忽然有人说。
路青怜应声转过脸,只听咔嚓一声,张述桐看着手机屏幕,少女回眸时的侧脸被定格在屏幕上,夕阳也将她那头青丝染成琥珀色,有着半透明的质地。
“还是不对,”张述桐皱眉道,“哪怕站在石头上依然能拍得到,继续找吧。”
只是他说完发现路青怜没有上车,而是朝自己伸出那只素净的手。
“会删掉的,放心。”
“回收站。”
“……那里的也会删掉。”
“你最好会。”
自行车又向小岛南部赶去,张述桐记得这里地势最高,就连环湖的大路和湖面都不在同一水平面,可只是扫了一眼,事实便证明他想错了,依然能拍得到身后的湖,甚至不用实验。
“也就是说,所谓的高度,至少需要一层楼高?”
张述桐思考道:
“沿湖的建筑……地点居然不是在郊区?”
既然抱着狐狸雕像,他下意识觉得拍摄地是在荒无人烟的地点,但现在看起码是靠近城区的位置,张述桐莫名悚然,他下意识想起了顾秋绵家的别墅,那里算是半个湖景房,躺在一楼的浴缸中,就能将窗外下方的湖景收进眼底。
难道芸早在七八年前就去过别墅?那时候别墅有没有建好?是一片空地,还是尚已竣工了?
“有空的话在浴室里拍张照?”
张述桐急忙拍了拍顾秋绵。
只是发完他看了一遍,自己都觉得歧义很大,又发语音将照片的事解释了一遍。
先是一串省略号被发了过来,接着是顾秋绵站在浴室里的照片,她背靠窗户,双手举着手机,穿着那身酒红色的睡袍,镜头中却是侧过了脸。夕阳将整副画面染红了,她的颊边浮着浅浅的绯色,真是漂亮。
张述桐看了一眼,否决了这个猜测,别墅的位置反而太高了,根本达不到逆光的效果。
他松了口气,不和顾秋绵扯上关系就好:
“要忙了,晚上聊。”
他骑车出去几米,忽然一拍额头,将“很漂亮”三个字发了出去。
现在他和路青怜置身于一条长街上,这里处于城区的边缘,张述桐看着周围拔地而起的建筑:超市、小吃店、美甲店、补习班……
去研究它们是做什么的没有意义,过了这么久,也许整条街都改头换面了,正确的顺序是先确认大概的地点,再去推测当年的情况。
两人朝着一家饭店走去,张述桐掀开门口的塑料帘子,此时正是晚饭的高峰期,店里却没有人,只有一个胖胖的男人在柜台后看电视,对方扭过头,目露喜色,竟直接从凳子上跳起:
“来了,吃什么?”
“能不能借下厕所?”
“噢,上楼左拐就是。”男人叹口气又坐回去,宛如一瞬间从天堂回到了地狱,弄得张述桐有些不好意思,他和路青怜脚下不停,只顾着道了声谢。
“不谢,对了,只能小便啊,你们别……哎?”老板突然一愣,“这年头的小孩,怎么上厕所也能黏在一起……”
“好像,还真可以?”张述桐不确定道。
他们凑在二楼的窗边,整个二楼很空,一些调料的纸箱,几张桌子,还有一架躺椅,透过窗户向外看,远远地能看到闪光的湖面,夕阳的辉光溜进了眼角,张述桐掏出手机:
“辛苦再当下参照物。”
路青怜轻叹口气。
几秒过后,她从窗边挪开身子:
“怎么样?”
“确实有些接近了,但还是不太对。”张述桐将照片的上半部分放大,“如果当年是在某家店的二楼拍的,应该能看出窗户的轮廓,但这张照片上并没有。”
“和那棵树有关?”路青怜指向窗外的一棵大树。
沿着她的手指看去,正好有一个行道树立在道路中央,尽管是冬天,它干枯的枝杈依然挡住了一部分光线,也许是这棵树的错,也许不是,他们终归不可能把树砍了试一试。
张述桐没有多做纠结:
“先假设就是这里,先问问这条街上从前有什么。”
“果然是吃饭吧,吃什么?”几分钟后,男人再次目露喜色。
“呃,先不吃。”
“这样啊。”男人叹息。
“先请教您几个问题……”张述桐硬着头皮说,“七八年前这条街上是什么样子,还是周围那些店吗?”
“那时候够荒凉的,什么美甲啊奶茶啊连听都没听说过,更别说开店了。”
“那时候卖什么?”
“就我一家。”男人摇摇头,“而且哪有什么街,就是片空地,我这屋子还是自己盖的呢,当年就这么孤零零一栋屋子,那时候想做些买卖都是从家里推个小车,支起来就干,没人来管的。”
“那这个人呢?”张述桐找出芸的照片,“您有没有印象,当年应该也借过厕所,有个同伴,还背着一台摄像机?”
“看着眼熟啊!”老板一击手掌。
张述桐心脏一跳。
“好像也不眼熟。”下一刻男人又苦恼道,“我这种开饭馆的,每年见的人太多了,你要问我眼不眼熟,好像是眼熟,但真要说见过,我也不敢一口咬死耽误了你们的事。”
“而且这姑娘虽然挺清秀的,也不是多么让人难忘的长相吧。”说着他一指路青怜,啧啧称奇道,“要是这姑娘我肯定有印象。”
“可能他们当时比较反常,”张述桐解释道,“去了二楼拍了张照。”
“这么多年我唯一见过的反常就你们俩,”老板一挑眉毛,“借厕所的有,一起借厕所的没有。”
张述桐有些尴尬,不过这确实是他们能想到最符合条件的地点了,眼看夕阳就要落下,就算再出去找,其实也很难想起去哪里。这时候耳边响起一道弱弱的声音:
“吃饭吗?都这个时间了,吃点吧……”
两盘炒面被端上桌子的时候,鼻子尖升腾着食物炝炒后的香气,张述桐拆开一次性筷子,却没有多少食欲,他与路青怜讨论道:
“还是说不通,就算地点是对的,可师母当年为什么要找一家餐馆,就为了拍一张照片?”
“来来来,赠你们个小凉菜。”两人还没说句话,老板又从后厨探出身子,“以后常来啊,你看现在压根没什么人,不容易啊,帮叔叔拉拉人气。”
“是很不容易。”张述桐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聊。
老板唉声叹气:
“从前的时候生意也挺好的,都怪你们学校。”
“学校?”
“是啊是啊,你们俩一看就是英才的学生吧,今年初几?这不再往后一条街就是你们学校吗。”男人说,“哦,你们可能不知道,从前初中的校门不是往南开的,而是往北开的,出校门没多久就是我这里。”
“要不怎么干了这么多年呢,以前多热闹啊,”老板怀念道,以前我干的摊子可大了,你们校门口现在是不是有个卖盖浇饭的,那就是我徒弟。”
张述桐看了看炒面里的青椒,觉得对方没说谎。
“反正吧,从前学校里的老师工资涨了,我是最先知道的。”老板得意道,“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中午还是晚上,都是来……我想起来了!”
他突然一拍大腿:
“小伙子,你那张照片呢,再给我看看,快快快!”
张述桐递过照片,只见男人陷入沉思,时不时比划一下,也不知道比划什么。
“想起来了?”张述桐试探道。
“没有。”
他有些无语,只听老板继续道:
“但我想起为什么这么眼熟了,这姑娘是英才中学的学生吧,以前应该来我这里吃过饭。”
张述桐闻言一愣,学生,他从前还真没想过这个可能,但又意外地合理,师母是岛上人,而岛上又只有一座初中,她不在岛上上学还能在哪?
张述桐若有所思:
“这么说,临湖的地点、还要有楼层,满足这两个条件的其实还有个被忽略的地方?”
“是指学校?”路青怜一直贯彻着默默吃东西的习惯,她想了想,“可教室里的话,窗户是朝着城区的方向开的。”
“但有一个地方不是。”张述桐突然放下筷子,语速下意识变快,“或者说我们想错了一个地方,那张照片的确是在楼上拍的,可楼上、并不代表一定是室内……”
他与路青怜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想到了一个可能——
“天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