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F4-EP1：黑桃国王（11）
【以人血建城，以罪孽立邑的有祸了。】——《圣经·旧约》哈巴谷书，章2：12。
……
东京国际机场——自那场导致日本无法继续以主权国家形式存在下去的灾难【失落的圣诞】爆发后，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萧条之中。由于GHQ对进出日本的人员和物资进行了严格限制，往日里车水马龙的民用机场如今已几乎成为UN维和部队的自留地，仅军用飞机得以在这里起降。载着麦克尼尔一行人的运输机抵达机场上空时，下方已有不少全副武装的士兵集结起来清空了跑道、为来到日本赴任的新战友建立了一条简易的欢迎通道。
“他们没必要这么做……这里有太多事需要他们操心了。”隔着窗子观察附近的麦克尼尔一眼就看到了跑道附近的景象，下方算不上太隆重但想必会耗费士兵们不少时间的欢迎仪式并不在他的预料之中。“……还是说，这是为了你而准备的？”
“当然是为了你，迈克。”坐在麦克尼尔身旁的罗根·谢菲尔德穿着黑色的整洁西服，色调与麦克尼尔身上的常服形成了鲜明对比。在启程赶往日本之前，麦克尼尔曾就自己该以何种形象出现在公众和GHQ同僚们面前专门咨询过罗根，后者建议他时刻表明自己是军人而非文官政客。“日本的疫情，是全球范围内最严重的。驻扎在日本的四五十万军队，都是由各国强行派遣而来，过去5年里还没有出现过军人主动请求前往日本的案例。你应该也听说过5年前运气不好、恰好驻扎在日本的那一批驻日美军的情况，他们几乎每隔几个月就会向白宫情愿、要求轮换驻军而不是把他们继续关在日本。”
“真是不知足啊。他们留在日本，尚且可以享受到一部分自由。等回到了国内，等待着他们的就是真正的监狱了。”麦克尼尔不禁哑然失笑，他把这归咎于日本内外各方信息交流不畅——GHQ对外界隐瞒了一部分真实信息不假，持续为GHQ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以压制日本疫情的各国也未必会让GHQ旗下的UN维和部队了解到外部的现状。“包围着日本的迷雾实在是太浓重了，所有人都在说这里的疫情十分严重……与此同时，即便钢皮病疫情已经蔓延到了世界各地，也没人提出撤销未能阻止它危害全世界的GHQ。如果我没猜错，这意味着天启病毒在日本的变异情况比我预想中的要严重得多，以至于外界对于日本现状的新闻报道全都严重失真。”
“你的影子上司没跟你多说点什么？”
“没有。要不是因为某些任务需要我对具体情况有基本的了解，他们恨不得让我像个对一切一无所知的蠢货一样只管去服从他们的命令……不会思考的工具才是最好的工具，不是吗？”
“也许吧。”罗根低下头，从上衣口袋中摸索着找到了他的墨镜，“迈克，我这几个月里能做的就是把你送到这里，剩下的事要看你自己了。这个平行世界……这个时代的风气，与我们所熟悉的模样有很大的区别，我想你也早该体会到这一点了。”他停顿了片刻，又不放心地嘱咐麦克尼尔说，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像个失败者一样狼狈地撤出日本也无所谓，“……记住，那些人不值得你为他们而死。”
“明白，但我还是想试试。”
飞机停稳后，整理好制服的麦克尼尔率先离开了运输机，前方有一左一右排成两列的士兵们组成的队伍热烈地欢迎他的到来——虽然这看上去空空荡荡的机场和时不时地吹拂而过的几缕凉风很难让麦克尼尔感受到战友们的热情。队伍另一端的尽头则是数名身穿不同颜色制服的军官，这些军官来自驻日美军的不同军种和GHQ的不同部门，平日里大概也只会在GHQ召集高级指挥官和高层管理人员一同开会时才会聚集在一起。尽管已从罗根和他人处得到了不少有关GHQ内部状况的情报，初来乍到的麦克尼尔还是一丝不苟地迈着端正的步伐向这些与他发誓效忠于同一个国家、同一面旗帜的陌生战友们走去。他带来了一些与自己关系更密切的战友不假，但他也没必要先和困守本地已久的老兵们闹得不愉快。
“早上好，你一定就是麦克尼尔少校了，这里的人都盼望着你能早些到来。”走在这些军官最前列的，是一名穿着白衬衫的海军上校。3月刚过，东京的天气仍然不见有回暖的迹象，这或许是因为长期肆虐日本的天启病毒已经通过影响人类的活动而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日本的气候。“欢迎来到日本，我是GHQ特别参谋部民政局主管行政的副局长肖恩·格里菲斯（Sean Griffith）上校。”
“幸会，上校。”笑容满面的麦克尼尔也伸出右手，和这位看上去与强壮无缘但出人意料地耐冻的副局长握了握手。据麦克尼尔所知，眼前这位晒黑了的格里菲斯上校便是GHQ民政局的实际负责人。虽说真正的局长另有其人，那位不愿留在日本这个天启病毒发源地的海军准将在得到了回国休养的机会后就【一病不起】、长期留在合众国养病，而GHQ目前还没有更换局长的打算。“说到在GHQ发挥的作用，海军当属第一。没有海军的威慑作用和源源不断地运输到日本的支援部队、补给物资，我们是没法在这鬼地方坚持这么久的。”
“不，要是没有海军陆战队的人在2029年底还有2030年初连续两次果断出手，日本的疫情或许会一发不可收拾……我们也就不会有机会站在这里讨论日本的事了。”格里菲斯上校环视周围的同僚们，把其他几名GHQ行政人员介绍给了麦克尼尔，又将麦克尼尔先前随UN维和部队赶往世界各地平息钢皮病疫情期间立下的功劳告诉了同僚们。“少校，不瞒你说，我们这里的人呢……要么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坐办公室，要么就是因为上级的命令而不得不来。一位屡立战功的指挥官主动请求支援GHQ、支援驻扎日本的维和部队，这样的先例以前从未有过。所以，大家都想来这里见见你，看看这个时代里我们认识的最具有自我牺牲精神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那么，您现在见到他了，上校。”一旁的罗根插话说，或许真实的麦克尼尔与众人想象中的形象有不小的出入，“此番派往日本增援GHQ的人员，都是在严酷的钢皮病疫情中接受过考验的忠诚战士。他们或许还不怎么熟悉这里的事务，但说到和这场天灾抗争到底的意志，很少有人能胜过他们。”
“说漂亮话轻松得很……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呢？”格里菲斯上校出人意料地当着麦克尼尔和罗根的面抱怨了起来，“我见过那些来这里时还精力旺盛、三个月之后就天天哭着要回家的小伙子们，精神病院可能是他们最好的去处了。”
麦克尼尔听得出来格里菲斯上校似乎对UN和美利坚合众国对待GHQ下辖UN维和部队的规定颇有怨言——为了防止频繁人员流动加重钢皮病疫情蔓延，尤其是防止离开日本的人员将变异得更加危险的天启病毒带到日本之外，原则上仅针对日本和日本人的封锁命令事实上对于GHQ和日本的UN维和部队也生效。结果，许多在2030年UN决定对日本实施全面封锁前夕恰好驻扎在日本的美军将士就此被困在日本、不得回国：当合众国境内的钢皮病疫情开始恶化之后，美军官兵们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大洋彼岸的亲朋好友饱受天启病毒折磨而无能为力，更有人在一天之内收到了全家病故的噩耗。
没有人能够在时代的浪潮席卷之下独善其身，而政治家们一些不恰当的处置方案则不可避免地造成了更多个人的悲剧。麦克尼尔暂且不想去考虑天启病毒和合众国的政客们之中该由哪一方为这么多生离死别的悲剧承担更多的责任，比起上个平行世界那些与利邦兹·阿尔马克沆瀣一气却总是能在关键时刻果决地做出正确选择的地球联邦高层政客们，这个平行世界的政治家似乎被一种无形的颓废之风纠缠着，而钢皮病疫情则让潜藏在人类社会中的隐患暴露无疑。
但是……那还并不足以构成退缩的借口。不管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也不管旁人要冷嘲热讽还是暗箭伤人，麦克尼尔的想法在最近几个平行世界的冒险过程中始终未曾改变。眼下，他已顺利地完成了计划的第一步、来到了最接近天启病毒源头的地方。有位于日本的天西贤治和长间晋三（后者的配合程度存疑）协助，有跟随他来到日本的战友们帮助他掌握GHQ的资源，再加上外部的罗根等人左右逢源，假以时日，日本的疫情或多或少会有所好转。
“上校，我正是为了让这种悲剧早日结束而来的。大家和日本人一起被封锁在日本，都是拜钢皮病所赐。只要钢皮病疫情消失了，这些麻烦也就会随之消失。”麦克尼尔在心里把到场军官的来历盘点了一遍，发现特殊病毒灾害对策局并没有派遣代表来迎接他。这不重要，如果新上任的特殊病毒灾害对策局长茎道修一郎愚蠢地因GHQ内部所谓美军军官-日本公民两大派系之间的分歧而执意要他难堪，他也不会因此就刻意报复对方。对抗天启病毒和钢皮病疫情胜过一切。“为了早日根除瘟疫，采取一切必要手段都是合理的，我想这也是GHQ任命茎道博士主持防疫工作的原因之一了。”
格里菲斯上校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他率领着队伍向机场大楼走去，沿途的士兵们也随之鸣枪。“有时候办事最不靠谱的就是这群专家……但我们也没办法，民政局的其中一项重要职能就是配合特殊病毒灾害对策局开展防疫工作，这也是写在GHQ各项机构规定里的。”说到这里，他示意来自其他机构的同僚们快走几步，自己则放慢了脚步，与远道而来的两位客人在如今仅余士兵维持秩序和清点物资的机场大楼里漫步。“你有这样的决心就好……也许像你一样的前线指挥官能做到我们做不到的事。不管怎么说，欢迎来到民政局，麦克尼尔少校。”
“……什么？”麦克尼尔愣住了，他本能地看向罗根，后者立即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哎？你难道不是来民政局工作吗？”格里菲斯上校也愣住了，他向麦克尼尔解释说，自己从上级处得到的消息是一名有着丰富军事防疫工作经验的军官会来到民政局推动该机构更紧密地配合改造中的特殊病毒灾害对策局开展日本的防疫工作，“你看，这里不应该有什么误会……你可真会开玩笑，少校。”
“是啊，我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从前线作战部队指挥官到行政机构负责人的工作状态变化……”麦克尼尔又狠狠地瞪了罗根一眼，“上校，你们还有很多公务在身，就不必围着我们转了。我们想在这里先走走，顺便听士兵讲讲东京的情况。”
“这可不行。之前有人在上任途中被叛乱武装暗杀，GHQ为此花了几个月调查故意泄密事件……”格里菲斯上校嘀咕着说，他虽然觉得指控一部分GHQ管理人员试图借叛乱武装之手铲除异己实在是耸人听闻，但还是要按照规定带着麦克尼尔一同返回办公地点，“以后你有很多来这里走访调查的时间……我是说，你一定要现在就观光也无所谓。5分钟时间应该足够了。”
“多谢。”
脸色不太好看的麦克尼尔拉着罗根快速走开了，他打算找个比较安静又偏僻的角落向罗根问清楚忽然变动的人事任命背后又出现了什么新的隐情。平心而论，麦克尼尔很能体会罗根在UN的各个机构中周旋、顶着来自各方甚至是合众国内部的压力假公济私地将团队成员调往GHQ和驻日UN维和部队的不易——正如罗根所说的那样，想方设法让众人能按计划光明正大地前往日本履新已是难上加难，奢求另有作战部队和充足的资源任由差遣则纯属异想天开。
然而，在麦克尼尔先前和罗根的规划中，打入特殊病毒灾害对策局是直接插手GHQ的日本防疫工作中重要一环。即便GHQ因之前数任美军军官出身的局长不能很好地组织防疫工作而破天荒地任命了第一位日本本土公民出身的局长，麦克尼尔的想法也没有改变，而且他同样不认为茎道修一郎上任会直接影响到GHQ的日常办公原则。更重要的是，从不无的放矢的罗根既然敢答应他的要求就一定能办到，对此深信不疑的麦克尼尔因而在从格里菲斯上校口中听到那预料之外结果的瞬间陷入了被迫重新制定计划的困境中。
“你最好能给我个理由，罗根。”比起迁怒于罗根，麦克尼尔更多地对罗根出人意料地失手的原因感到好奇。总是会事先搜集大量情报再做出决定的罗根不太可能轻易落入他人的圈套。“之前你向我保证过，就算GHQ认为有必要完全用专业人士担任特殊病毒灾害对策局的大小职务，他们至少需要几个美军出身的可靠人选帮他们把握这个机构的实际动向。”
“就结果上而言，我们低估了茎道修一郎和源质基因公司的影响力。”罗根不紧不慢地说，茎道修一郎在源质基因公司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后者则是在对抗天启病毒的战争中一直****的主要医药企业之一。“局面变得很快，我实在来不及干预……那几天里，我正在确保明华集团不会碍你的事。他们在日本也是有业务的。”
“那你至少应该让我知情——”
“你就算知情也做不了什么，还是不知道为好。”见脸色愈发难看的麦克尼尔有冲着自己大发雷霆的迹象，罗根连忙对麦克尼尔解释说，他已经在调查茎道修一郎和源质基因公司近期动向的过程中找到了对方能够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干变相预GHQ决策的关键，“你也知道现存天启病***的效果……不尽如人意。茎道博士还有源质基因公司正是从这一点入手的，他们设法使一些拥有不小话语权的国会议员和企业家相信，合众国全力支持茎道博士把GHQ特殊病毒灾害对策局从上到下更换为主要来自源质基因公司的专业人士有助于早日开发出真正能够帮助我国免受钢皮病疫情影响的疫苗。”
“到那时……”麦克尼尔的喉头艰难地蠕动着。
“到那时，合众国就能无后顾之忧地退出全球防疫工作。余下的世界各国要想不被天启病毒毁灭，就要付出巨大代价从合众国获取疫苗。凭着全世界的供奉，让合众国恢复昔日的强盛和繁荣应该没那么困难。”罗根帮麦克尼尔补充了对于麦克尼尔而言或许难以出口的那些话，他不像存在某种程度精神洁癖的麦克尼尔那样对一些原则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很简单易懂的逻辑，前景也非常诱人。你想说服国会和其他高层放弃对茎道博士的支持，就得拿出个更简单粗暴、预期收益更大的计划。”
“……万一病毒继续变异呢？万一其他国家发明了更有效的疫苗或是仿制了我们的疫苗，他们又要怎么办？”
“你所说的这些【万一】，并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
“真是没救了。我们也曾经以为只管把自己关在高墙之后、不管外面发生的事就能安然度过危机，可结果呢？”气不打一处来的麦克尼尔自然没法对着罗根发火，他只好把火力留给了他眼中短视又无可救药的合众国政治家们，“我明白了，我现在全明白了。罗根，我们有什么理由嘲笑食古不化的长间痛心疾首地说日本已经毁灭？合众国病了，而且病入膏肓，这疾病比天启病毒带来的钢皮病更加致命、更加深入灵魂。”
“你还有大约一分钟时间。”罗根没有试图安慰麦克尼尔或说些苍白无力的话来转移火力，只是默默地低下头看了一眼手表，“想说什么就赶快说吧。失望得多了，以后就不会再失望了。”
思绪有些混乱的麦克尼尔沮丧地摆手，他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就算整个合众国都被尸位素餐又用心险恶的败类占据，只要自由世界的存续还系于合众国的存亡，麦克尼尔便会一如既往地为合众国效力。“那……和我说说新职务吧。能管理行政工作也不错。”
“具体情况，格里菲斯上校会告诉你的，我对民政局的了解程度肯定不如担任副局长的他。”拿出手机的罗根拨出了一个电话，随即又立即挂断了。“天西知道你来了，他很快就会来找你。但是，他的大本营在大阪那边，从大阪到东京沿途有许多地区根本不在GHQ控制下，你最好不要指望他能在东京帮上你的忙。”
“所以我才会希望他催促长间来东京。”受到了一连串打击的麦克尼尔又和罗根往机场大楼出口处走去，就算他内心深处再怎么不情愿，眼下他也只得重新考虑自己原有的安排了，“大元帅说长间的经验会派上用场，可这老头子比大元帅更古板，甚至连手机都不想用。我们要找他还得委托天西传话。”
“他应该只是想自己先躲一躲，迈克。”罗根帮麦克尼尔撕下了长间晋三的伪装，“长间晋三担任日军指挥官的时候，可从来没因为他这些个人喜好而拒绝和同僚进行视频通话。”
【我有点同情你们这些生活在21世纪的当代人了，麦克尼尔先生。】麦克尼尔离开机场大楼、与格里菲斯上校会合时，藏在他头脑中的声音不甘寂寞地说话了，【不过，我们那时候也差不多。这么多年了，人类还是老样子。】
【安静些，德雷塞尔阁下。我得重新考虑方案。】越想越气的麦克尼尔索性把矛头指向了茎道修一郎——正是这家伙惊世骇俗的【智慧建议】导致合众国高层做出了一个根本上无益于防疫工作的错误决定。【我要你帮我对付一个人……事成之后，你可以尽情地享用他留下的资源。】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