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法国洛泽尔省。
一个以农业和旅游业为支柱的内陆省份。
这里的秋风总带着松针和干草的气味,漫过起伏的丘陵与牛羊,钻入每一个村庄的每一条石缝。
卢西奥勒・杜波依斯从校车蹦下来,踩在午后阳光上,望了眼邻居家,只见二楼位置,窗户被迅速关上,发出啪一声。
卢杜摸了摸口袋,那里有老师交给她的任务,把几封信送给邻居的同学,玛蒂尔德。
她们之间不是什么要好的朋友,可非要说卢杜在学校里还能聊几句、不会随同其他人一起嘲笑她的,也就只剩她了。
“玛蒂尔德,有老师同学给你的信,我放进去了。”
卢杜没有把信放进信箱,而是塞进了门缝。
旋即她转身往家走,途中顺道蹲下身子,跟墙角慢悠悠的蜗牛打了声招呼。
镇子不大,最高的建筑是镇中心的老教堂,尖顶戳在淡蓝色的天空里,一眼能瞧到。
卢杜家在镇子边缘,一栋爬满常春藤的老式石屋,烟囱里飘出淡淡的香气,那是意面的味道。
意面作为法国最基础的餐食之一,其实并不贵,可以称得上廉价食品。
可想要吃好,那么肉酱这些就必不可少,而支出的大头就在肉酱。
在以前,卢杜半个月才能吃得上一次番茄肉酱意面,平常就算有意面,那也是只浇了番茄罐头熬成的酱。
所以对她而言,番茄肉酱意面就是全世界最美味的食物——特别是奶奶做的!
这一个观念在伦敦吃过一些所谓当地美食后,变得更加坚定。
“奶奶!”卢杜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书包往挂钩上一挂,就扑进厨房。
安娜奶奶正站在灶台前,系着围裙,手里拿着木勺搅拌锅里的番茄酱。
卢杜回家的动静向来不小,离门口十米远时候都能听到。
她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笑意,转身时,悄悄用手揉一下腰。
“我的小萤火虫回来啦。”
奶奶伸手摸了摸卢杜的脸颊,掌心带着厨房的余温:“今天在学校乖不乖?玛蒂尔德还在难过吗?”
卢杜的脚步顿了顿,上周玛蒂尔德的妈妈走了,那个喜欢烤曲奇的阿姨,现在再也不会出现在家门口了。
“她今天没有去学校,而且听说不愿意见人,老师让我给她带了几封信。”
卢杜小声说,熟练地伸手帮奶奶做意面。
“不过我觉得她很难受,应该不想见别人,就把信塞进门缝了,我做得对吗?”
奶奶叹了口气,揉了揉卢杜的头发:“好孩子,你说得对...这时候一人静静或许会比安慰更有效果。”
卢杜用力点头,眼睛却悄悄瞟了一眼橱柜。
那里空空的,只剩几包燕麦片和半袋面粉。
奶奶没有退休金,只有一份什么团结津贴还有一些补贴,加上身体不太好,就算有医疗保险,各项支出也不少。
卢杜的指尖悄悄蜷了蜷,明明只要她集中精神,就能把意面变出来,还是番茄肉酱口味的,代价不过是一点体力。可她不能。
上次她偷偷变了一小盘,想给奶奶当早餐,结果刚把意面放在桌上,奶奶就问:“这意面是哪里来的?”卢杜慌得差点舌头打结,只能说“是同学妈妈送的”,可奶奶当时看她的眼神,分明带着疑惑,只是没再追问。
从那以后,卢杜就不敢再随便变意面了。
她不过十一二岁,还没到能打工的年纪,小镇上的面包店和杂货店都只收16岁以上,她没有任何能合理拿出意面的理由。
“在想什么呢?”奶奶把煮好的意面装盘,放到餐桌上。
卢杜吃了一口,含糊地说:“没什么、就是觉得,要是能经常吃到意面就好了。”
奶奶的动作顿了顿,眼神软下来,伸手擦了擦卢杜嘴角的酱汁:“等下个月津贴发了,奶奶给你多买一些,好不好?”
卢杜知道奶奶是在安慰她。不过她还是用力点头,继续吃起来。
就在这时,窗台上的风铃忽然轻轻响了一下,不是风动,是一种很轻的、像羽毛扫过的声音。
卢杜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嚼着意面抬头,看见一只狐狸,正人性化地在窗沿边托腮,毛发黄白红黑搅在一起,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正盯着她。
她的位置离窗户很近,触手可及。
“哇!”卢杜吓了一跳,差点把意面掉在地上。
奶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只看到窗台上的一盆薄荷:“怎么了,露西?有虫子吗?”
卢杜眨了眨眼,再看时,狐狸还在那里。
是狐狸村长!
卢杜终于反应过来,上次在桃源村,狐狸村长吃了她三盘意面,还拍着胸口说要帮她想办法的。
而前两天时候,对方说想到了一个法子,说过两天会来找她,但没说具体时间。
“是我看错了,以为马蜂。”
“马蜂?要是碰见马蜂,可不要去惹。”
“嗯嗯!我知道的奶奶。”
她趁着奶奶转身去冰箱拿牛奶时候,才悄悄凑到三花面前:“村长?奶奶看不到你吗?”
三花傲娇地扬起下巴,眼睛里带着点你真没见识的嫌弃,尾巴指了指自己的脚下,卢杜才发现,那里飘着一艘造型有点奇怪的小舟。
除了某些特殊的存在外,三花可以控制这艘三途川之舟能被谁看见。
“嘤嘤嘤。”
三花用爪子指了指厨房,意思很明显,它是来兑现承诺的,它来搞定意面来源。
卢杜眼睛一亮,拉着三花的爪子低声说:“你真的有办法吗?可是我不能只拿一次......我想以后经常给她做意面,至少等到我能打工赚钱为止。”
三花的蓝眼睛眯了眯,像是没料到卢杜的要求这么多。
它本来以为,随便找个废弃磨坊,用捡来的钱买点意面放在那里,卢杜去捡一次,这事就算完了。
它还得赶紧回去呢,桃源村的田地等着它管,要是拖的时间久了,失了圣眷可就亏大了,哪有时间在灵气稀薄的人间耗着?
“嘤嘤!”三花甩了甩尾巴,有点不耐烦。
你怎么这么得寸进尺?我帮你一次就够给你面子了,还想长期麻烦我?
卢杜看着三花的样子,抿着小嘴巴。其实她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点过分,毕竟人家只是吃了她的几盘意面。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巧克力,这是老师给她,好像挺高级,一直没舍得吃,都被体温热得有点扁了。
她把巧克力递到三花面前,声音带着点委屈:“这个给你,很、很好吃的......你再帮我想想办法,好不好?”
三花盯着那颗巧克力,鼻子动了动。
凡人的零食,甜腻腻的,一点灵气都没有,根本比不上主人给的灵液。
可它看着卢杜略微泛红的眼睛,又瞧瞧那颗有点变形的巧克力,心里忽然有点别扭。
它想起在桃源村,卢杜也是这样,把自己的意面分给它吃,虽说是在有求于人,可眼神干净得没有半分算计。
现在又是如此,只为了给奶奶弄点意面。这种傻气......它在阴间见都没见过。
上田怕它,彼岸小蛇傻乎乎的,其他玩家当它是所谓npc,只有卢杜,会把最好的东西分给一只陌生的狐狸。
三花伸出爪子,把巧克力扒拉到自己面前,算是收下了。
它眼睛扫过窗外的小镇,远处有个穿着围裙的老妇人,正把一篮西红柿递给邻居、街角的杂货店门口,老板在跟顾客笑着聊天、还有几只流浪猫,正围着垃圾桶找吃的。
“嘤嘤嘤。”三花重新看着卢杜。
我最多在这留三天,帮你想个长期的办法。但你得配合我,别搞砸了。还有,这几天你得给我做意面,要多加肉酱。
卢杜瞬间笑了:“我肯定配合、肉酱我给你加双倍!”
三花驾驶着三途川之舟朝着镇子某处荡去,它能感受到一些尚未完全消散的阴魂存在,或许,那些没用的亡魂,能派上点用场。
厨房里,安娜奶奶正端着牛奶走进来,看着卢杜望着窗外露出笑脸,她的嘴角轻轻笑了笑。
她刚才好像看到窗台上有团彩色的影子,又好像没看到,不过没关系,只要卢杜好好的,其他的都不重要。
夜晚,晚风带着凉意,吹灭了小镇大部分灯火。
“抓紧了,别掉下去。”三花的声音钻进卢杜耳朵里。
卢杜从窗户爬上船,脚下是三途川之舟泛着的淡淡银光。
这艘小舟就这么悬浮着,隐形得似乎连风都绕船着走。
她半点不觉得害怕,反而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脚下的小镇。
没什么好怕的,隼人的全速机车她都坐过,这样角度的小镇,她还没看过呢。
三花蹲在船头,尾巴轻轻扫过船板,警惕地扫视着下方。
在船身的银光下,那一身杂色毛发少了几分滑稽,多了点神秘。
船上还端坐着一个很模糊的身影。
正在重复着类似敲锤子的动作,生前或许是个鞋匠。
“这是魂体,没有什么意识,不用管。”三花嘤嘤两声作为解释。
“哦...村长,你有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卢杜点头,然后小声问道,生怕吵醒熟睡的居民。
三花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嘤嘤起来:“原本我想是找个没人管的废弃屋,或者让你直接每天把意面放在门口,但这个方法经不起深究,现在只能想想别的办法。”
卢杜认同地点头。
船缓缓飘过小镇广场,有几只流浪猫蜷缩在路灯下,发出轻轻的呼噜声。
三花瞥了眼街角的杂货店、意面店,眉头皱了皱,好像也没办法利用他们。
它驶去教堂,在教堂门口贴了张纸条,上面写着“需要的自取”。
“我们镇子的人都是这样互相帮忙的!”卢杜有点自豪,“可我的意面都是煮好的,不方便这样做。”
三花没说话,只是默默记下位置。
这种方式其实还行,但万一被人撞见,麻烦就大了。
它心里盘算着,就在这时,一股淡淡的、涩涩的气息飘了过来,像没晒干的草药,又像压抑的哭声。
卢杜猛地停下说话,鼻子动了动:“这是什么味道?”
“嘤嘤”。
这是亡魂的哀伤气息,奇怪,理应亡魂都会被三途川之舟吸引过来才对。
三花的耳朵竖了起来,鼻子嗅嗅,这味道很浓烈,说明这个魂体的执念很深。
它操控着三途川之舟,顺着气息飘去,最终停在了卢杜隔壁地石屋上空。是玛蒂尔德家。
船身慢慢下降,停在玛蒂尔德卧室的窗外,卢杜往里看去。
玛蒂尔德躺在床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件没织完的羊毛衫。
她的眉头紧紧皱着,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珠,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羊毛衫的针脚上,晕开深色的印记。
“就在这里,不过人间的灵魂会消散得很快,需要点特别的手段才能看见。”
狐狸拿起船头的一盏灯,晃了晃。一圈涟漪荡漾而开。
在床的上方,一个魂体渐渐浮现。
她正悬浮着,有些透明,像被风吹得快要散开,双手机械地抬着,指尖空无一物,却反复做着“织毛衣”的动作——绕线、穿针、拉线,每一个动作都无比熟练,却带着一种空洞的僵硬,魂体时不时闪烁一下,像快要熄灭的蜡烛。
“是玛蒂尔德的妈妈......”卢杜猜出来了,声音变得低落。
她想起,玛蒂尔德提到过,她不喜欢母亲给她织毛衣,她喜欢买那些好看的衣服。
不过现在......
卢杜伸出手,想去碰那个魂体,却被三花一把拉住了。
“别碰!”
三花的声音压低了,嘤嘤声中带着警告。
“她是刚死没多久的亡魂,意识已经快散了,只剩本能的执念,你一碰她就会散架。”
卢杜被吓到了,赶紧缩回手。
三花拿起笛子,轻轻吹了起来。
只见那个魂体停下了动作,看看窗外的三花,又低头看看玛蒂尔德,最后僵硬地,朝着小舟的方向飘来。
穿过窗户进入三途川之舟后,那闪烁不定的魂体稳固了下来。
她自行找了个位置,就坐在另一个魂体旁边,举着双手,继续重复织毛衣的动作。
“她肯定是想把毛衣织完,送给玛蒂尔德。冬天很快就要来了,玛蒂尔德没有妈妈织的毛衣,会冷的......”卢杜小声说着,边说边偷瞄三花。
三花霎时警觉起来,猛地甩开尾巴,后退了两步,眼睛里满是不耐烦:“你是不是想帮她?怎么帮?”
它抬起爪子,指了指那个魂体:“她现在只剩织毛衣的本能,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了。就算织完毛衣又怎样?人都死了,她知道了,只会更难过,这不是白费力气吗?”
它转身,准备操控船离开:“我是来解决你的意面问题的,别管这些闲事。这些亡魂在人间留不了多久就会消散,没必要在她们身上浪费时间。再说能上这艘船,意味着可以进入......算他们赚到了。”
“这不是闲事!对阿姨来说,织完毛衣也许是她对玛蒂尔德的承诺;对玛蒂尔德来说,这件毛衣是妈妈留下的最后念想,怎么会是白费力气?”
卢杜说这话的时候底气不太足,手指揪着衣角。
三花听到这话,正想发飙,却见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铁盒子,打开,里面装着一堆小零食。
她把铁盒子塞进三花的爪子里:“村长!你帮帮玛蒂尔德,让她母亲织完这件毛衣,好不好?我、我可以给你种菜!以后我那块地你都可以来偷!”
玩这么大?
积分明明对于你们这群玩家而言极其重要。
三花低头看着爪子里的铁盒子,心里忽然有点别扭。
它没来过人间,至少这辈子没来过,却无师自通好像见过无数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人类,却从没见过像卢杜这样的小孩。
总是把自己最舍不得、最宝贝的东西,轻易地送给别人,只为了帮一个不相干的亡魂完成执念。
世界上拥有这样执念的何止千千万万,你又能帮得了几个?
十个、百个,不过海中一粟。
这小孩,是不是有点太傻了?
“没用的。”三花把铁盒子扔回给卢杜,语气冷了下来,“我只答应帮你搞定意面,这些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你要清楚,人类迟早都会死的,今天她妈妈死了,明天可能就是别人,再过几十年,玛蒂尔德也会离开,到时候谁还记得这件毛衣?做这些,根本没有意义。”
卢杜小心接住铁盒子,脑袋低垂。三花说的话冷酷,她不认同。
她想起奶奶总说,人活着,就是为了那些没用的念想,这些东西不能当饭吃,也不值钱,却不可或缺。
她没再恳求,只是默默地把铁盒子放回书包,然后掏出一把梳子,看向了三花那有点凌乱的毛发。
“诶诶!你干嘛?”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答应你。”
“......”
“......嘶、往上点,再往上点,嘤嘤~”
因为第二天还要上课,卢杜今晚得早点回去休息,一人一狐并没有找到什么好的意面解决方案。
第二天晚上,卢杜坐在三途川之舟上,继续用自己的小梳子,一点点帮三花梳理杂乱的毛发,她的动作很轻,嘴里还哼着奶奶教的儿歌,感觉像是把三花当成布偶了。
三花从昨天的很抗拒,总想着甩开她的手,到今天梳着梳着,感觉好像还怪舒服的,也就接受了。
后半夜,卢杜帮它梳着毛,困得头一点一点。
三花伸出尾巴,轻轻扫过她的脸颊,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柔和:“困就回去睡觉,别在这里装模作样。”
“我、我不困!”
三花没再说什么,转头看向船尾,老鞋匠亡魂正拿着虚拟的毛线,小心翼翼地递给玛蒂尔德母亲的魂体。女魂接过毛线,机械地绕在指尖,织毛衣的动作。
月光透过船身,洒在他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