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历1306年冬,诸圣节后第三日。
小雪。
浮冰越来越多,堆砌在一起,从灰色的海水伸出,像是想要抓住我们的船。
到处都弥漫着雾气,天气寒冷刺骨。
食物已经不多了,埃德加叔叔带着他的水手们在想办法,试图破开一条水路,但希望渺茫。
父亲最近总是把自己关在船舱里。
昨晚送粥进去时候听见他说,所有人都在责怪他,责怪他不该违逆雨果副团长的意志,为我们家族招来这场灾祸。
但.我觉得并没有,我看到埃德加叔叔,看到其他亲人,他们的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连日逃亡的疲惫。
他们让我多跟父亲说说话,希望他能重新振作起来。
可是,我昨晚见他时候,他的状态很差,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眼窝深陷。
他对我发了火,说我不够坚定,不够勇敢,说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一名合格的骑士,不配继承我们家族百年的荣耀
或许他说得对,上一次战斗,箭如雨下时,我确实退缩了,还让母亲为了救我而受伤.我确实是个懦夫。
我其实.并不想当一个骑士,可我一直都没有选择可言。
但现在,我无法退缩了。
船被浮冰困死,暴风雪即将来临,追兵可能还在暗处窥伺。我必须成为一位真正的骑士,我必须带父亲,带大家,走出这片绝境
笔停了下来。
威廉吐出口白气,放下笔,僵硬的右手虚握,用嘴对着急促地吹了几口气,然后捂在腋窝一会,才逐渐感觉手活了过来。
当他准备继续往下写的时候,耳畔好像隐隐听到不远处传来什么动静,但太过模糊短暂,一时分辨不清是喜悦的叫喊还是恐慌的呐喊。
声音一下就停歇了,但不一会,他准备继续提笔时候,又传来一声急呼,隐隐能分辨清楚,喊的似乎是“马修”。
威廉动作僵了下,也没心思继续写下去,正当他收起笔,准备走出去看看情况的时候,门却砰地打了开来。
是父亲。
他此时身穿染血板甲,头部露在外面,手里提着一把斧头,斧刃滴血。
“父、父亲?”威廉震惊地站起身来,忙不迭拿起自己的佩剑。
并非想要对付父亲,而是他以为追兵杀到了,想要去帮忙。
披头散发的马修却艰难地挤出一个怪异的笑容,
“.儿子我终于想通了”
“骑士的荣耀无关紧要,那从来不过虚无缥缈之物,而这轻飘飘的荣耀与誓言,却束缚了我们家族百年,还让我们陷于如此境地多么荒唐可笑。”
“我们完全可以独占圣物,摆脱过去,做自己的主人,不再当这狗屁”
威廉被父亲这反常的话惊得满头大汗,出声打断:“父亲,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马修脸上的笑容一滞,表情扭曲了一下,又很快按压下来,一只手不自觉地摸向了板甲下的腰侧。
“.威廉,我给你一天的时间,只有一天考虑是跟我一同进化,还是”
他说着话的时候,一点点后退,声音越来越小,身影融入到过道的阴影之中。
哒。
他把门给关上了。
威廉后知后觉地冲了过去,试图打开门,却没有办法,似乎是从外面被堵上了。
“父亲!开门啊父亲!”
威廉不断拍门,叫喊,始终没有人回应。
门外,死一般的寂静。整条船,仿佛真的只剩下他们两人,其他所有人都消失了。
威廉用肩膀一次次地撞击房门,但门扉异常坚固。绝望之下,他拔出匕首和佩剑,开始疯狂地劈砍、撬凿旁边的木板。
这是一个很艰难的过程,手腕很快酸痛肿胀,掌心磨出血迹。但他咬牙坚持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出去!弄清楚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这个过程当中,他还能间歇听到一些尖叫惊呼。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门板上凿开一个破洞,奋力一脚踹开松动的木板,威廉狼狈地从破洞中钻了出来。
船舱走廊内一片昏暗,寂静得可怕。他提着一盏油灯,手持破损的剑,逐一搜查每一个舱室。
空的空的还是空的!
所有房间都空无一人,只有一些舱室的墙壁或地板上,残留着喷溅状的暗红色血迹。
当他最终来到母亲养伤的房间时,里面同样空荡荡.床铺凌乱,却不见人影。
“不、不”威廉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涌流而出,手中的剑因恐惧和悲伤而剧烈颤抖,那个最可怕的猜想,已经逐渐成立。
咯吱——
这时,一声门轴转动的吱呀声,从船舱入口的方向传来,光线顺着打开的船舱门洒入走道。
威廉喉咙顷刻像被什么掐住,死死收紧,恐惧让他本能地熄灭油灯,缩进了最近的阴影角落,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沉重熟悉的脚步声正从船舱入口,一步步,朝着他原本的舱室方向走去。
“父亲.到底怎么了?”
“难道、他真的”威廉不敢再想下去。
他的目光看向透出光的船舱门,想要知道答案,必须要去甲板。
或许在那里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强忍恐惧,放慢脚步,借着海浪的底噪声作为掩护,朝着船舱门走去。
很快,他踏上了甲板,而映入眼帘的,除去一片海雾茫茫和落下的雪点外,便是甲板上那可怕的大片鲜血。
以及一道道拖拽的血痕,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最终指向船首附近,在那里.一颗颗熟悉或陌生的头颅,与散乱的骨骸,被残忍地堆迭成了一座小山。
母亲、埃德加叔叔他们那双被挖空的眼睛空洞,正望着自己的方向。
所有人都被吃了?!
而吃掉他们的
“啊!!”
在被这可怕一幕惊得分神之际,威廉只觉得肩膀传来一阵剧痛,他下意识反手一剑向后方劈去,顺势拉开距离。
嗤啦!他肩头的衣服被撕裂,一大块皮肉被硬生生撕下,鲜血瞬间涌出。
他看到了袭击者,正是父亲马修。
但他此刻没有穿戴骑士板甲,只穿着一身便装,披头散发,嘴角还沾着新鲜的血液,不断咀嚼。
“父亲!这不是你干的!对不对?!告诉我这不是你干的!”
威廉匆匆劈出的剑被接住剑刃,抽拔不出,不得不放手。
他踉跄后退,既不敢靠近那堆尸骸,又无法面对眼前疯狂的父亲,只能用一种崩溃、祈求的眼神望着对方。
马修缓缓抬起头,拨开散乱的头发,露出的.竟是一张异常年轻、甚至比威廉还要稚嫩几分的面孔,唯有那双眼睛,充斥了非人的贪婪与疯狂。
“嘿嘿、好吃.他们好吃”马修吞咽下刚刚从威廉肩膀咬下的血肉,舔了舔嘴角的鲜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你也.很好吃.”
“它果然没有骗我!”他突然亢奋地张开双臂,声音尖利,“人类的血肉,能让我重返青春!能让我获得永恒的生命!”
“来吧!和我一起,加入这光荣的”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手摸向腰侧,脸上露出一种极其诡异的挣扎表情,随即被更深的疯狂取代,“不、抱歉了孩子进化的名额.只有一个!”
威廉心神已经大乱,双耳嗡嗡鸣响,大脑几近空白。
听到父亲这疯疯癫癫的发言后,根本不敢靠近,发出一声尖叫,转身没命地向后跑去。
他慌不择路,在甲板上盲目逃窜,最后猛地拉开一扇位于甲板上的储物间小木门,一头钻了进去,从里面死死抵住门。
黑暗中,他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浑身剧烈颤抖,大口喘息,终于稍微回归了些许理智,开始试图理清这匪夷所思的状况。
“父亲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定有原因、是这片海域的诅咒吗?”
“它是谁?是什么东西让父亲变成这样?”
就在他思绪混乱到了极点之时,他的手无意中在黑暗中摸索,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熟悉的物体。
这是、骑士板甲?还有父亲的剑?!
触摸到这些代表骑士传承的器物,威廉狂跳的心脏奇迹般地稍稍平复了一些。
他深吸几口气,呼吸逐渐变得粗重而坚定。
忽然,一股强烈的饥饿感顺着被咬的位置排山倒海般袭来,让他刹那胃部痉挛,头晕目眩。
他强行压下了这股邪异的欲望,大口呼吸。
“不能逃避”他低声对自己说,声音沙哑,带着决绝,“我是骑士.现在,我是这条船上.最后一位骑士了。”
“这不是父亲的本愿、他是被操纵的,对、一定是这样!”他努力为自己寻找着一个行动的理由,一个支撑下去的信念。
“我要.救他。”
“哪怕.代价是杀了他”
他在黑暗中,凭借记忆和触觉,开始艰难地穿戴那套冰冷的骑士板甲。
噔、噔、噔
在他快要穿戴完后之时,门外传来了缓慢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清晰地向着这个储物间逼近。
威廉的心脏再次狂跳,他加快了穿戴的速度,最后猛地拉下面甲,握紧了那柄刻着【马修】名字的家族传承双手剑,将身体面对大门,目光透过面甲的缝隙,死死盯着门板,等待着最终时刻的来临。
砰!
一声巨响,一柄斧刃猛地劈穿了木门,碎木飞溅!一缕微弱的光线,从破口处透了进来。
威廉能听到父亲的呼吸,他清楚,父亲也能听到他的。
两道呼吸声慢慢同步,直到完全一致,那破口处光线一暗。
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球,贴了上来,盯着门后的威廉。
“找到你了.胆小鬼。”
门内,全身板甲的威廉冷不丁发出一声积压了许久,包含了他所有恐惧、愤怒与绝望的咆哮!
“啊啊啊!!!”
他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向着破损的木门发起了冲锋!
轰隆!本就脆弱的木门被顷刻撞开,门外的马修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撞得后退了几步,身形微微摇晃。
马修晃了晃脑袋,脸上疯狂的笑容更盛,很快调整好身形。
“我、好饿啊儿子,让我.好好吃掉你吧”
他举起了那柄沾满亲人鲜血的斧头。
父子之间,战斗终于爆发。
马修的攻击毫无章法,完全摒弃了过往骑士的技艺,只是依靠着那邪异力量赋予的恐怖蛮力,疯狂地劈砍。
砰砰作响,木板纷纷碎裂,木屑纷飞。
威廉一边躲避,一边拼命回忆着父亲昔日教导的每一个技巧,格挡、闪避、寻找破绽。
“没错、躲吧,大点动作!我喜欢热菜!!啊哈哈哈哈!!”
马修癫狂依旧,忽然变了动作,斧背砸中了威廉的手臂。
威廉发出一身闷哼,感觉手臂好像不属于自己了。
“父亲,快醒醒吧!”
“我很清醒啊!饿得很清醒!快让我啃两口哈哈!”
威廉不再言语,集中精神。
很快,威廉发现,父亲对自身的防御并不在意,但却总是下意识地保护着腰间。
而那里,用绳子系着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小的、仿佛餐叉般的物件。
“就是那个东西!”威廉心中闪过明悟。
他佯装体力不支,卖了个破绽。
马修果然亢奋地欺身而上,同时张大了嘴巴,想要吃最新鲜的血肉。
就在斧头即将劈下的瞬间,威廉猛地一个侧身滑步,手中长剑划出一道寒光。
唰!
系着那小叉的绳子应声而断。
“不!!!”
马修脸色骤变,发出了惊恐万分的怒吼。
他竟弃斧不用,伸手就想抢夺那下落的小叉。
威廉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抢先一步,将那小叉死死抓在手中,按在腹部。
而就在他握住小叉的瞬间——
一股比之前强烈千百倍的、足以焚毁理智的恐怖饥饿感,真正像是一大片海啸般瞬间席卷了他的大脑,无数充满诱惑的低语在他耳边响起。
“吃吧,吃吧你已经尽力了,饿了吧?一切都是虚妄,唯有吃下去的,才是自己的。眼前一切所见,皆是佳肴,人类血肉,可得长生。”
“喜欢的,自然要吃。讨厌的,啖其血肉。一般的,为何不尝.”
同时,两个清晰无比的选项,浮现在他眼前:
【保持饥饿,恪守节制,成为黄金三叉戟的持有者】
【解放本性,大快朵颐,拥抱暴食之力】
“该死的畜生!把它还给我!把圣物还给我!”
马修彻底疯狂了,如同野兽般扑上来撕咬抢夺。
威廉将那小叉死死按在怀中,用尽全部的意志力,抗衡着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饿意和低语。
好饿好饿好饿,我真的好饿难受、快要、坚持不住.
恍惚间,他的思绪好似飘回了英格兰,飘回了那个他被正式授予圣殿骑士身份的日子。
父亲难得地露出了不明显的笑容,正在仔细擦拭着马修先祖传下来的家族传承剑。
“威廉,你知道吗,骑士分内在和外在。”父亲说,“你现在,从外在上,已经是一个合格的骑士了。”
“那内在呢?”年轻的威廉忍不住追问。
父亲停下动作,打量了他许久,才缓缓说道:“欲望,它吞噬一切。等你真正学会.如何节制心中欲望之时,我再告诉你。”
“那时,我才能判断,你是否.成为一名真正合格的骑士。”
现实的冰冷触感将威廉拉回。他侧头,看着眼前形同疯魔、不依不饶的父亲,眼中闪过悲凉的嗤笑。
他猛然发力,一把将疯狂的父亲撞开。
他缓缓站起身,手中那柄小叉,仿佛活了过来一般,开始自动延伸膨胀,绽放出金色光芒。
转眼间,化为了一柄威严的黄金三叉戟。
威廉将三叉戟猛地插入身旁的甲板,然后,他拾起了那柄刻着马修之名的十字长剑,目光投向挣扎着爬起的父亲。
“父亲.你不该是这样的。”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马修对一切充耳不闻,眼中只有那柄黄金三叉戟,嘶吼着再次冲来。
威廉提起剑,同样发起了冲锋。
噗嗤!
长剑刺入了马修的腹部。
剧痛,似乎短暂地刺破了疯狂,让马修的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
威廉咆哮着,推着剑,推着父亲,一路冲向甲板的边缘。
他停下了,几乎无法呼吸。
“快”挣扎的马修用尽最后的气力,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把我.推下去.”
威廉无言,只是点头,尔后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推剑柄。
马修的身影,连同那柄贯穿他身体的家族传承剑,一起坠入了下方迷雾笼罩的海水之中,溅起一小朵转瞬即逝的水花,随即消失无踪。
威廉独自站在甲板边缘,呆呆地望着那片吞噬了父亲的海面。
良久后,他才艰难回身,蹒跚着脚步,捡起父亲那把斧头,一点点地,走到了插入甲板的三叉戟前,轻轻握住柄部,向着那堆骸骨方向,单膝跪下。
“父亲,我现在.是一个.合格的骑士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