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婳容的第一反应是茫然。
在黑暗里行走太久,骤然见到一丝微光,反而被刺得睁不开眼。
从来没有人会因为她流露负面情绪而夸赞她。
全世界都爱她优雅得体、无懈可击的模样。
怎么会有人觉得她生气的样子反而“很好”呢?
在苏婳容的世界里,她早已被塑造成一个不被允许拥有真实情绪的、陈列在玻璃展柜里的洋娃娃。
供人观赏,任人评判。
她必须永远微笑,永远得体,永远光芒万丈,却不能有一丝一毫属于自己的“人”的气息。
“做自己”这个词对她而言,陌生得近乎残忍,更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苏婳容的童年是在刺鼻的化妆品气味和令人眩晕的闪光灯中度过的。
五岁出道,并非源于对表演的热爱,而是因为父母看中了她那张粉雕玉琢的脸所能带来的丰厚回报。
她的记忆里没有游乐场的旋转木马,也没有幼儿园的稚嫩童谣。
只有一个个冰冷的摄影棚,一场场觥筹交错、虚与委蛇的应酬。
她像一个被精心打扮的洋娃娃,一举一动都被无形的线牵引着。
小时候,媒体和粉丝给她起的外号就是“洋娃娃”。
她听着这个称呼,内心却是一片荒芜的孤寂。
身边没有同龄的玩伴,只有不断叮嘱她“要笑”、“要乖”的大人。
每当摄影棚那巨大的白炽灯打在身上,她就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恍惚感。
她觉得自己活在一个虚幻到不真实的世界里。
她分不清哪里是戏,哪里是真实的人生,更不知道在何时何地,她可以真的哭泣,真的愤怒。
她记得有一次因为一个镜头反复NG了十几次,她被导演当着全剧组人的面用最不堪的言语骂得体无完肤。
她家境普通,没有后台,这么小的年纪也得不到任何人的尊重,用导演的话来说就是“小孩子过两天就好了”。
回到狭窄的休息室,等待她的不是温暖的拥抱,而是母亲用力掐着她胳膊的低声警告。
“哭什么哭!知不知道你耽误一分钟要浪费多少钱?给我笑!笑得甜一点!!”
而父亲就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数着刚刚到手的酬劳,对她红肿的眼睛和压抑的抽泣视若无睹。
她不得不追求病态的完美。
在这个圈子里,一点点错处都会被无限放大,成为她履历上无法抹去的污点。
她曾在一次直播节目中因为极度紧张说错了一个词,第二天报纸娱乐版便用硕大的标题刊登出“童星苏婳容智商堪忧,口误连连恐成笑柄”的新闻。
仅仅是一个词而已,可她没有被原谅的资格。
媒体和看客们根本不在乎,这些冰冷的文字会如何切割一个孩子脆弱的心灵。
回到家,她被罚跪在冰冷的搓衣板上,听着父母痛心疾首地斥责她毁了他们的“摇钱树”。
从那时起她就彻底明白,镜头前的“苏婳容”必须完美无瑕,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行差踏错。
她的“完美”是用血泪和恐惧一点点浇筑成的堡垒。
更深的黑暗来自娱乐圈本身带给她的恐惧。
她也曾有过一个很好的朋友。
那个曾经同样美丽、同样被父母推入这个名利场的姐姐。
她比她大五岁,是她晦暗童年里唯一温暖的光。
她们在剧组相识,一起在片场的角落分享偷偷藏起来的糖果,一起在星空下诉说不敢让大人听见的悄悄话,那是她唯一感受过的类似于“朋友”的温情。
可后来那个姐姐变了。
她眼中的星光渐渐熄灭,变得沉默、忧郁,眼底总是沉积着挥之不去的惊惧与绝望。
再后来,那个姐姐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她才十四岁。
官方给出的说法是意外,但苏婳容曾偷偷听到父母压低嗓音的交谈,话语间提到了某个在娱乐圈只手遮天的大佬的名字,以及一些不堪入耳的隐秘。
她的死亡像一记重锤,彻底粉碎了苏婳容对这个世界仅存的一点天真与幻想。
她无比清醒地认识到,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名利场,光是“完美”还不够,还需要足够聪明,足够虚伪,足够冷硬,才能活下去。
她成了父母更得力、更听话的工具,但也从此戴上了再也摘不下的完美面具。
她开始玩弄人心,游走于各色男人之间,享受着他们为自己倾倒的感觉。
她需要这种被爱慕、被追捧的虚假繁荣来填补内心的空洞,证明自己的价值。
可她比谁都清楚,他们爱的只是苏婳容这张皮,这个被精心包装出来的人设。
一旦她流露出半点真实,比如她也会脆弱,也会嘴馋,也会身材走样需要管理,那些所谓的“爱”就会像阳光下的泡沫一样迅速消散。
所以她快速抽身,在每一段感情升温前果断结束。
她不要被看穿,不要被抛弃,她要做那个先转身离开的人。
所有人都爱那个完美无瑕的“苏婳容”。
只有沈清翎会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要做自己。
甚至会对她说——你生气的样子,很好。
苏婳容坚守了二十多年的世界观第一次受到了如此剧烈的冲击。
沈清翎像一扇窗口,让她窥见了娱乐圈之外的那个真实且充满生命力的世界。
那个世界来自沈清翎。
带着致命的新鲜与吸引力,让她心脏失控地悸动,生出了一种危险而又无法抑制的渴望。
苏婳容怔怔地望着沈清翎,眼眶里最初为了博取同情而刻意逼出的泪水,此刻却混杂了真实的酸涩与震动。
她迅速垂下眼睫,掩盖住眸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有震惊,有茫然,还有一丝被看穿后隐秘的狼狈。
她的心,这座早已习惯了精密计算的堡垒第一次产生了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裂痕。
当她完美的堡垒碎裂,就会开始露出柔软真实的一面。
这是沈清翎想要看见的她。
“沈清翎,你真的很奇怪.......”
她的声音带着不自知的颤抖。
苏婳容不明白,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怎么会用区区几句话就动摇了她坚持了多年的世界观。
她开始恐惧了。
也许她不该靠近他的。
是她自己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