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之行,告一段落。
当返港的飞机降落在港城机场时,阴郁的天气依旧没有见晴的迹象,天上大片大片的乌云密而不散,像极了一块铅压在人头顶,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伍鸮沉默地驾驶着车辆,汇入机场高速的车流,贺天然靠在后座,闭着眼,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食指的指节,那里空无一物,那枚本想送给白闻玉的戒指,此刻正戴在温凉的手上。
他在想自己的母亲,什么时候会对他跟曹艾青分手的事发难。
曹艾青与白闻玉在英国时相处很久了,母亲名下在英国的画廊,南脂岛的项目,姑娘现在或多或少都在参与管理,两人之间并不是普通的情感……
一想到这个,他拿出手机,打开秘密邮箱,昨天他把宴会上发生的事情跟曹艾青简述了一下,晚些时候他也打去了电话,但期间总是占线,估计是白闻玉知道情况后也在找艾青。
贺天然今早赶了最早的航班,本以为落地之后能得到新的消息,但手机刷新了好几次依旧是石沉大海,这让男人有些焦虑。
微信上,倒是有几条新的消息陆续进来。
李岚发来的是关于温凉后续工作的安排,她正巧在上海有几条公益广告要拍,拍完之后还要赶到横店进组,如果不出意外,等到她下次回港,应该就是在三月份黎望那头的电影重新开机了。
对方随消息附了几张姑娘在摄影棚里的侧拍,照片里,温凉穿着简单的白T和牛仔裤,素颜,长长的大波浪披到脸颊的一侧,正低头认真听着导演说戏。
她倒是投入得快。
贺天然心想,手指在屏幕上停顿片刻,没有回复。
紧接着,另一个名字跳入了眼帘——贺元冲。
男人的眉头拧紧,这个弟弟在半小时之前,发来了一条消息,内容言简意赅。
「哥,知你今日回港,午间是否有空?请你吃碗肠粉。」
肠粉?
贺天然盯着这两个字,在他的印象中,自己这个弟弟,可是一个习惯了骄奢淫逸的主儿,即使要找自己谈事,也应该找一个私密点的地方,怎么忽然之间会约在路边摊吃最寻常的肠粉?
他不知上海发生的事,贺元冲是否已经收到了风声,不过这个时间点发来邀约,怎么想都过于蹊跷了……
但眼下无事,倒也不妨去会一会,男人看了一眼开车的伍鸮,又看了看手机,打定主意后他的指尖在屏幕上敲击出四字:
「地址发我。」
消息几乎秒回,一个定位发了过来,是港城老城区的一栋……小区地址?
贺元冲的消息很快又至:
「你到了之后,打电话给我,地方你肯定找不到。」
“伍哥,改道去这个地方。”
贺天然将手机递给前座的伍鸮。
保镳看了一眼地址,没有多问,沉稳地应道:“好的,贺先生。”
他方向盘一打,车辆利落地变道,驶向另一个方向。
半个小时后,车子在一条狭窄的旧街巷口停下。
伍鸮率先下车,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环境——
这是一条烟火气十足,人流混杂,但并不显得危险的巷子。
巷子两旁是密匝匝的骑楼,底层开着各色店铺,咸腥的海风混杂着食物香气、老旧房屋的潮气以及行人身上的汗味,共同构成了岭南老城区特有的,浓得化不开的市井气息。
“贺先生,我找个地方把车停好,你弟弟来找,跟他走就是,我能找着你。”
伍鸮探头回到车里低声道。
来的时候贺天然已经跟他说过这次是兄弟私下谈话,他需要保持一个恰当的距离,既能随时策应,又不会过度介入。
贺天然点点头,独自下了车。
他今天穿着一身休闲装,与周围的环境不算太违和,穿过弥漫着食物香气和市井喧闹的小巷,周遭的小饭馆与港式早茶摊很多,门口蒸笼冒着滚滚白气,几张简陋的折迭桌摆在路边。
贺天然拿出手机,正准备给贺元冲拨去电话,眼角余光便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旁边一栋老旧筒子楼的楼道口走了出来。
“哥,这边。”
贺元冲朝他招了招手。
他今天的打扮只有一件无Logo的黑色羽绒服,一条牛仔裤,开口时因为寒冷喷出的白气,都让他脸上那种惯有的、看似疏离的笑容,都多了几分可亲。
他的出现,让贺天然一愣。
可能是以往的印象过于刻板,这个弟弟乍一出现在这种地方,贺天然总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个当哥哥的又看了一眼周遭的环境,确认道:
“在这儿吃?”
“吃个肠粉可不就是在这种地方么,来吧。”
说着,他就双手插兜,钻进了灰扑扑的筒子楼,贺天然收起手机,也跟着走了进去。
楼道狭窄而阴暗,墙壁上布满了斑驳的水渍和假证小贷的牛皮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他们沿着水泥楼梯走上二楼,一上来,景象豁然开朗了些,但也更加生活,长长的公共过道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房门,门楣上贴着褪色的福字或挂着小小的八卦镜。
而过道尽头的第一间房,房门大敞着,能看到一个系着围裙,戴着眼镜,莫约五十多岁的大叔,正麻利地舀起一勺雪白的米浆,均匀铺在蒙着白布的蒸屉上,门外靠墙的一个大号铝锅里,滚水咕嘟咕嘟冒着泡,蒸腾的热气带着米香和肉香扑面而来。
过道上,紧挨着墙壁,摆开了几张矮矮的折迭桌和塑料凳,这时已经有一两桌客人,多是附近的街坊邻居,他们穿着厚重的睡衣或是保暖外套,脚上却踩着拖鞋,一边嗦着滑嫩的肠粉,喝着滚烫的粥,一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粤语大声聊着天,内容无非是家长里短、物价股市还有国际大事。
贺元冲引着贺天然走到靠里的一张空桌旁坐下,手肘稍微一动,就能触碰到旁边过道的水泥护栏,而养在台上枯败的绿植,勉强遮住了一线灰蒙蒙的天空。
“这地方不好找,但味道绝对正宗,老板在这里做了几十年了。”
贺元冲一边说着,一边熟门熟路地从桌上的筷笼里抽出两双一次性筷子掰开,又拿起旁边保温壶,给两人面前印着红囍字的搪瓷杯倒上浑浊的酽茶。
贺天然没动那杯茶,他的目光扫过沾着油渍的桌面,听着耳边嘈杂的交流,以及厨房里传来的、有节奏的刮板与蒸屉碰撞的清脆声响。
他看向房门上方,那块手写的,边缘有些卷曲的旧牌子,上面用红色油漆写着四个不算太工整的大字——
「博士肠粉」。
“怎么,那个做肠粉的老板,还是个博士啊?”
贺天然好奇问。
“没有,这里以前呢,是叫‘眼镜肠粉’的,呐,你看那老板不就是个四眼么~”
贺元冲一指正在忙碌的老板侧影,嘴上笑着收回视线,继续道:
“后来这老板生了个儿子,从小成绩就不错,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曾一度被街坊邻居称为神童,都说这孩子以后肯定能当博士,于是这老板一高兴,就把店名改成了‘博士肠粉’,这店名几个字,都是他儿子小时候写的,是不是很难看?”
“……后来呢?他儿子考上博士了吗?”
“这就难说了……”
面对贺天然平静的追问,贺元冲只是耸了耸肩,目光下垂,低喃道:
“不过,他儿子已经有段时间没回来了……”
这句轻飘飘的话,混杂在周围嘈杂的市井声浪里,但在贺天然耳中却异常清晰。
他没有立刻去看贺元冲那张挂着苦笑的脸,而是目光越过对方的肩头,穿过那阵阵蒸腾而起的、带着米香的白色蒸汽,落在了那个忙碌的、被称作“四眼”的老板身上。
老板正低着头,用一块薄薄的铁片刮板,动作麻利得像是在变魔术,“刺啦”一声,就将蒸屉上那层薄如蝉翼的粉皮完整地铲起,迅速卷成一卷,稳稳地落在白瓷盘里,再“唰”地一下淋上滚烫的酱油。
他的侧脸被一副油腻腻的旧眼镜片遮挡了大半,看不清具体相貌。
贺天然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了自己这个“弟弟”身上。
“所以,那个‘博士’……”
贺天然的嗓音被周围街坊的谈笑声吞没,以至于说到后面半句,已经淡不可闻。
不过不要紧,因为很快,两碟热气腾腾的肠粉就被那个戴眼镜的老板端了上来,晶莹剔透的粉皮包裹着新鲜的虾仁和牛肉,淋上浅褐色的酱油,撒上一小把翠绿的葱花,看上去香气诱人。
但,四眼老板终于是看清了一直背对着他的贺元冲,他有些用力把两碗肠粉丢在了桌上,酱油被洒出了些许,随后贺元冲的脑袋陡然一沉……
“啪——”
是他的后脑,被老板狠狠拍了一下……
“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啊?不去认你那富爹了?”
贺元冲被打了也没有立刻回应,更没有抬头。
他只是垂下眼帘,盯着面前那杯浑浊的酽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搪瓷杯粗糙的边缘,那上面印着的红“囍”字已经斑驳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