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露水重,晨雾弥漫。
大清早的时候,终南山里,满天几乎都是白茫茫的。
不过,等到红彤彤的太阳从东方升起。
绝大多数的雾气水分,在明亮的阳光下,都无法再成为视觉上的阻碍。
因此,人这时候抬头看天,就好像天空骤然开始变蓝,云破雾散。
大半个天空都是蔚蓝色,而东方则弥漫着金红色的霞彩,簇拥着一轮红日。
从冷到暖的渐变色调,染得江山如画,壮丽多彩,美得令人心醉。
楚天舒站在竞武七山第一峰顶的大殿前,望着这幅广阔天地,美轮美奂的场景,忍不住深深的吐纳,汲取天地之精元。
大殿之中,放了许多张椅子,海东来在主位之上。
他身边的小方桌,摆着红伞和神鼓。
神鼓上的绿色菌丝,已经生长到两尺来长,如同一丛格外柔顺,色泽格外纯粹的细草。
这座大殿,是专门为海东来准备的,平时一直封闭,直到万国演武前夕,才会有人前来打扫,然后又把殿门紧闭。
没人知道,海东来什么时候回来,但他们知道,万国演武开始之际,海东来一定会从这座大殿里走出来。
两天三夜的竞比演武中,海东来会一直留在这座大殿。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把每晚都需要照看一下的神鼓菌种,带到这里来。
今天,就是万国演武正式开始的日子。
旭日升起后,附近的山头上,全都传来了一声声震天的鼓响。
海东来的目光,从菌种上移开,走到殿门处,与楚天舒并肩而立。
楚天舒问道:“这大殿里那么多椅子,是不是待会儿,还会有不少人过来?”
“有时候多,有时候少。”
海东来说道,“按照惯例,礼部尚书,兵部尚书,将作监监正,钦天监监正,内卫统领,左金吾卫大将军,都会到这边来坐坐。”
“别的国家一些老朋友,偶尔也会来拜访。”
万国演武是国之大事,自然也要彰显上国礼仪。
礼部尚书和钦天监到此,本来也是要负责走一些流程的。
不过今年,礼部尚书因为是赵郡李氏之人,目前还在牢里。
钦天监曹梦征,声称有人以虹化扰乱天机,正在默坐闭关,以图尽早突破遮掩。
兵部,将作监,内卫,金吾卫,这些都是负责大会部分相关事宜的。
因此,这四方面的人,应该还是会到场。
正说话间,群山之间,人群熙熙攘攘,都已经走出屋舍,走出帐篷,准备占据更好的观景位置。
他们早已来到终南山,看惯了山景日出,如今要观的,自然是竞比演武的景色。
而在七山环绕之间,那一大块平地之上。
一队队士卒,也从外面涌来,占好位置,排开仪仗。
数十名身高丈余的巨人力士,一手托金球,一手执钢杖,各对应一座擂台,充当仲裁。
兵部田朱,金吾卫杨俊公,内卫聂红线,将作监安敬思。
四人都身穿朱紫官袍,或配盔甲,走到数十座擂台中间,那座礼仪高台上。
田朱相貌英伟,眉如远山,眸如点漆,长须垂胸,体态修长匀称,向四面拱手,随后朗声开口,声震群山。
“维大唐昭元六十七年,岁次丁卯……表告天地,伏以乾坤交泰,文武并驰,当今升平之世,特开万国英杰之场……”
他开口就是一长串表告天地文章,这本来是礼部尚书该做的事情,如今也落到了兵部尚书头上。
楚天舒听得无趣,目光打量那四人。
“嘿!少了两个之后,现在这四个人里,倒有三个都是你的门生。”
楚天舒着重看向安敬思,“这个将作监监正,是什么来历?”
安敬思生得干枯瘦小,头发微黄,肤色黝黑,双手粗糙却又厚又大,那一双眼倒是亮如明珠,很有精神。
“此人,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二十年前武进士出身。”
海东来回忆道,“他年幼时被一个贼头收为义子,很是耽搁了些年岁,后来当地官府捣毁贼窝,解救出许多孩童。”
“此子只是个被胁迫的从犯,没多久就被放出,却在牢中学得拳法,考入官学,经乡、县、府、道之试,考入朝堂。”
“听说他天生就有千斤力气,练拳颇有禀赋,本也是个将才,不知是怎么厮混到将作监里,居然还成了监正。”
海东来虽然博闻广识,过目不忘,近些年毕竟不在朝堂久坐,对这些事,倒也不是那么清楚。
楚天舒暗自留心,说道:“孔天瑞手记之中,曾经提及,他与数名高手畅谈武艺,互相启发,才完善了《石中花无色掌》。”
“这帮人,应该是依靠一套异族银镜交流,其中必有异族之人。”
“但是真正给孔天瑞启发最大的却肯定是个唐人,那武学思路,能看得出明显的华夏文化痕迹。”
“而且,并非是裴、吴、李三家的武学风格。”
海东来闻言,也对安敬思多看了两眼。
安敬思察觉到他的目光,远远的对这边拱手,样子颇为敬重。
“我刚到长安,四大世家就设局围杀我,总感觉在他们的视角中,好像有了必须要下手的理由。”
楚天舒左手抚上剑柄,嘴角微勾,目光扫过群山之间,万众面孔。
“既然他们四个是这么想的,与他们合谋的人,大概也等不了太久,万国演武就是最好的机会。”
这天下很多事,从大局上来看,几乎都是明牌的敌对。
一方大概会知道,敌人约莫有多少,可能会在什么时间段动手。
另一方也知道你知道这些。
但是,具体落实的时候,隐在暗处的人,终究还是会占据主动。
海东来对此也早有成算,行事如长江大河,自顾自流淌,自身动中有静,静观其变。
这时,田朱的长篇大论,终告完结。
群山大众,都觉得精神一振,议论声纷涌起来。
“万国演武,于此开场!”
随着高台上的四人同时开口。
那数十名巨人力士,纷纷把手上的金球,抛向高空。
人头大小的金球,在高空两两对撞,轰然炸爆。
金球之中,竟然装有火药和彩色粉尘,顿时炸出一片片姹紫嫣红。
彩烟在百丈高空弥漫开来,煞是好看,引得欢声雷动。
“开盘了!开盘了!买定离手!”
在嘈杂无比的呼声中,最声嘶力竭的一类叫喊,就是那些到这时候才准备开盘的。
他们就是看准了,此时开盘,很快就能够得到结果,最容易吸引那些想要赚快钱的。
山间之人数以万计,正式参加竞比的,则仅千余,都陆续入场。
斗力者站在擂台之上,各自施展桩功,左手负在腰后,右臂向前,以小臂相格,互相角力。
斗力是最没有花哨的,按规矩就是完全不用别的手段,看谁先被撞出擂台,谁就是输。
山间道路上,第一批斗速的人,也已经安排就位。
他们环山而奔,谁先夺到树上系着的彩带,按照不同颜色,就是代表他们各自的名次。
比忍耐的那批人,占据了另一半的擂台。
楚天舒原本是想要先关注一下斗速的,虽然郭令威还没开始比,也不妨碍他看看人家的腿法身法。
然而,真看见那些比试忍耐所用的器具,他也忍不住被吸引了目光。
一人高的炭火铜炉,炉子底下用的都是有固定规格的碳砖,有专人测温,开了炉门,让人进去之后就开始计时。
那炉门,有寻常人家单扇门的大小,开门关门都很方便,还有水晶窗,观察里面的情况。
“啧啧,这是比试还是上刑啊?”
楚天舒不禁说道,“这项比法谁想出来的?”
海东来轻笑:“当年大唐给他们准备的比试中,可没有这一项,是他们觉得不尽兴。”
“最初祆教的人先提出火炉,景教的人用他们祖传的刑具,改造出万针铁棺,大唐就索性再送他们一个寒毒化骨缸。”
“当年还有提议,要比五车分尸的,用五辆养出兵魂的机关战车,拉住头和四肢。”
“不过那一项,力小了,比不出风采,力一大,死的人太多,后来还是废止了。”
楚天舒手指轻动,依次在剑柄上轻轻敲着。
不得不说,虽然看着像是在上刑。
但实质上,确实是斗忍耐这一项,最能看出一个人的生命强度。
抗高温,抗寒毒,抗锐器。
也难怪无数观众,都更喜欢看这一项。
三种比试中,火炉还不是最难熬的,毒缸和铁棺才是惊人。
那铁棺上有无数细孔,寻常钢针纵然穿刺入内,也伤不了接近素王的高手。
因此那铁棺,已经经过数次改良,如今用的都是匠作监制作的一筒筒机关长针。
把铁筒对准孔洞,扣动不同的机括,就有不同的力度。
据说这种机关针,最新型号已经能够让铁针速度,相当于声音的两倍。
要是用上那种最新型号,别说这些素王以下的人物,就算让郑天长站这儿不闪不避,被射两下要害,那也够呛。
因此,将作监把这种铁筒长针的档次分得很细。
每次只是稍加一点力度,但凡发现,已经能破开皮肉,此人也就不能进行更高尝试了。
相比之下,那寒毒缸,最凶险的地方则在于,入缸者心里有没有数。
“无妨,我未学走路,先看拳经,这二十年的苦功,哪里是白熬的?”
此时那边十口缸中,都已经有人。
其中一个,是个头扎白巾的年轻游侠,毒缸的盖子一封,让他只有一个脑袋露在外面,兀自大笑。
附近观景台上,便有人在大喊大赞:“白少侠,好样的!”
旁边负责监管的大唐药师,盯着他的脸色,见他笑到一半,脸上青筋已如黑蛇般游动。
“出来吧你!”
那药师二话不说,掀开盖子,一把揪住他后颈,把他拎了出来。
年轻游侠兀自不服,两脚沾地,却已软趴趴的,险些跪在地上。
药师刚给他塞了个化毒丸,旁边也有两名药师,突然出手,把缸里的人揪了出来。
这二人,一男一女,俱是肌肉壮硕,女子还裹了一层红布遮胸。
二人从头到尾,也没有大呼小叫,一直带着一种淡淡的微笑,泰然自若,但脖子以下的肤色,已然发青发蓝。
药师扒开二人眼皮,叹道:“已经毒晕了。”
虽是睁眼笑着,其实人已迷糊了。
这就是毒缸的阴险所在。
有的人嘴硬,虽知寒毒入体,还觉可以硬撑。
有的人却是寒毒入体之后,已经失了自主,笑容不由自控,根本不知道要求救。
刚有人出缸,便有人顶上。
那几个药师摸一摸药汁浓度,若觉淡了,便取出丸散补上。
片刻之间,十口缸中,有九口便换了好几批人。
只有最后一口,装的是个相貌堂堂,棕红短发的胡人男子。
此人是泰西大秦派来的景教高手,果然了得,嘴里默念福音,持定一心不动,毒质侵入极慢。
这缸中剧毒,是对素王高手都有效果的,他居然能撑过一刻钟。
看来他抓阄排到的位置,虽然只是头一批,却绝非为王前驱之辈。
指不定最后比试耐毒的时长,他能够名列第一。
这时,又有一口大缸空了。
上来顶替的男人,整个脑袋都裹在白巾之中,只露眼鼻,路过景教高手身边,脚下陡然一晃。
这一脚快若无影,动作又极隐蔽,只踢出半尺,脚尖和毒缸一触即收。
缸中景教高手脸色剧变,目眦欲裂,脸上霎时间就漫起一层青黑色泽。
药师刚才未及阻拦,这时大怒,揪住那个头裹白巾的男人:“你做什么?”
另一药师匆忙给景教高手喂下化毒丸,然而,那一脚不知道是伤到什么关键之处。
化毒丸喂下,居然也不能为这个景教高手遏制毒力。
“无耻!!”
大秦的领队女使,闪身上台,面容艳丽,一身男装,四尺长的黑色手杖,直接对着那个白头巾男子敲了下去。
半途却有一条铁链,抽开手杖。
只见一个祆教老者,护在自家弟子身边,手缠铁链,分毫不让。
海东来的目光,朝这一处投来。
这万国演武大会,既然要聚集万国使者,其中有血海深仇,举国之恨的,也不在少数。
万一厮斗起来,事态扩大,大唐众多高手纵能挡住,不让他们损及长安,将来这万国演武,恐怕也办不下去了。
海东来在大会期间,要一直坐镇在此,正是为了浇灭那些私斗的苗头。
往往只要他一眼看去,纵然是两名素王,心头也要生寒,不敢继续对峙。
至于他们以后回去路上,互相会有什么手段,那大唐就不管了。
可,海东来正往那边投射视线,山腰处的聂红线,就接到急报,陡然掠上山顶。
“师父,有人袭击钦天监!”
楚天舒眉头一皱,正要开口。
海东来已然道:“不必管!”
“我已经派人,请曹梦征秘密躲藏起来,去一个隐蔽之处闭关,绝不会有别人找得到他,钦天监中,只是一群空壳。”
曹梦征可谓国之重器。
就算皇帝死了,这个能预言天灾的国宝,也绝不能随便被杀,断了传承,海东来自然早有安排。
而且,他调动的人手,还不在内卫的系统之中。
百年积累,他手底下能用的人,又岂止是明面上那些?
连楚天舒也不知道,海东来是什么时候派人去做的这个事。
就在这时,万针铁棺,那边忽然传出一声惨叫。
负责扣动机括的将作监官吏,竟然直接扣动了最高一层。
山顶众人猛然看去。
楚天舒心中掠过一个影像。
他记得之前躺进那棺材的,是维京公爵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