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功德飨宴上正是热闹,马妖自个甩着马车,已经来到了一处连绵的山系。
这山脉绵延有个百十里路,细雨绵绵中,一片群山黯然,草木神伤,入目尽皆枯树腐草。这细雨虽是没了邪念,那毒性却是日久天长。
车夫拉着马车到了一片山腹,这儿前方出现了一处洞穴,里面儿因为镂空在山中,又地势凸起,却是一片郁郁葱葱。
“这里没被紫雨影响?”
李含章从进了山,便坐在了马妖身边。一路上,他也算是对这老妖熟悉了一些,这马妖又因双花红棍天妖的身份,对他极为客气。
所以,李含章此刻少了几分对妖魔的畏惧。
“公子,这儿地下有暗河,北接淮水,南下扶仙,能活些苦命草也是寻常。”
随着马车驶入,山道狭窄,李含章便看到周围出现了一些破烂的帐篷。很显然,这里的地形让不少逃难的人在此停留聚集。
但走着走着,李含章便看到了那些个帐篷中,露出了一具具干枯的尸体。
“这是?”
“被榨干的人。”
马妖说着,手中马鞭一挥~
啪!
只瞧着那鞭子一抽,只是甩在了那尸体的脚上,却震得那整具尸体粉碎开来!就如晒干纸片般散落一地!
“嘿,这些人,都是入了食梦灵君的梦境,被吸干了精气神。”
“而精气神耗空,便会被丢出小太虚,显化出尸体。”
李含章一愣,紧张道:“那我进去?”
“一样。”
马妖慢吞吞道:“一样会死。”
“……”
“不过,会很久。精气神耗尽,是肉身先油尽灯枯,约莫七天左右,身体会只剩一口气。”
“凡人没有灵气傍身,只剩下精神上一口气吊着生机。一旦精神被折磨的颓败散去,人就被梦境吸干了。”
“若是你精神能扛得住,亦或者大灵君有意,佑你精神不灭,肉身不显,便不会死去。”
马妖停在了山腹中心,道:“食梦灵君排位第二洞,其身上香火厚重无比,咱这些小妖,若是能闻上一闻,那都是功德无量嘞!”
“只可惜大灵君喜欢在梦中行走,赚取功德。咱们不得见,只晓得人间不少他老人家的庙宇,香火鼎盛。”
“那也是吃人的妖。”
“嘿嘿,公子,狐夭灵君说您个是朱紫贵人,想必,自小便是在那朱门大户享福。”
“老妖我虽修行只有个一百八九十年,至今才二品后期,却也见了不少人间苦事。”
马妖跳下马车,瞧着周围郁郁葱葱的茂盛植被,道:“咱还没化形的时候,曾跟着前唐将军征战过叛军,后来老了,又染了病,没被杀了吃肉,卖给了一个老农。”
“嘿嘿。”
“那老头是个傻的,本是存了半辈子钱,想要买头青骡子,却被人诓骗着买了一头病马。”
“后来呢?”
李含章此刻提起兴趣,好奇追问。以往自个对于妖怪的了解,都是从道门典籍中获悉,此刻还是第一次,听着一个妖怪对自己描述生平。
“那自然是自认倒霉呗。”
马妖耸了耸肩,道:“那老东西回到家,被自家儿子儿媳给痛骂了一顿,却也只得认了。毕竟一头病马,怎么卖也不值钱的。”
“不过那老头倒是喜滋滋,一辈子他都是自己耕地,这回算是有了伴了。”
说着,那马妖笑骂道:“那个遭瘟的老东西,见我病了却只是带我到山上吃草,自个继续耕地。”
“后来,我好了一些,便在山地上随他耕种。之后,唐朝遭了大旱,人稻子一样,一片片的死。”
“一伙儿流民饿的渴的发了狂,遇人便杀。那老汉让我驮着他的小孙儿逃命。”
“可惜,那时我还是一匹老马,顶天儿开了丝灵智,听得懂人话,能有什么本事?”
李含章一愣,道:“那孩子……”
“煮啦,和他娘一锅。”
“那老东西,人家嫌他肉老,直接劈碎了当柴烧了。”
马妖淡淡道:“本来,我也得被煮了。碰巧遇到狐夭灵君出来挑壮实汉子修行,见我生了灵智,便点化我为妖。”
“她知我心生嗔念,舍了那一群壮实流民,让我泄愤。”
“那是我第一次开杀戒,也是第一次知道,成了妖,那人是如此脆弱。”
“我只抡起那老东西被烤硬的骨头,便屠了整群流民。”
此刻,李含章却是点头,道:“杀得好。”
马妖大笑:“公子,你可知,那流民一路害死多少人吗?”
“整整六千余人,遍布二十七村一县。”
“后来,我随着灵君行走,做她轿下马夫。得知,那一场旱灾整个大唐死约二十余万人!”
“最后旱灾终了,是那上清宗前代掌教,斋醮求雨,斩死旱魃,拯救了黎明苍生。”
“书中道,是‘雨救三省’!”
“而那掌教,得了泼天功德,于斋醮台上,白日飞升,擢升天人!”
马妖咧嘴一笑,道:“我且问公子,这百余年,妖魔吃人多少,战争死人多少,道门处决多少,天灾死难多少?”
李含章哑口无言。
马妖却是将他领到了一处浅草,没有追问答案。
它只是无所谓道:“我只是一个小妖。”
“也说不明白道理,但我却知道,从那老东西的一辈子瞧,天灾、人祸、军爷、道税,哪一个都比妖魔来的厉害。”
“老东西和他那一对不孝子孙,听到任何一个都吓得颠三倒四,只怕那朝廷来敲骨吸髓。却偏偏一辈子四五十年,却不曾担心什么妖魔。”
“但成了妖魔,我等反而成了罪大恶极,您说怪不怪?”
“受教了。”
李含章拱手,却依然倔着道:“天灾是恶、人祸是恶、乱军是恶、乃至朝廷苛政也是恶。妖魔食人,就不是恶?”
“哈哈哈,公子与我说便是放屁!”
马妖摇头晃脑,学着他作揖道:“咱吃素的哩!”
“……”
“嗨,公子且去吧,莫耽误了灵君的时辰!”
李含章深吸一口气,暂且不去辩论,这又不是在京城的诗会。对手也不是什么高门贵胄,文学大家,只是一头老马。
“如何去?”
“在此地睡着,便会入梦。”
“好。”
李含章找了处干净地界,闭目许久,试图将脑中万千纷乱的念头压下。
可半柱香的时间后,他猛地睁开双眼,眉头紧锁,望向一旁沉默的马妖。
“思绪翻涌,睡不着。”
“马兄,我还在想,你刚刚所说道理,其实——”
当~!
不等李含章说完,他那九虬剑鞘中天魔剑胚飞出,只如扁棍般朝着他后脑一拍!
“呃?!”
少年一声闷哼,当即睡得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