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兴二年,九月十四日,陈王宫中。
没有掺和进大案的郭图,日子过得颇为清闲。
廷尉署有吏一百四十人,如今在陈王宫中的便有九十六人,仅留四十四人维持衙署的日常运转,算得上是倾巢而出了。
目下不在雒阳,手头也没有廷尉府收录为典型案例的“决事比”,律法的修撰工作便也暂时搁置了下来,只剩下一些框架性的构建工作尚能推进。
郭图将一卷封着火漆的竹简递给满宠,微微颔首,示意他打开,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道:“伯宁以为,某拟的这份律法框架如何?”
纸张固然轻便价廉,却惧水火虫蠹,而竹简经特殊处理,更能长久保存。
朝廷文书所用竹简,都会将制作成竹简的竹片进行“杀青”处理,即在火上炙烤,将竹片中渗出的汁液抹去,随后再刮去青皮,如此既可防虫,又能减少竹简的吸湿性。
随后在竹片表面涂刷生漆或桐油,这种气味会驱赶虫类,同时在竹简表面形成一层防水膜,却不会阻碍书写。
最后再将书写过的竹简存存于箧笥(竹木箱)之中,垫盖以丝绸、草木灰等吸湿之物。
防火虽难,但若再将箧笥藏于石匮或金属箱内进行双重防护,倒也能隔绝火源。
这般处理的竹简,远比纸张耐存。
“《汉兴律》?”满宠双手接过竹简,取小刀仔细划开火漆,展开时眉头微蹙,道,“十二总纲?”
简上内容不多,仅陈列十二条律法总纲,并对十二纲目附上了简要的注解。
郭图所拟的核心框架,分为《名例律》、《卫禁律》、《职制律》、《户婚律》、《厩库律》、《擅兴律》、《贼盗律》、《斗讼律》、《诈伪律》、《杂律》、《捕亡律》、《断狱律》十二纲目。
《名例律》为刑法总则,明确五刑与十恶。
商周秦三代及汉初时,五刑为墨、劓、剕、宫、大辟等肉刑。
孝文皇帝和孝景皇帝逐渐废除了残伤肢体的肉刑,以笞、杖代替。
譬如劓刑以笞二百代替,剕刑以笞三百代替。
但实际上犯人若是被判笞二百,虽说不至于被鞭笞而死,却也会身受重伤,不过终究比肢体残毁的生不如死要好,无非是在病榻上养伤两个月。
然而满宠对《名例律》所定“五刑”颇有疑惑,他抬起眼,目光中带着探询,道:“正监,这……似乎不似您的手笔?”
这话问得还算委婉了。
满宠骨子里与郭图俱为酷吏,信奉严刑峻法,使民畏法而不敢犯,便能大大降低犯罪率。
当然,大秦这个错题本上的错题,郭图等法家士人绝不会重蹈覆辙。
郭图轻轻摇头,神色淡然道:“此乃国家之意,正式废除肉刑,以‘笞、杖、徒、流、死’五刑取代旧制,并载入成文法。”
郭图话音顿了顿,指向竹简上“十恶”的条例,道:“至于这十恶,是昨日我与国家商议所定,犯此十恶及故意杀人者,被正式判决后……逢赦不减,即十恶不赦!”
十恶者,一曰谋反,谓谋危社稷;
二曰谋大逆,谓谋毁宗庙、山陵及宫阙;
三曰谋叛,谓谋背国从伪,即图谋背叛国家;
四曰恶逆,谓殴及谋杀祖父母、父母,杀伯叔父母、姑、兄、姊、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父母者;
五曰不道,谓灭绝人道,譬如杀死一家三口灭门,而被杀者都不是应判死刑的罪人,或用残酷的手段如肢解、蛊毒的手段杀人;
六曰大不敬,谓对天子言行不敬,包括但不限于盗取天子祭祀用品或天子服饰,盗取或伪造天子的玺印,为天子配制药物有错误,为天子做饭菜误犯食禁,为天子建造的车船不牢固,咒骂天子,无礼对待天子派遣的使者等;
七曰不孝,谓悖逆直亲,即对直系尊亲属有忤逆言行,如控告或咒骂祖父母、父母;祖父母、父母在世时别籍异财(分居),不予供养;居父母丧时嫁娶作乐,脱去丧服,改着吉服;闻祖父母、父母丧,匿不举哀;诈称祖父母、父母死亡;
八曰不睦,指谋杀或出卖缌麻以上亲属(本宗高祖父母、族兄弟及外姓表兄弟、岳父母),殴打或控告丈夫、大功以上尊长(直系长辈和叔伯姑母)和小功尊(祖父的兄弟姐妹、父亲的堂兄弟姐妹、母亲的父母及兄弟姊妹);
九曰不义,谓杀本属府主、刺史、县令、见受业师,吏卒杀本部六百石以上官长;及闻夫丧,匿不举哀,若作乐,释服从吉,及改嫁;
十曰内乱,谓奸小功以上亲,父、祖妾,及与和者,即与小功亲属进行违背伦理的**行为。
至于除去《名例律》外,余下的十一条总纲中,二曰《卫禁律》,为宫禁津关之制,即宫廷守卫与关津要塞的管理制度。
三曰《职制律》,为官吏职守与渎罪之罚,即官吏职责与职务犯罪处罚规则
四曰《户婚律》,为户籍婚姻之制,即户籍管理与婚姻家庭制度。
五曰《厩库律》,为畜厩仓廪之管,即畜牧管理与仓库物资保管。
六曰《擅兴律》,为军兴工造之规,即军事征发与工程营造规范。
七曰《贼盗律》,为惩盗弭暴之刑,即惩治盗劫与暴力犯罪。
八曰《斗讼律》,为斗殴诉讼之法,即斗殴伤害与诉讼程序规定。
九曰《诈伪律》,为诈伪欺罔之禁,即欺诈伪造行为处罚条款。
十曰《杂律》,为诸法未备之补,即补充其他法律未涵盖的犯罪行为。
十一曰《捕亡律》,为捕亡擒遁之条,即追捕逃犯与逃役人员规则。
十二曰《断狱律》,为决狱系囚之范,即司法审判与监狱管理制度。
满宠越看越是心惊。
师从于郭图的这一年间,满宠从郭图身上并没有学到多少律法精义,而是在学习如何成为一名酷吏。
譬如执法必严,若天子下令,则可减罪或免罪。
譬如有法可依,若天子需要,则可为天子合情合理地罗织不留他人话柄的罪名。
还有诸如如何察言观色,辨明形势,如何以不构成严刑拷打的逼供方式进行无伤刑讯,以及绝不可自身、亲属、家族违法以落人话柄,更不可牵连、玷污天子清誉。
但今日,满宠却是第一次见识到了郭图在律法一道上的深厚造诣。
满宠倏然起身离席,行至郭图左手侧伏地而拜,声音因激动而微颤道:“老师当真是世所罕见的法学大家!”
这十二条总纲,简明扼要,不知为法吏省去多少麻烦,然而要将大汉四百年律法总结得如此精简,非法学大家不能为之!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附和。
“自然了,正监向来是大才,否则也不会得国家如此重用。”
郭图抬眼望去,见说话之人正是廷尉曹史宣璠,却并未接话,只是示意满宠先行退下,而后从手边拿起引火之物,引火烧水,将盛满清水的铜制刁斗稳稳架上。
郭图与宣璠相对而坐,就这般沉默着,一时无人开口。
空气中只余柴禾轻微的噼啪声与清水渐热的微响,直到刁斗中水声咕嘟,沸腾翻滚,郭图才不慌不忙地从左侧取过一只小巧铜盒,揭开盒盖,用竹夹小心地夹出一撮炒茶,投入茶壶之中。
沸水冲入壶中,茶叶遇水舒展,一股清冽茶香立刻自壶口氤氲升腾,沁人心脾。
然而郭图并未就此分茶,而是手腕一倾,将这第一泡茶汤尽数倒入一旁的水盂,随即再次提起刁斗,注入第二道沸水,看着茶叶在水中缓缓沉浮,这才执壶为自己与宣璠各斟了一盏清亮澄碧的茶汤。
郭图举起自己那盏,抬眼看向宣璠,轻声笑道:“公玙,且先饮一盏茶吧。”
宣璠作为廷尉曹史,是郭图的副手,廷尉署的四把手。
郭图素来器重他,甚至举荐他随天子御驾亲征,为天子顾问律法。
而郭图最欣赏宣璠的,便是其平日沉默寡言的性子。
会咬人的狗不叫,宣璠显然就是那条会咬人的狗。
不过,不叫的狗却不能用来护宅,因为这种狗也容易养不熟。
这不,眼前这条狗似乎忘记了,是谁将他送至天子身边,才得以分一杯羹。
宣璠端起茶盏,指腹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温热,却并未就饮,复又轻轻放回案上,浅笑道:“近日天子常留于左右顾问律法,下官不得不借茶提神,饮得多了,倒也有些腻了。”
郭图眼眸微眯,面上依旧带着温和笑意,但那目光深处掠过的一丝阴鸷,令人脊背生寒,笑道:“此茶乃是御赐之物,公玙还是品鉴一二为好。”
瞧瞧,好威风啊!
这才刚入天子眼几日,竟连他的茶,都不愿给面子喝了。
郭图的目光如实质般,紧紧锁在宣璠脸上。
昔年张汤为御史大夫,遭丞相庄青翟与丞相长史朱买臣、王朝、边通诬告张汤,在孝武皇帝尚有疑虑时,被同为酷吏又是被其一手提拔的下属咸宣背叛,最终只得自裁以证自身清白。
郭图虽不惧死,却也不想成为另一个酷吏晋升的垫脚石。
因此,他虽器重宣璠,却始终防着他一手。
良久,宣璠终于抬再次起手,将茶盏捧起,却只置于鼻下轻嗅着茶香,慢声道:“‘绵亭买席,往来都洛,武阳买茶,杨氏池中担荷’,这是蜀中的武阳茶吧?”
宣璠抬眸,目光直直迎向郭图,眼眸中透着几分不愿退让的意味。
这茶,我近日伴驾饮得多了,只闻香气,便知品类出处。
“王子渊(王褒)的《僮约》?看来公玙近来甚得国家看重,竟有闲情逸致钻研起辞赋了。”郭图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回视着宣璠,举起茶盏凑近唇边,道,“但那茶,毕竟不是自己的,我等臣下总不好为了口腹之欲便时常特地向国家讨要一盏茶吧?”
郭图浅啜一口,发出细细的品尝声,感慨道:“倒是某家,厚颜向国家讨要了几斤。想饮时,烧壶热水自斟自饮便是,故而邀公玙一同品鉴,不料……公玙是瞧不上某这泡茶的手艺了。”
宣璠面色一僵,郭图这是要他认清自己的位置,论及在天子心中的分量,他宣璠还差得远。
“郭公说笑了,”宣璠连忙赔笑,手掌轻轻在自己嘴上不轻不重地拍一下,道,“是下官思虑不周,失礼了。”
说着,宣璠便要伸手去取案上那盏茶。
不料,郭图却抢先一步,伸手将茶盏按在原地。
“诶,某岂能让公玙勉强饮茶呢?”郭图故作惶恐状,语调却带着冷意,道,“你如今是天子身边的新宠,瞧,这茶……都凉了。”
虽是入了深秋,气温逐渐转凉,却也只是凉风习习,而茶盏表面的陶瓷也尚且传来阵阵温度。
“茶既凉,便不该再饮了。”
郭图面上的惶恐瞬间消散,转而覆上一层寒霜,冷笑道:“公玙……请便吧,某就不送了。”
宣璠凝视着郭图,深吸了一口气,旋即转身拂袖而去。
待宣璠离去后,满宠才缓缓步入,将那盏原本斟给宣璠的温茶端起,脖颈后仰,一口饮尽。
郭图略有些错愕地看着那空茶盏,旋即放声大笑,道:“热茶不饮,偏要捧某的冷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
“宠听不懂这冷茶、热茶的。”
满宠笑着将空茶盏推向郭图,道:“但老师教我求生之道,于宠而言如同父母,岂能忘恩负义?”
他虽耿直,却不愚钝。
郭图所授,尽是酷吏的求生之法,是比那些律法学识更为珍贵的宝物。
再者,以天子的性子,难道会吝啬一壶热水吗?
郭图这盏茶,凉不了的,他也从不曾想过要改易门庭或是学宣璠与郭图叫板。
宣璠想挑战郭图的地位,其一是因为宣璠三十五岁了,而郭图才三十二岁,宣璠若想进步早晚会和郭图对上。
但他满宠不同,他才二十岁,二人又有师生名分。
为了善终,郭图会倾力培养满宠来作为他的接班人,而满宠也用自己的行为向郭图表明了态度。
老师,我太想进步了!
(4182字)
——
注1:王褒,西汉辞赋家,与扬雄并称“渊云”,作《僮约》:“所作绵亭买席,往来都洛,当为妇女求脂泽,贩于小市,归都担枲,转出旁蹉,牵犬贩鹅。武阳买茶,杨氏池中担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