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铃兰的人头落地的刹那,性命断绝,这“悬面法”也就破了。
从尸体上冒出来四道魂魄。
小铃兰用来装脸皮的那只木箱,也跟着裂开几道手指宽的缝隙,又钻出来十几道魂魄。
这些魂魄都是满面怨毒的神情,异口同声的骂道:“老主爷门下,怎地尽是你们这种废物!
老娘和狗官苦战,你们竟然连一个帮手的都没有!”
老卜几个则是一阵鄙夷:这贱人真是不要脸皮!你那是“力战”吗?你那是被人家一路追杀!
而且你死的这么快,我们就算是想帮忙也来不及啊!
“苦主”所传的法,核心便是一个“苦痛”。
小铃兰每次使用别人的脸皮,便要承受一次对方一生的苦痛。
最后一次用了三张,同时承受了三个人一生的苦痛。
魂魄的承受能力早就到了极限。
这一被杀,只剩下了魂魄,又跟这“悬面法”所有被拘的魂魄混做了一团,骂了这一句之后,这魂魄顿时就诡变了!
约莫二十团魂魄,好像一颗颗各色的面团一样被揉在了一起。
在场众人就感觉,有一道怪异的声响直刺脑仁,回荡在魂魄之中。
一坨巨大的“魂畸”轰然落在了众人面前。
二十张扭曲、颠倒的人脸,悬挂在一团畸形的巨大魂团上。
每一张脸的畸形怪口中,都发出痛苦的惨叫、嘶吼、碎念——这些声音直接作用在魂魄上!
在场所有人,除了许源有“百无禁忌”豁免之外,其余人都发现自己的魂魄侵染飞快增长!
这一头魂畸满地乱滚,好像是一团烂泥。
若是你用兵器去斩它,它就会直接破成两半,但是兵器收回,它又会重新粘合在一起。
而且上面那些脸,如果一张被斩成了两半,那么那些强烈侵染魂魄的灵魂絮语,会随之增加一道!
斩得越碎,这怪异对于魂魄的侵染就会越强烈!
这东西已经不是小铃兰了,远比小铃兰疯狂、凶厉!
但是许大人没有用剑丸,而是喊了一声:“美梦成真!”
马车忽然就出现在它应该出现的位置。
车厢张开——这一团巨大的魂畸正滚动着,自投罗网一般的,一头撞进了车厢内。
车厢微微摇晃了一下,似乎是魂畸在里面挣扎,想要逃出去。
许源跟着赶上去,对着车厢内喷了一口火,然后迅速关上了车门。
“腹中火”和车厢配合“闷烧”这一招,许大人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
这一团“魂畸”却是不好用“万魂帕”收了。
这东西对于魂魄的侵染太强烈了。
收进了“万魂帕”中,怕是会对上面的阴兵们有所妨碍。
“美梦成真”觉得身体内被老爷注入了一股滚烫,也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一阵爽快。
那一团巨大的魂畸就慢慢的被四流的“腹中火”熔炼成了青烟。
老卜看到小铃兰诡变,本来大喜过望。
这东西比小铃兰还凶厉,官府的人不可能置之不顾。
自己就能趁机逃走……
这心思刚冒出来,他就看到魂畸被许源装进了马车内。
老卜顿时改口,再次大骂:“果然还是个废物!”
老卜变了个“戏法”,手中放出一只麻雀。
他却已经和“麻雀”换了身份。
还站在原地的“老卜”只是个幻影,他已经变成了麻雀,振翅飞起全速逃走。
但麻雀背上,扛着一只眼珠。
老主爷的这只眼睛他变不得。
吴大、吴二,和那一对飞刀兄妹,也是很有默契的分别往不同的方向逃去。
郎小八大吼一声:“哪里跑!”
他一顿足,炮弹一样追着那一对飞刀兄妹而去。
妹妹头也不回的一扬手,三柄飞刀射出。
这飞刀在空中可以随意改变轨迹,不管郎小八怎么躲闪,都要被这飞刀射中。
若是有神修睁眼去看,便能见到每一只飞刀下面,都有一只满脸血污的横死厉鬼,托着刀在飞。
那刀上也缭绕着浓重的怨气,不知害过多少性命!
“噗!”
一柄飞刀射中了。
妹妹大喜,却听到一声熟悉的惨叫声,接着便道:“妹子,你拿刀射我做什么?”
妹妹回头一看大吃一惊,自己的一柄飞刀,正插在哥哥的胸口上。
哥哥捂着伤口,满脸痛苦的倒了下去。
“哥——”她一声大叫扑了过去。
然后被哥哥一把抓住。
那手好像铁钳一般,让她无法挣脱。
而后脑后挨了重重一击,便两眼一昏倒了下去——就露出了后面的纪霜秋,正得意洋洋的摇晃着她那醋钵大小的拳头。
“哥哥”用手在脸上一抹,变回了郎小八。
那飞刀的确在他的胸口上,但是六流武修已经修成了“铜墙铁壁”,这飞刀刺不破他的肌肤。
郎小八丢开飞刀,又朝哥哥追去。
老卜变化的那只麻雀,刚飞出去不远,就忽然有一道白影,像一只由弩机射出的硬箭,“咄”的一声从下边撞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一下子就将他顶的失去了平衡,在空中连续几个翻转。
腹中传来一阵剧痛。
也不知骨头和内脏被撞碎了多少。
老卜大吃一惊:“什么东西?!”
他在反转的时候终于是看清楚了,一只大白鹅张开了翅膀滑翔落下。
大福飞不起来。
只能拍打着翅膀滑翔。
所以瞅准了机会,一蹦起来猛扇翅膀,然后给“麻雀”来了一记狠的。
老卜这戏法,变成了麻雀那就真是麻雀了。
麻雀只有拳头大小的一团。
大福……比他大了几十倍,这一撞的伤害可想而知。
大福沉重的落在地上,又往前跑了几步,才算是稳住了身形。
大福一直觉得,只要我减减肥,就一定能飞起来。
不是我减不下来,实在是夜里的小邪祟们太过美味。
晚上的那顿“宵夜”,实乃平生大敌。
老卜将翅膀一挥,又使了个戏法,便“噗”的一声变成了一只豹子。
落在地上便飞窜出去。
然后一头扎进了恶浊网中。
“牛角灯”的灯光落下,豹子重新被变化成了麻雀!
老卜顿时叫了一声“苦也”!
这狗官太过狡诈!
他必定是看出来,这匠物天克我的戏法!
许源当然是看出来了。
而且这种克制,并非是压制,乃是混乱了老卜的自我认知。
“戏法”作用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有个准则是“变什么是什么”。
至少在四流的时候还是如此。
可是许源用牛角灯强烈干涉了他的这种“认知”。
老卜现在的自我认知是豹子,但是许源又将他变成了麻雀!
他的认知就混乱了:究竟是豹子还是麻雀?
于是他便在恶浊网之中,一会是豹子一会是麻雀,彻底陷入了混乱。
这般不断的变化来变还去,时间不长老卜便自己连喷了三口血,身子一软变回了人身,但已经重伤失去了反抗能力。
筋丹飞出,将他捆了个结实。
“拿下!”许源吩咐一声,撤了恶浊网,裴青花便立刻带着两个校尉扑上去。
可是老卜背上的那颗眼珠,忽然朝内一收——
许源连忙一挥手,皮丹飞出化作了一面巨大的皮盾挡在了三人面前。
噗!
老卜和眼珠同时炸开。
爆炸的威力并不大,但是炸得满地都是苦厄,只要被其中一点沾在了身上,便会立刻诡变!
许源也不敢怠慢,飞快的喷出一股腹中火,重新烧炼自己的皮丹。
裴青花三人一阵后怕!
另外一边,狄有志和郎小八,已经把吴大、吴二和飞刀哥哥都擒了回来。
他们的水准不高。
算上之前的飞刀妹妹,整个杂耍班子,三人被杀,四人被擒。
老卜的魂魄直接被眼珠炸没了。
许源立刻下令:“马上审魂!”
以免夜长梦多。
但是四个俘虏、包括还昏迷的飞刀妹妹,忽然脸上同时浮现出一片愁苦,口中说道:“世间多苦——”
然后四人的身体一起萎顿,软绵绵的瘫了下去,气绝身亡!
许源连忙甩出万魂帕,却已经捉不到他们的魂魄了。
尸体内空空如也,魂魄也不知被苦主有什么手段消融了!
许源轻轻摇头,看着满地的“苦厄”侵染:“本大人亲自来吧。”
这种程度的侵染,便是狄有志也没办法清理,许源自己清理也颇费手脚。
祛秽司内部对于忏教有着详细的记录,所以“世间苦海”出现的时候,许源就知道这次出手的乃是苦主。
这位“从主”跟垢主不同,他是忏教的活跃人物。
被认为是最后有可能成为下一位“俗世神”的人物。
忏教内部也会将“从主”称呼为“庙主”。
苦主丢了一只眼睛,显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而且从这个杂耍班子来看,他手下人才济济,远非垢主能比。
后续怕是麻烦不断。
好在……占城现在有搬澜公坐镇。
许源花了整整两个时辰,还是没能将渡前镇的侵染清理干净。
甚至许源自己的皮丹上的侵染,也没能炼化。
好在是许源有“百无禁忌”,这侵染也并未妨碍到自身。
“回去,请搬澜公帮忙想想办法。”
许源留下了傅景瑜,带人封锁了这一片区域。
整个渡前镇的人都被暂时搬走。
否则这些侵染无声辐射,会将整个镇子的人都化为诡异!
高水准的侵染就是这么麻烦。
回到占城署后,把事情跟搬澜公一说,搬澜公便道:“本公也没有办法。”
许源正诧异,搬澜公已经摇头晃脑的接着说道:“本公从不用在意侵染。便是一流水准的诡物所造成的侵染,对本公也毫无影响,本公甚至能够将其转化为修炼的资粮!”
许大人脸有些黑:好好好,你厉害……
“所以本公不屑于去准备那些清理侵染的手段。”二流大人下巴微抬,仍旧傲然。
小线娘从许大人身后,怯生生的探出一个小脑袋,拽住了义兄的衣角,低声说道:“哥,你别逼师父了,师父他不会,但他不好意思跟你说……”
搬澜公立时两眼瞪得溜圆:
这乖徒儿……
应该是在替为师说话吧?
但怎么感觉就那么的让人不痛快呢?
罢了罢了,这么好的徒儿哪里去找?她一定是因为年纪太小,不谙世事,所以心直口快……
许源努力忍着笑。
还好忍住了。
搬澜公对他翻了个白眼,哼哼道:“但是本公有个办法,能帮你消去那些侵染——可你现在这个样子,本公很不喜欢,所以本公不想说了。”
“老公爷!”许源立刻抱拳,深深一揖:“小子无状,还请老公爷恕罪则个。
我知老公爷高义,虽然小子冒犯了老公爷,但老公爷必定会为那渡前镇数百无辜百姓考虑。”
搬澜公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他本来就是个嬉笑怒骂、恣意纵情的性子,最近得了满意的传人,去了最后一块心病后,更是有朝着“;老小孩”转变的趋势。
因而便一拍巴掌,道:“嘿,还真让你小子说对了!本公我才懒得跟你计较,但本公不能不管我皇明百姓的死活。”
他伸出了两根手指,道:“法子有两个,第一,你搬一件大点的祥物过去,慢慢的那祥物便可以将这些侵染根源化去。”
许源问道:“这个法子需要多久?”
“看你的祥物大小了,若是有磨盘大小,水准也足够,那么有上三个月的时间,便足以全部化去。
但若是祥物不够大……可能会将祥物染成一尊大邪祟!”
许源摇头道:“太慢了,那些百姓三个月不能归家,他们撑不住啊。”
搬澜公道:“那就用第二个办法,让你家鹅吃了。”
许源“啊”了一声,忍不住道:“当真可以如此吗?我家大福他虽然颇有些神异,但您是不是过于高看它了……”
“嘎?!”大福忽然从饭辙子身后伸出头来。
果然是外人都觉得我可以,但我的原生家庭却总是看低了我!
“如果是苦主亲至,大福自然是不成的。但是他留的血肉和诡术所化的侵染,大福食之绝无问题。”搬澜公挠了挠乱发,找补了一句:“嗯……可能会有些消化不良。”
“哎呀呀,老公爷,我还是觉得大福不行的……”许源连连摇头:“你莫要将我家大福捧得太高……”
“嘎!嘎!嘎!”大福连连抗议:谁说我不行!
许源更是摆出了老父亲的姿态:“阿福,我是为你好……”
“嘎!”大福愤怒,啄了许源的手一口,然后愤愤冲出门去:你说鹅不行,鹅偏要向你证明鹅行!
大福直奔后院,去找水鸟姐姐们,让水鸟姐姐们带我飞去渡前镇!
等鹅解决了渡前镇的侵染血肉,看你老父亲的面子上,怎么挂得住!
搬澜公却看到,还留在屋子里的许源,露出了一个狡猾的微笑。
搬澜公错愕,却见自己的小徒儿也狡黠的笑了。
不过老公爷觉得,我徒儿笑起来是狡黠里透着一丝可爱。
这小掌律笑起来,就是狡猾里又透着奸诈!
许源从渡前镇回来的时候,当然就想到了大福能不能吞吃了那些血肉。
但是大福对那满地的血肉没有一点兴趣。
许源当时猜测可能是因为,这些须肉太“苦”了,大福觉得不好吃。
但大福这倔性子,你让它吃它不乐意的话,你便是压着它的鹅头它也是绝不肯吃的。
许大人当时也不想逼迫大福,回来问问搬澜公有没有别的办法。
却没想到搬澜公没商量,跟许大人来了一场无形默契的配合!
果然激将得大福愤怒的冲了出去。
大福到了后院后,发现了一些技术性的问题:水鸟姐姐们不认路!
水鸟姐姐们的地盘,原本就只在那一片河滩上。
来了占城,有吃有喝,就更不会到处飞了。
认路的是大雁姐姐们。
但是大福一回来,就被水鸟姐姐们围住了。这个时候要是什么都不做,急急忙忙的就说要走……
大福正被水鸟姐姐们围着,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接着便听到饭辙子喊道:“大福,你不要倔强,我都是为你好……”
大福鹅眼一瞪,昂昂昂的大叫起来,更是一刻也等不得了,大叫着使唤水鸟姐姐们,现在就……带我去找大雁姐姐!
水鸟们炸了窝……
大福脸上被水鸟姐姐们挠了几道,然后灰溜溜的从后门溜出去,自己去找大雁姐姐们了。
许源“鹅鹅鹅”的笑了。
……
一个时辰后,大福在渡前镇一口一口的吃着那些血肉,苦的它直吐舌头。
太难吃了……
但是一想到饭辙子那副“嘴脸”,大福咬着牙,又吃了一块。
天黑前,大福把所有的血肉都清理干净了。
然后果然如搬澜公所说,撑得肚皮溜圆,整个鹅仰天躺着一动不能动。
大雁姐姐们从高空上落下来,心疼的用翅膀给大福揉着肚子。
……
崇山峻岭之间,运河波涛汹涌,曲折回绕。
这里是滇省和交趾的交界处,地形复杂,河道狭窄。
一艘大船在河上“艰难”行进。
岸边有近百名纤夫,浑身干瘦,两眼茫然,只在腰间缠了一块破布,身上都是被纤绳勒出的疤痕,上半身几乎和地面平行,两脚努力的蹬在湿滑的山石间,不时有人滑倒……
皇明现在已经几乎见不到这种还需要纤夫来拉的船了。
苦主便在这艘船上。
他的法核心便是“苦楚”,但他一点也不苦。
可他就喜欢看别人受苦。
河风迅烈,带着湿气扑面而来。
苦主端坐在大船前方的甲板上,一只独眼望着岸上那些纤夫,他们的痛苦于无形不可见之处,被他一丝丝的吸入了体内。
就好像老头的旱烟一样,过段时间不吸,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天快黑了,这些纤夫的苦楚已经快要变成绝望了。
天黑之前显然已经无法抵达下一座码头。
只能露宿野外——而船上的那些“贵人”们,是绝不会管他们的。
他们在河边的山野中,有几人能扛过一夜活下来?
正悠悠怡然的苦主,忽然脸色一变,缺了眼珠的右眼眶中,有一道鲜血流了下来!
苦主猛地站了起来,大船顿时一阵剧烈摇晃。
船上众人猝不及防摔倒一片。
岸上那些纤夫们更惨,都被带倒摔在地上,有十几人惨叫着失足从岸边跌落下去,摔进了滚滚的运河之中!
转眼间就被河中的邪祟吞吃,只留下空荡荡的纤绳!
“老主爷!”有几个心腹手下连滚打趴而来,跪在了苦主面前。
苦主咬牙切齿,低沉的喝了一声:“启动匠物机轮,全速赶往占城!”
大船仍旧在河面上剧烈摇晃,便如苦主此时心中的愤怒。
几个心腹立刻又连滚带爬的去执行命令了。
片刻后,大船陡然一顿,然后船身后喷出滚滚浓烟,猛地超前驶去。
河岸上,剩余的纤夫猝不及防,都被纤绳扯着跌落河中!
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去通知那些纤夫一声。
这些草芥,理他们作甚?
死了还能省了他们那几两银子的工钱。
苦主猛然转身,走回了船舱中,关上舱门,苦主的面色瞬间阴沉下来,咬牙切齿自语:“是什么东西,吃了我的眼睛!?”
便是那颗眼珠自爆了,只要没有被吃掉,苦主就能自己长回来,而且自身能力不会受到丝毫的影响。
但是眼珠被吃了,他变丢失了那一部分的“苦”。
对于苦主来说,这乃是大大延后他“立庙”的进度的恶行,必须受到惩罚!
大船拖着百道纤绳滚滚而去,河岸边出现了一道身影。
他飘落入河中,不多时便有一股力量托着五十多人,从河中升了起来。
这些人惊魂未定,大部分人身上都带着被河中邪祟啃咬留下的伤痕。
一个声音在半空中响起:“由此向北,五里之外有一座古墓,天黑之前你们能赶到那里,便能熬过今夜。”
纤夫们跪在地上,对着虚空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多谢恩公!”
然后从干瘦的身躯里挤出最后的力气,往北边跑去。
等他们走后,许还阳站在一株大树的树梢上,遥望已经远去的大船,露出一丝笑意:“哪个庙主都能用,苦主……也算合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