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张涛握着方向盘,手心微微有些潮湿。
他看了一眼后视镜,身后是无尽的黑暗,没有任何车辆跟踪的迹象。
到了一家废弃厂房前,张涛熄火,拔下车钥匙,走下车。
他从包里掏出手电,对着对面二楼一个破损的窗口,不急不缓地开关了三次。
光束在黑暗中明灭。
片刻之后,那窗口里同样有光亮闪烁了三次,作为回应。
接头暗号无误。
张涛收起手电,四下扫视一圈,再次确认周遭无异,这才迈步走了进去。
刚踏入阴冷潮湿的厂房,一道黑影闪了出来,冰冷的枪口抵在他后腰。
“别动。”
身后的人声音压的很低。
张涛很顺从地举起了双手,脸上没有丝毫慌乱。
那人动作麻利取走他的配枪。
“东西先交给我保管,贺组长在楼上等你。”
“谢谢。”
张涛放下手,缓缓走上了二楼。
窗口边,一个身影背对着他,正望着窗外的夜色。
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过身。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主动伸出手:
“张涛同志,我是贺庆华。”
张涛快步上前,近乎谄媚地弯下腰,双手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贺组长,我是张涛,久仰您的大名,今日总算见着您了。”
贺庆华宽和笑道:
“你来哈尔滨有些年头了,满洲总工委和华北方面,一直在关注你的成长。
“你经历了严苛的考验,为组织做了不少贡献。
“虽然有部分同志对你仍然心存疑虑,但我本人,代表满洲总工委,正式欢迎你的加入。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正式的一员了。”
张涛用力地点头:“谢谢贺组长,谢谢组织信任!
“我一定努力做贡献,与伪满、日寇战斗到底,绝不辜负组织的培养!”
贺庆华满意地点了点头。
“年轻人,志气可嘉啊。”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不过,你现在的位置极其重要,对我们工组,甚至整个总工委来说,都极为重要。
“所以,你的首要任务,就是保证自身的安全,绝对不能暴露。”
张涛立刻表态:“谢谢领导关心。
“请问,现在有什么工作需要我做的吗?”
贺庆华踱了两步,沉吟道:“有。”
“第一,利用你警务助理的身份,尽量搜集日、伪军对周边山区抗联武装的清剿活动情报。
“第二……”
他停顿了一下:
“在我来之前,哈尔滨交通站有一个暗线,早就安插在警察厅内部。
“你得想办法,把他找出来。
“这样,我就能统筹你俩的工作,让你们的情报互相印证,争取达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必要的时候,你们也可以互为犄角,保护彼此的安全。”
张涛点头道:“组长说的这个人……我好像听说过。
“厅里内部也一直在秘密调查他,但这个人隐藏得非常深,一直没有半点线索。
“不过您放心,我会把找到他,早日整合组织统筹工作。”
贺庆华点了点头,对他的态度很满意:“辛苦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迭好的纸条,递给张涛。
“这是我的秘密联系方式和暗号。
“以后有万分紧急之事,可以不通过学委的林轩,直接联系我。
“我不能待太久,你注意安全。”
贺庆华说完,便准备转身离开。
“组长,请等等!”
张涛急忙喊住他。
“我……我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想请贺组长帮忙。”
贺庆华停下脚步,回过头:“你讲。”
张涛的表情瞬间变得无比沉重,甚至带着一丝恐惧和挣扎。
“组长,我们警察厅经济股的股长,洪智有,您知道吧?”
贺庆华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张涛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
“这个人双手沾满了我们的鲜血,同时在哈尔滨吃拿卡要是出了名的。
“当然,这都是次要的。
“主要是,通过我长时间的暗中调查,发现他……他可能通过皮货买卖,已经渗透进了我们的地下交通站!
“而且,他的亲叔叔,就是那个刽子手,高彬!
“我甚至怀疑,这对叔侄已经策反了我们交通站的部分同志!
“他们一直隐忍不发,极有可能就是冲着您,甚至是整个总工委来的一个巨大阴谋!
“之前我一直想向组织汇报,可惜没有渠道。
“毕竟,学委的林轩跟交通站也有联系,我怕话还没传到您这儿,就被人灭口了。
“现在您来了,我终于能把这话说出口了!”
贺庆华皱眉道:
“你说的……可是实情?”
张涛一脸坦荡地迎着他的目光。
“组长,我无法百分百保证,这些都只是一些零星线索和我个人的推测。
“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
“您只要回去暗中查一查,或者直接质问他们,关于‘福泰皮货店’的生意,您就什么都明白了!”
“好。”
贺庆华猛地伸出手,紧紧握住张涛的手。
“张涛同志!
“你汇报的这个消息,太重要了!
“我回去,一定严查!”
张涛语气却越发恳切:
“组长,为了防止夜长梦多,走漏风声,我的建议是……您尽快安排人手,除掉洪智有!
“万一让他察觉到什么,先下手为强,那后果不堪设想!”
贺庆华眼中的杀意一闪而过:
“好!
“我会立刻召集工组的同志商量此事!
“你快走吧,这里不安全。”
张涛重重点头。
“组长,您也要注意安全。”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快步走下楼梯,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贺庆华站在窗口,目送着张涛的汽车远去,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冷风灌入厂房,吹得他后背一阵发凉。
楼下,副手陈振快步走了上来。
“组长,怎么样?”
贺庆华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里满是后怕与庆幸:
“张涛同志,是位好同志啊。
“现在看来,这次总工委派咱们来哈尔滨是完全正确的。
“这边的问题……很大!
“张涛刚刚反映,老魏极有可能与警察厅的洪智有有生意往来。
“洪智有是谁?
“那是哈尔滨最大的地痞流氓,是敲骨吸髓的剥削阶级!
“他叔叔高彬,更是与咱们有血海深仇,手上沾染了无数同志的鲜血!
“老魏竟然跟这种人勾结在一起!
“这件事情要是不严肃处理,只怕会捅出天大的篓子!”
陈振听完也是勃然大怒:
“我就说他对咱们处处提防,凡事不一条心,整天鬼鬼祟祟的!
“呵呵,合着是跟汉奸勾结在这儿吃香的喝辣,嫌咱们过来碍他的事了!”
他向前一步,眼中凶光毕露。
“老贺,我建议,立即着手控制魏山!
“然后向总工委如实汇报情况,请求指示!”
贺庆华神色冷峻的点了点头:“如今看来,也只有这样了。
“另外,立刻召集工组的同志开会,讨论是否要先一步除掉洪智有。
“如果张涛同志的消息是真的,洪智有极有可能已经策反了老魏,那我们随时都会有危险,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陈振却冷静了下来。
“我认为,对付洪智有的事,可以缓一缓。
“咱们刚到哈尔滨不久,根基不稳。
“而且锄奸队还在老魏的手上。
“不解决他,咱们手里没人没枪,怎么去刺杀洪智有?”
贺庆华在原地来回踱步,思考了起来。
陈振的话,点醒了他。
是啊,连执行纪律的刀把子都在人家手上,谈何锄奸?
他猛地停住脚步。
“嗯,你说的对。
“那就明天,先想办法把魏山控制起来。
“等拿到确凿的证据,我立刻上报总工委,看是否……就地处决!
“一句话,汉奸、叛徒,绝不可留!”
陈振点了点头,又提醒道:“组长,还是得谨慎。
“魏山在哈尔滨经营多年,人多势众,硬来恐怕不行。
“咱们得动点心思才行。”
贺庆华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好。”
……
离开厂房。
陈振回到分临时住处,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双眼盯着天花板上斑驳的墙皮,心里迅速盘算了起来。
哈尔滨可谓是人间天堂。
如果他能掌控交通站,接手老魏的盘子,完全可以继续跟洪智有做皮货买卖。
反正眼下也没什么要紧情报可搞。
每天除了开会就是瞎忙活,枯燥的让人发疯。
他完全可以像老魏那样,吃香喝辣。
然后,找一个身段妖娆、漂亮的骚货结婚生孩子,彻底在这片富饶的黑土地上扎下根来。
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也是时候该好好享受一下了。
现在,贺庆华和老魏眼看就要撕破脸。
这对他而言,简直是天赐良机。
先借着贺庆华的手,把魏山这个地头蛇搞定。
再想办法挑唆锄奸队,干掉贺庆华这个认死理的蠢货。
或者,更稳妥一点,暗中联系洪智有,悄悄透露点情报,借刀杀人。
这样一来,既能获得洪智有那帮伪满特务的好感,为将来的生意铺平道路,又能不动声色地达成自己的目的。
一想到这里,陈振兴奋的再也睡不着了。
他满脑子都是红酒、雪茄、牛排。
还有哈尔滨大街上,那些穿着时髦旗袍,露着白皙大腿的女人。
以及会所里低眉顺眼,温婉动人的东洋艺伎。
……
翌日,清晨。
张涛和往常一样,七点半准时出现在警察厅的食堂。
他刚端着餐盘坐下,就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
食堂里不少警员,正一边吃饭,一边朝他这边偷瞄,压低声音,指指点点。
他不动声色地吃完早饭。
而后,起身去了厕所。
刚在隔间里蹲下,外面就传来了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听说了吗?”
“什么?”
“龚青山要调到保安局去了。”
那个声音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昨晚他在百乐门打牌的时候,自己亲口说的,保安局陈景瑜副局长签的字提人。”
“听说,走的是洪股长的门路。”
另一个声音接了上来,语气里满是感慨。
“去了也好。”
“好好的警务助理,天天在档案室里坐着发霉,跟了刘厅长这么多年,最后被一个关内来的毛头小子给挤走了,搁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呵呵,这下可有趣了。”
“龚青山去了保安局,那地方盯的就是咱们警察厅,他还不往死里查张涛?”
“姓张的嘚瑟了这么久,怕是要有大麻烦了。”
隔间里,张涛听得心头一跳,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他猛地冲了水,一把推开隔间的门,眼神冰冷地盯着外面那两个正在闲聊的警员。
两人被他阴沉的脸色吓了一跳,差点把尿吁在裤子上,连忙闭上了嘴。
“说话小心点。”
张涛冷冷地瞪了二人一眼,转身走到水池边,拧开了水龙头。
呵。
姓龚的被踩下去了,还想爬上来?
门都没有。
他洗了手,甩掉水珠,路过警察厅大厅。
秘书室的鲁明正巧从外面走了进来,见到他,立刻快步迎上。
“张助理。”
鲁明递给他一份文件。
“这是保安局陈副局长发来的准调函,还有龚股长的调职申请,麻烦你交给厅长。
“龚股长急着要回复,你这边快着点。”
张涛接过文件,保安局的红色印章刺眼得很。
“好。”
他状若无事地应了一声。
“鲁哥,龚股长能量不小啊,居然还能调去保安局。”
鲁明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意。
“可不是嘛。
“去了就是调查科副科长,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保安局那帮孙子,屁事没有,整天不就是盯着咱们内部这点事吗?
“老龚这是带着一肚子怨气过去的,到时候杀回来,还不知道怎么折腾咱们呢。”
说着,鲁明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张涛的胸口。
“尤其是你啊,老弟,可得当心点。
“你俩梁子不少啊。”
张涛脸皮狠狠一颤,强作镇定道:
“我光明磊落,一心为公。他要调查,就让他调呗。
“谢了啊,鲁哥,回头聊。”
他转身要走。
鲁明却在他背后冷笑着喊道:“快点送上去啊,陈副局长和龚股长那边,可都等着信儿呢。”
张涛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径直上了楼。
……
办公室。
刘振文正在整理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准备出门。
见了张涛进来,他笑着问道:“昨晚怎么样?”
张涛立刻收敛心神,恭敬地回答:“很顺利。
“我见到工组组长贺庆华了,还拿到了他单线联系的方式。”
“很好。”
刘振文满意地点点头,“三年功成,恭喜你啊。”
“回头,我向上边给你打晋升报告。”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另外,要沉住气,不要急于求成。争取在他们内部再往上走一走,摸清楚整个满洲地下组织的重要联络点和人员。
“那,才是真正的惊天之功。
“真有能把他们全部拔掉的那一天,我这个位置,就该是你的了。
“好好干。”
张涛大喜过望:“多谢厅长栽培!”
刘振文笑了笑,摆摆手。
“好了,警监部要开会,我得去新京几天。
“有什么重要的文件需要我处理吗?”
张涛心念急转,平静说:
“龚青山……想申请离职。”
他话只说了半截,绝口不提保安局发来准调函的事情。
刘振文果然皱起了眉头。
“离职?”
龚青山跟了他很多年,忠心耿耿。
虽然为了给张涛铺路建奇功,临时下调到了刑事科,但刘振文可从没想过一棍子打死。
想到这里,他有些恼火地说道:“离什么职?不批!”
“没什么重要的事,你看着处理就是了。”
张涛心中一喜,面上却依然恭敬。
“好的,厅长,祝您一路顺风。”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拿出那份调职申请和保安局的准调函,看都没看,直接拉开抽屉丢了进去。
呵呵。
想调职?
门儿都没有。
他拿起电话,本想立刻打给保安局那边。
但转念一想,又慢慢放了下来。
太急了。
怎么着,也得钓他们几天胃口。
……
经济股办公室。
洪智有端着一杯热茶,慢悠悠地吹着气。
龚青山推门走了进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
“洪股长。”
洪智有笑着抬起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怎样,一切还顺利吧?
“保安局刚刚还给我打了电话,说他们那边连你的办公室都准备好了,就等你过去任职了。”
他放下茶杯,不紧不慢地加码。
“你知道的,盯着这个位置的人可不少,其中就包括于镜涛的外甥。
“老于是咱们满洲国的封疆大吏,昔日的警监部总长啊。
“说真的,也就老陈跟我关系过硬,卖我这个面子。要换任何一个人,这事都办不成。”
龚青山点头哈腰,脸上满是感激。
“洪股长您对我恩同再造,青山心里全记着呢。
“我是一刻都不想在这鬼地方待了。”
他话锋一转,愁眉苦脸地说道:“但这都过去一天了,我催了张助理,他说刘厅长去新京开会了,文件没法签字啊。”
果然是如我所料啊……洪智有一脸爱莫能助的“哟”了一声。
“这可就没办法了。
“早上我还看见刘厅长来着,你要是早点跟我说,兴许咱俩还能一块去找他把字给签了。
“这会儿嘛……估计都到新京了。”
他摇了摇头,惋惜地叹了口气。
龚青山彻底急了,“洪股长,那我这事……不会黄了吧?”
洪智有摆了摆手:“别急。
“等刘厅长回来再说吧,我再跟老陈打个招呼,让他那边先拖一拖。”
龚青山连忙躬身道谢。
“谢谢洪股长,全靠您了!”
他咬了咬牙,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实不相瞒,我妻子和家人昨晚就把消息放出风去了。
“今儿中午在马迭尔宴请亲属的升迁酒,都已经订好了。
“这要是黄了,我以后……也没脸活了。”
洪智有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笑了笑,暗地里又拱了一把火。
“别着急嘛,你都霉了这么久,也该到转运的时候了。
“我这边给你盯着点就是了。”
“好的,谢谢洪股长。”龚青山又感激了一番。
洪智有起身,亲自将他送出了门。
人啊,往往就是被这些虚名所累。
龚青山这回,不爆怕是都不行了。
……
龚青山走到警察厅门口,正好迎面遇上了张涛。
张涛皮笑肉不笑地抢先开口。
“恭喜啊。
“龚股长找了个好靠山,洪股长亲自作保,陈局长签字,您马上就要到保安局高升了。”
“以后,还请龚副科长多多关照啊。”
龚青山也挤出虚伪的谦虚:“这不厅长还没批吗?”
张涛笑道:“您可是厅长的老部下,他巴不得您高升呢。
“等着吧,回来就该有有信了。”
龚青山眼底闪过一丝杀气,干笑着说:“谢谢,这都是托老弟你的福啊。
“到时候,我肯定会重重地‘关照’老弟你的。”
张涛却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威胁,依旧稳如泰山的微笑:“那我就先谢谢老哥了。”
说完,他与龚青山擦肩而过,笑着离去了。
龚青山冲着他的背影,狠狠吐了口唾沫。
“王八蛋!
“别让我逮到机会,看老子不弄死你!”
……
洪智有站在窗口,看着这两人一左一右分道扬镳,他就知道小小微操一把,计划已经成功一半。
过几天,刘振文回来,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到时候失去调职机会,龚青山必定会崩溃。
张涛死期不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