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中途去做了杯外带的咖啡，宫村彩成了最后一个吃完午饭的人。
等她舔着嘴唇盖上便当盒时，一旁的山见茉季正一手托着下巴，愣愣地望着卡座的落地窗外。
循着少女的视线望去，窗外是站在路边的松枝淳——男生背对着她们靠着一棵樟树，翠绿的树荫加深了他上衣的灰色。
男生一只手被身体挡住了，似乎是在打电话，宫村彩的目光悄悄挪回身边。
山见茉季的目光里除了绵绵的情意，还埋着一点显而易见的忧郁。
“山见姐姐知道他给谁打电话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少女回过神，向她露出柔和的微笑。
“应该是友花吧，不然也不用特意跑去外面接电话。”
这也是山见茉季忧郁的原因——当初那个青涩软弱的自己亲手把恋人推进了别人的怀里，即使时间早已过去，每每想起时她还是会情不自禁地介怀。
“所以，你现在还是喜欢淳哥吗？”宫村彩忍不住问。
“你想把他追回来？”
昨天为了帮助山见姐姐熟悉工作，她没有多问。今天特意把男生勾引过来，目睹两人对彼此的态度后，少女现在满肚子好奇。
淳哥已经有一阵子没向她透露自己的感情状况了！
山见茉季又沉默了一小会，“你知道你哥哥现在的情况吗？”
彩酱眨了眨眼，“反正我永远站在淳哥这边！”
就算淳哥没对自己说，她肯定也是能看出许多蛛丝马迹的。
比如户松友花在学校里和男生的亲昵，望月遥莫名其妙的冷淡，以及那天在校门口出现短短一会、就让大家讨论了好久的神秘的偶像小姐。
“……”一旁的少女笑了笑，“我也想永远站在他身边。”
如此自然的情话让宫村彩惊奇地眨了眨眼，山见茉季笑着站起身。
“彩酱辛苦了，这些包装交给我来收拾吧。”
等松枝淳收起手机回到店里时，午餐的桌面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两位少女窃窃私语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淳哥回来啦！”等他靠近时，宫村彩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
“我要去后面洗杯子，麻烦你们看下店，有事叫我哦~”
“闲着也是闲着，我也来帮忙好了。”男生毫不犹豫地说。
起身的少女眼珠转了转，“那也可以，反正要洗的杯子也不多。”
坐在位置上的山见茉季表情不变，笑着向两人挥了挥手。
“加油~”
穿过操作间的小门，眼前是一片长立方的空间，白色的灯光照亮中央的金属货架，让人精神清醒。
和彩酱一起经过靠墙的冷柜，在另一边的水池前停下脚步，看着底部数量不多的杯盏，松枝淳嗅了嗅空气中淡淡的咖啡气味。
少女哼着歌打开水龙头，是前段时间《啾，多样性》的旋律。
“茉季姐姐是个不错的同事呢。”宫村彩语气轻快，“要是她能留在店里工作就好了~”
男生手上清洗的动作不停，侧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彩酱想做什么？”
少女刚刚明显是想让他和学姐独处的打算。
宫村彩笑眯眯地眨了眨眼，“淳哥又想做什么呢？”
清凉的水流冲去咖啡杯里的污垢，松枝淳又低下头。
“彩酱想问什么就问咯。”
少女立刻把脑袋凑了过来，“淳哥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在和谁谈恋爱？”
“你友花姐姐。”
她眼里流露出一点失望时，男生头也不抬地继续说。
“还有你遥姐姐。”
“之后还要跟你最喜欢的阳世姐谈。”
宫村彩睁大眼睛，张开的小嘴变成圆溜溜的形状。
“……啊？！”她惊讶的语气里带着一点压抑的兴奋。
“淳哥是什么意思？”
“就是都谈，都不分手的意思。”
松枝淳看着手里的洗碗棉滑过精致的咖啡杯，留下白色的泡沫。
“虽然这么做不太好，但是你哥我要当渣男了。”
身边少女洗杯子的动静突然大了点。
“那她们都知道吗？”
“当然知道。”男生又打开水龙头，“所以望月才会和我冷战的。”
“不过冷战归冷战，你一样把她当嫂子看就好了。”
“那阳世姐什么时候能当我嫂子？”彩酱兴冲冲地问。
“还在跟来栖博弈中，已经看到希望了。”
“……”安静的空间里响起少女的由衷赞叹声，“淳哥好厉害~”
“先别跟院长奶奶说。”松枝淳的声音这时候才心虚了点。
“知道啦~”宫村彩把两人洗好的杯盘放在水池边的托盘上。
几分钟后，清洗工作差不多该结束时，她突然又问了一句。
“那山见姐姐怎么办？”
男生放在最后一个盘子上的手顿了顿。
“现在这样就挺好。”
“可是她不是想和你复合吗？”少女追着问。
“……现在的我没有复合的精力，也没有想要复合的感情。”
后者才是决定性的因素，松枝淳冲掉最后一个盘子上的泡沫，把它迭在洗好的瓷盘上方。
“该出去了。”
拉开分隔明暗的小门，站在柜台后的山见茉季向两人露出微笑。
“辛苦啦，本来应该是我陪彩酱一起洗碗的。”
“没事。”男生摇了摇头，“我也不想只是看着你们干活。”
少女歪着脑袋，笑容有些困扰，“可是松枝同学明明是顾客呀。”
宫村彩从两人身边走过，回到自己的咖啡机前。她摆弄起咖啡豆，偷偷瞄了眼走出柜台的某人。
淳哥跟山见姐姐说话时的表情，可没有刚刚洗碗时表现得那么冷酷无情。
总不能是灯光的原因吧？
松枝淳并不打算离开咖啡店，而是在吧台远侧的高脚椅上做好。他看着彩酱背对着自己在磨豆机前忙碌了一会，随后握着一勺咖啡粉转过身。
“淳哥还要喝咖啡吗？”
“我就算了。”
吧台后的少女们很快捧着热摩卡，惬意地眯起眼睛望向店门外的秋色。
等到午后的第一位客人端着咖啡在窗边落座，松枝淳才轻轻敲了敲吧台桌面。
“有没有多的纸笔？”他做了个书写的动作。
“我这里有！”
山见茉季立刻举起自己面前的木纹写字板，上面夹着一沓A4纸和一只笔。
“我要一张纸就行。”男生伸出手臂，接过学姐递来的纸笔。
“淳哥要写什么？”宫村彩好奇地问。
“文化祭的班级项目安排，我们班是咖啡厅。”
“那你找对人了哦~”少女表情得意，“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咨询我！”
“好好。”松枝淳低下头写写画画。
彩酱又看向身旁，“今年羽丘高的文化祭，山见姐姐要回来看看吗？”
“……”山见茉季犹豫了一下，偷偷看向坐在吧台另一端的男生。
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应该会回来的。”少女笑了笑，“只要有空就好。”
“御茶水的课程多吗？”
“大一的课程肯定会多一点，不过都是通识性的为主……”
两人就这样聊了会天，时不时跟松枝淳搭两句话，等到吃完午饭的人们开始在街上闲散踱步，咖啡店自然地又忙了起来。
坐在吧台角落的松枝淳听着身边的脚步声来来往往——大多数人都是取了咖啡就走，不过总有几个女生在等待时瞥见了他的侧脸，于是就自然地靠了过来。
她们的下场当然是搭话被拒绝后心灰意冷地走远。这时吧台后的少女们会忍着笑等客人转身，随后用眼神对男生的冷漠加以表扬。
等松枝淳放下笔时，咖啡厅里的声音又少了起来。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出头。
男生伸起懒腰，看向另一头柜台后的少女们，她们坐了下来，又趴在台面上说起了悄悄话。
松枝淳起身走了过去，“不趁着现在空的时候看看全国大会的直播吗？”
山见茉季直起身看向他，捋了捋自己的头发。
“下午的赛程要到两点多才开始呢。”
“这么迟吗？”男生想了想。
“那要不要先看看芋川拍的短片？”
“我看过了！”宫村彩举起手臂，“芋川姐姐超厉害啊！我已经转发到动态去了！”
另一位少女则迷茫地眨了眨眼，“短片？”
松枝淳这才意识到学姐似乎不知道这件事——芋川的短片是两人分手后才开始拍摄的。
“是芋川申请东艺大的作品集里面的短片，她找了我和户松她们一起帮忙拍摄。”
“她前段时间已经通过了东艺大的综合选拔，所以就把这个短片发出来了。”
山见茉季的睫毛颤了颤，“夏实同学好厉害啊。”
看来她踯躅不前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许多故事呢……
“那还要看吗？”
“给山见姐姐看看呗~”宫村彩拿起放在一旁的平板。
“我和淳哥也可以回味一遍，毕竟确实很好看嘛！”
于是趁着现在客人寥寥，三人凑到了竖起的平板前。
当怀揣着毕业证书的松枝淳和户松友花一起出现在画面中时，山见茉季的心就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她想起自己那撕心裂肺的毕业式。
所以即便看着屏幕里的柏原光和绀野杏因为搬家不得不分开时，少女的心里依然没有丝毫的快感。
因为无论怎么看，这都更像是她山见茉季的故事……
少女的心灵逐渐沉浸在这个虚构的世界里，等到顾客走进店内时，宫村彩体贴地没有打扰她，而是叫上了松枝淳一起分担工作。
初恋变成了刻骨铭心、无法挽回的悲剧，这对没有感情经验的柏原光来说自然是天大的打击。
所以当望月遥饰演的“藤井枫”发出失恋的悲鸣时，山见茉季丝毫没有感到意外。
这并不能给少女带来多少慰藉，她继续看下去。
藤井枫是失败的，但她也是成功的——少女那悲哀至极的表情深深刻在了柏原光的心里，提醒他不该再驻足不前了。
于是像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波澜不惊地入职公司后，柏原光和自己的同事松悠子恋爱了。
松悠子小姐爱上他的原因很简单——酒精过敏的她在部门聚会里被上司刁难，是柏原光替她挡了下来。
“……”山见茉季对着屏幕里戴眼镜的女人侧脸眨了眨眼。
虽然“松悠子”没有在镜头里出现过正脸，但少女依然能出来，这是望月遥的姑姑，执掌望月家大权的华小姐。
连她都出演了吗……少女继续看下去。
不过这个英雄救美的初见并不算浪漫——
柏原光酒量一般，最后还是悠子小姐搀扶着他去了洗手间。
当男人的脸颊在昏暗的灯光下贴上自己时，松悠子屏住了呼吸。
她有些紧张，但恍如酒精上头一般的兴奋让她没有拒绝。
然而狭窄的洗手池前响起的不是暧昧的吻声，而是难以自制的呕吐声。
有些尴尬与难堪的初见并没有消磨松悠子的心动，反而让她变得更加放心大胆。
柏原先生或许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女人是这么想的。
于是在悠子小姐的主动追求下，两人的关系在三个月后，自然地从同事变成了恋人。
他们是职场里的边缘人，原子化社会里的厌世者，所以他们渐渐靠近、相拥时，得到的那一点慰藉才显得那么温暖、那么明亮。
“……”屏幕前的山见茉季已经有了不妙的预感。
松悠子小姐的正脸依然没有出现过。
柏原光在这段恋爱里不算主动也不算被动，他会邀请悠子小姐一起看电影喝咖啡，两人总是在节日心照不宣地互换礼物。
他们循序渐进地牵手、接吻、相拥着靠在出租屋的小床上。看着眼前人的脸上欣喜的微笑，柏原光也会露出相称的笑容。
可是他心里依然有些不安。
这样就好了吗？男人坐在出租屋的书桌前这样想到，窗外天空忧郁的深蓝将室内一点点浸染。
柏原光知道自己能沉浸在幸福里，只是因为从遥远海岛传来的书信，终究是一封封减少了。
于是他向悠子小姐求了婚。
看着特写镜头里女人的双手轻颤着给自己戴上未婚妻的戒指，山见茉季的鼻子有些酸。
不该是这样的，她想。
就像松悠子问起恋人的过去时，柏原光的那些语焉不详一样——眼前一板一眼的幸福里，掺杂着虚假的滋味。
直到那一天深夜，两人在合租公寓里温存时，电视上突然插播起远海地震的新闻——海岸线影响不大，只是一些靠近大陆的离岛受到了波及，暂时无法取得联系。
柏原光立刻匆忙换上鞋跑出了门，把松悠子抛在身后。
当了几年社畜的男人体力没那么好了，镜头摇摇晃晃，气喘吁吁的声音是那样明显。他想要搭车，马路上却看不到半辆车的影子。
镜头摇晃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画面随着男人的视角垂下，只能看见扶着膝盖的双手和泛着光的路面。
“有什么意义呢……”柏原光的声音在屏幕里响起。
当初清亮微涩的少年音，现在却透着嘶哑与疲惫。
“就像你明明知道小杏的岛上已经通了电话，却没有等到信纸上的一个号码。”
“上封信是什么时候收到的，半年前，还是一年前？”
“信上写了什么来着？”
明明有好好地收在抽屉里，他却已经忘了。
“如果只有你还在不甘心地坚持着，大学毕业都好几年了，又为什么没去她的岛上看一看呢？”
走着走着，柏原光还是转身向公寓走去。
可是房间里却已经空空荡荡了。
第二天，松悠子没有出现在公司。
傍晚回到家后，他收到了分手的电话。
“我现在依然喜欢你。”
女人的声音有些沙哑，镜头里依然没有出现她的正脸。
“但我觉得即使互相发了一千条消息，我们的心也只能拉近一厘米而已。”
沉默地挂掉电话，柏原光把手机放进口袋，走出公寓。
镜头里只剩下男人的一双皮鞋和裤腿，画面的光影一阵阵变幻，有时是白天，有时是阴雨，有时寂静无人，有时喧闹又拥挤，有自行车追逐着从他脚边驶过。
画面里的鞋子和裤脚也在来回变化着，等镜头再次上升时，不知疲倦的蝉鸣声也传到了山见茉季的耳边。
这是个阳光强烈到像照片过曝一般的午后，柏原光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条河边。
这条河他很熟悉，对面是他的高中母校，这条河边发生过许多事。
画面开始快速地闪烁——
和绀野杏的分别，藤井枫被拒绝的告白，每年毕业生的“白线流”，某天一个人在岸边踱步时、松悠子不期而遇的裙摆……
纷乱的回忆通通闪过之后，眼前又变成了这条在夏日阳光下、徒劳地闪闪发亮的河流。
好像一切都不曾变过。
镜头就这样过了几秒钟，静静地拍摄着男人靠在栏杆上的手臂，和前方流淌的河水。
蝉声聒噪。
柏原光低下了头。
全片完。
“……”山见茉季深深吸了口气，看着屏幕上定格的画面。
她也曾经差点变成这样的人，一个对感情麻木的大人。
就像模拟未来里的自己，那些年少青春时的心动、喜悦、泪水，那些人生中闪亮过的角色，都再也抓不住了。
“感觉怎么样？”
男生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干净带着点青涩。
山见茉季抬起头，擦了擦眼角的一点泪。
“很好的片子。”她笑着说。
“不过，我是绝对不会让淳君变成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