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的,是右相国王睿。
感受到投来的道道注视,王睿神色未改,从人群中缓缓走出,抬手朝御前作揖行礼,“陛下,天门诸关之战关乎国朝对讨灭东逆,收复旧土大计,臣虽没有上过战场,但也知前出天门山脉,以转移东逆定凶险异常,甚至会遭东逆合围猛攻。”
“但此战于国朝而言,可谓是数十载难遇之良机!”
“今下前线急递奏报归都,对此有此疑,想知真相者不计其数,对国朝而言,一旦错失此次良机,暂不提前线战况如何,北虏、南诏、西川各国若知前线战况,定然不会坐视我朝收复东逆所窃旧土的!!”
“一旦外邦联袂而动,边患四起,国将疲于应对!此刻唯有坚定支持前线速决战事,方能震慑四方宵小。”
王睿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
殿内气氛亦变得凝重而肃杀。
一些目光,从王睿身上挪到黄龙身上。
“陛下!羽林愿战!!”
在此等态势下,黄龙铿锵之言响彻殿宇。
黄龙此言一出,殿中群臣无不色动。
尽管黄龙知道,眼下在整训的羽林军,远未达到天子所定的满员战备状态,但是国势所迫,羽林亦当倾力一搏!
做缩头乌龟,这绝非羽林本色!!
一切威胁国朝安稳的外敌,羽林唯有以铁血回击,纵有千难万险,亦当摧锋陷阵,誓灭之!
当初北伐是这样,如今东讨亦当如是!
“卿言未曾上过战场,那朕想问问卿,羽林真要奉旨离都驰援前线,一路穿插赶赴天门山脉一线,并顺利通过我朝所夺关隘前出,这伤亡几何?”
楚凌向前探探身,直勾勾的盯着王睿,“而在一路急行军与厮杀下,所存羽林抱着必死决心前出袭扰,以打乱东逆部署,吸引东逆注意,这又能坚持多久?”
“而在这种坚持下,攻打天门山脉的中枢精锐,攻打沿线的戍边精锐,又需要多久方能达到预期成效?在此等成效下,前出的羽林结果又是怎样?”
面对天子的一系列询问,王睿心跳加快不少,一个他想说却不敢说的话,始终在他心头萦绕。
真要执行该策的话,前出规模少了没意义,前出规模多了皆难归。
“臣…臣愿随羽林一同参战!!”
而在这等境遇下,王睿深吸一口气,朝御前作揖拜道。
“简直胡闹!!”
楚凌拍案怒斥。
一瞬间,殿内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聚在殿内的诸臣,无不是低下了脑袋。
‘陛下对羽林是真看重啊。’
而在人群中,刘谌心中不禁感慨万千,也是这般,他不由觉得王睿胆子真大,这话岂是随便能说出口的?
羽林,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天子一手缔造的精锐,是这天下,最为忠诚的精锐,而其特设之初,包括天子从上林苑摆驾归宫,开启真正意义上的掌权亲政之路,这遭受的争议与抨击就从没有断绝过。
哪怕在这过程中,羽林参与过一些风波,甚至从羽林析出所设锦衣,凭借督办的几桩要案大案,更是叫不少人闭上嘴了。
但羽林真正扬威,使其被所有人接受,是在北伐战场上,所立下的种种战功,让世人皆知羽林之名。
这样的一支精锐,叫天子拿其去换战局转机,这是断然不可能,也不现实的事情。
“陛下,臣有言。”
孙斌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刘谌的思绪,也打断了许多人的思绪。
“讲。”
楚凌冷冷道。
对于王睿所提,他是根本不认可的,这是典型的旧官僚思维,只要能取得有利国朝的转机,哪怕是填再多人命也不是不行,甚至他本人也能参与其中,因为在其思维下,即便他战死沙场了,但只要大虞真倾覆了东逆,收复了旧土,那么其必将青史留名!!
特别是此战有一个前提,即太祖、太宗两朝没有收复旧土,而此举真到正统朝实现,这政治含义是不一样的。
“羽林乃国之利器,当用于决胜,非消耗之用。”
孙斌出列,拱手沉声道:“甚至在臣看来,驻守中枢之南北两军主力,亦不能抽调精锐赶赴前线。”
“一个是时间来不及,一个是要提防内外之变。”
“臣对右相国之言,多数是不认可的,但有些臣却是认可的,自前线急递奏报传至国都,有一些变数,中枢就要提高警觉了,以避免此前发生过的事再重蹈。”
此言一出,殿内出现小声议论。
很显然,有部分大臣,是认可孙斌所提的。
坐于龙椅的楚凌,看向孙斌的眼神中带有赞许。
他为何要召开这次特别廷议?
一个是就核心中枢决策层的角度,让所有人知晓前线战况到底怎样,孙河又是出于何等考虑下,才使得战局一步步朝眼下所推进的。
拿到前线急递奏报,获悉前线整体动向及战绩时,楚凌就知孙河是何心理下,才决意这样做的。
这在孙河看来,是一场没有退路的仗,是他无论如何都必须打赢的仗,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扭转他个人与家族所承受的质疑和压力,才能真正稳固其在中枢及军中的地位。孙河深知此战若胜,功归社稷,名留青史;若败,则万劫不复,连带中枢动摇。
因此,他不惜以自身为饵,布此险局。
紧密围绕这一点,参战的南北两军所派精锐,戍守东域的边军精锐,特别是主要统兵将校,包括征东大将军王昌在内,明知孙河有上述思绪下,却仍选择全力配合,甚至甘愿承受巨大伤亡来换取战局转机,一个个又是怎样的想法?
闹不清楚这些,即便中枢做的再多,到头来都可能是一场空。
而紧密围绕上述所提种种,中枢在洞察了这些后,应当去做哪些部署与调整,而针对于可能出现的风波,甚至是变数,中枢又当做出哪些应对之策,方能稳住全局,在这大背景下对应有司该具体去做什么?
战争机器转动起来,这代表的可不是奋战于前线的精锐,往返于各处的输送力量,更是地方有司、中枢有司要在这过程中当做到什么!!
楚凌是为大虞谋划了许多战事,而后续这些对外征伐,会配合着内部的改革,还有地缘局势变化开启,这必然会使很多人战死。
打仗,不可能不死人。
且死的多数是底层。
羽林,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给万千底层一个机会,哪怕他们战死了,可他们的名字会被刻在英烈碑上,他们的子嗣会被恩养,他们的亲人会得抚恤与尊重,他们的牺牲会被铭记,而非被遗忘。
这不是做给死人看的,而是做给活人看的。
唯有让生者看见希望,死者方显荣光。将士奋勇杀敌,不仅为家国大义,更为身后亲人能有依托。抚恤到位,功过分明,军心才能稳固,征伐才有根基。中枢当以此为纲,完善军功爵赏、遗属安置之制,使得对外征伐大计得以持续推进而不失人心。
楚凌不打无准备,无意义之战。
上战场死人可以,但不能随便死。
大虞儿郎的命,还没低贱到这种程度。
“定国公之言,臣附议。”
韩青走上前,作揖拜道:“陛下,当下要确保的是后方安稳,是前线保障,特别是前者,如果有别有用心之辈,于暗中打探到什么,真要动了心思,将其散播开来,恐此战谋划之初所忧种种,就将成为现实了。”
“陛下,臣有本奏!”
韩青话音刚落,刘谌就从人群中走出,这引得不少人生出几分诧异,这个时候,刘谌凑什么热闹?
“讲。”
楚凌言简意赅道。
“自数月前,朝野间出现多股舆情,以此煽动民心,挑动是非,致使中枢被置于非议之下。”
刘谌拱手朗声道:“臣查实,此等舆情背后,皆有细作煽风点火,更有地方豪强暗中推波助澜,意在动摇国本。”
“其中有一股势力,与自东域迁至京畿的群体有关,而臣在命人细查之下,尚查出其中有一批奸佞,竟在暗中与东逆存有利益输送。”
一言激起千层浪。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众臣无不惊诧的看向刘谌,其所提之事,他们是知晓的,这根源是在中枢决意借着东逆之变起兵,故而为混淆各方视线,有了鸿胪卿尹玉奉旨赴西川交涉和亲之举。
这在当时闹出的舆情确实是不小。
“查清楚了?”
楚凌冷着脸,语气淡漠道。
“臣已掌握部分确凿证据。”
刘谌没有任何迟疑,立时便道。
“那就给朕动起来!!”
楚凌冷哼一声,“朕平素最厌恶的,就是这等吃里扒外的奸佞败类,吃着大虞的饭,还要砸大虞的锅!!”
“对待这等奸佞败类,朕就一个态度,绝不姑息!!”
“不管此案查到最后查到谁,都给朕全部法办,朕要叫他们知道,触犯大虞律法,损害社稷利益,到底会付出怎样惨痛代价!!”
“臣遵旨!!”
刘谌领命退下,但在这之际,刘谌却暗松口气。
这个头,他起好了。
接下来就看其他人了。
“陛下!!”
“陛下!!”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张洪、萧靖、暴鸢、史钰几人不分先后,纷纷出列朝御前作揖行礼。
这一幕,叫孙斌、韩青、张恢、张泰、黄龙他们看后皆神色微凝,显然,一场风暴即将席卷朝堂。
特别是孙斌、韩青几人,那心中更是生有感慨。
天子对朝堂的掌控,已然是很强的存在了。
这跟太祖朝时有很大不同。
有对外征伐之战,朝中常是吵成一锅粥,以武勋为首的武将,那一个个是争着抢着要领兵出征,毕竟只有打仗了,才能捞取军功,进而加官晋爵、荫及子孙,而一批文官呢,特别是开国之前就追随的,那则是常唱反调,这倒不是他们反对出战,而是他们担忧战事一起,民生凋敝,赋税加重,动摇国本。
开国之前的追随的文官,可跟靠科贡选拔出来的不一样,他们粗鄙起来,比武将还狠,骂起来更是脏到没法听。
这也就是有太祖压着镇着,不然啊,真闹腾出什么事,还真不好说呢。
至于太宗朝,就更不必说了。
对外征伐是少之又少,多数是以守待攻,唯有边军整训、粮草储备未曾松懈,太宗将主要精力放在内政方面,也是这样,使得太祖朝积攒下的亏空,特别是后期的高压统治,才得以安抚下来。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而大虞到了今朝,一切又都改变了。
黄龙立于一处,看着先后奏请的张洪、萧靖、暴鸢、史钰等人,心中思绪翻涌,直到这一刻,他才知天子常言的战争乃政治的延续,这核心含义到底是什么了。
尽管从当下的局势来看,最凶险的当属前线战局,但真正决定战局走向的,却不在疆场之上,而在庙堂之间。
前线有前线要做的事。
中枢有中枢要做的事。
而中枢要做的事,看似短时间内不能见到成效,可在特定的时期下,却能对前线产生决定性影响。政令的清明、朝局的稳定、资源的调度,皆系于中枢一念之间。黄龙凝视着御座之上的身影,忽然明白天子为何要召开这场廷议了。
这场廷议,从来不是为了决定前线怎样,而是要借机整肃朝纲、统一政令,顺带将一些隐患与风险剔除掉。
真正高明的权术,从不显于杀伐决断,而在于顺势而为、借力打力。
可前线的战局该如何推进?
难道全都压到孙河一人身上吗?
尽管黄龙想明白其中缘由,但一想到前线将士浴血奋战,特别是天门山脉一线的激烈战事,黄龙的思绪就飘到战场上了。
他是个武将,骨子里流淌着对战场的执着与牵挂。战鼓声仿佛就在耳畔回响,烽烟弥漫于眼前,他恨不得即刻提刀上阵,亲率铁骑破敌。可如今身在朝堂,他除了眼睁睁看着,似乎没有别的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