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辈子,总归是有这样那样的遗憾。
对于李淳罡来说,他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大概莫过于心爱之人死在自己怀中。
夜空下,李淳罡还在絮絮叨叨的自嘲着。
“老夫年少时,一心想做吕祖,这倒是跟齐玄帧一般无二,只不过老夫看中的是吕祖的剑,齐玄帧看中的吕祖的道,所以老夫喜欢吕祖的飞剑取人头。”
“因此当年上龙虎山,老夫被齐玄帧大骂了一通,那牛鼻子老道坐在斩魔台上说什么两人相击,上斩颈项下诀肺腑,击剑杀人,飞剑千里又怎样,此庶人下乘剑,末节小技,无异于斗鸡,胜人者有力,自胜者才是得道。”
李淳罡说着,看了看徐凤年和周承安。
“你们听听,这口气是不是很大?”
周承安呵呵一笑,显然不太赞同齐玄帧的那番话。
徐凤年却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李淳罡意外的看了眼周承安,继续道:“老夫当时心灰意冷,心甘情愿认输,加上亲眼看到那个亦敌亦友的家伙白虹飞升,真正是无话可说,当时觉得莫不是自己真的错了。”
“齐玄帧悟得长生道,步步生莲,老夫当时原本一脚在天象,一脚踏入陆地神仙境的修为一退千里,下山后被人斩去一臂,落入指玄境,再不敢说什么有蛟龙处斩蛟龙的狂言屁话。”
“但这些年在听潮亭下,才想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齐玄帧那牛鼻子是在故意误我啊。”
周承安点点头,拍了拍李淳罡的肩膀:“道有千万条,大道小道皆为道,能否得道看得是天赋和努力,何况剑道还不是什么小道,现在明白也不晚。”
李淳罡抬头,看向周承安那张恍若仙人的绝世容颜,说道:“有时候,我觉得你有点像齐玄帧,但有时候又跟他截然不同。”
周承安笑了笑,站起身来,负手看着那滚滚东流的江水,缓缓说道:“吕洞玄确实是当之无愧的千年来天道、剑道第一人。
但那都是过去,是我尚未出生之前的事情。
千载江湖,悠悠轮转,这个天下也是时候该有新的传说了。”
此话一出,李淳罡和徐凤年皆是一震。
吕洞玄是何等人物?
近千年来,江湖宗师皆以比肩吕祖为至高荣耀。
即便是当年的齐玄帧,现如今的王仙芝也是一样。
可到了周承安这里,这家伙竟然想要超过吕祖?
即便是徐凤年早就知道周承安很狂,狂到连王仙芝都瞧不上,现在依旧震惊,更别说李淳罡。
震惊过后,李淳罡苦笑了一声:“老夫本以为,老夫年少时就已经够狂了,但没想到老了老了,还能碰到一个比老夫更狂的人物。”
周承安抬头看向那漫天星辰,缓缓道:“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更广阔的天地。”
徐凤年和李淳罡愣怔原地,一时间尽皆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李淳罡笑了起来:“老夫当年就已经够装的了,没想到周大真人比老夫还能装,只是更广阔的天地是什么意思,难道周真人当真是从那天上而来?”
周承安摇了摇头:“时间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
翌日。
江面之上。
之前落入水中,不知生死的吴六鼎再次出现。
依旧是一舟一竿,停在江面正中心。
四艘大船离他越来越近,船上众人也渐渐看清了他的面容。
他的相貌并不出奇,浑身散发出来的气息,仿佛明晃晃的显示着“古板”二字,一看就是不近人情的孤僻性子。
这位吴家剑冢的新一代剑冠身材修长,站在小舟之上,朝着大船之上的周承安和李淳罡拱了拱手,然后喊了一声。
“徐凤年!”
“还真是冲我来的啊。”
徐凤年自语了一句,走到船舷边上,俯视着吴六鼎,问道:“干嘛?”
“你娘当年反出吴家,剑冢名声受损,这屈辱,总要还上。”
徐凤年神情淡淡:“母债子偿,我娘的祸事,我接着。”
吴六鼎眼神中闪过一抹对徐凤年的欣赏,就要准备动手,却听周承安淡淡开口道:“死脑筋,吴家剑冢的规矩早就该改一改了。”
“周一捶,我今日可不是来找你的,何况我们吴家的家事,与你有何干系?”
“怎么没关系,我娘也是吴家人,你还得称呼我娘一声姑姑呢。”
真要算起来,他娘吴宁跟吴六鼎亲属关系还要比吴素近许多,都还没出五服。
大概是没想到周承安与吴家也有关系,吴六鼎有些愣神。
周承安看着他,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继续道:“何况就算我不出手,你今日也奈何不得徐凤年,你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吴六鼎回神,直接望向了周承安身边的李淳罡。
“敢问前辈是?”
李淳罡没回答,只是哈哈大笑道:“昨日周大真人送了你一程,今日便由老夫送你一程。”
紧接着,他扭头朝后方船上的徐凤年伸出了独臂。
“徐小子,借老夫一剑。”
闻言,徐凤年微微一怔,将腰间的北凉刀抽出,朝江面上方丢去,更像是抛给那小舟之上的吴六鼎。
李淳罡看了眼姜泥,笑了笑,然后倒着飘出船头,豪迈大笑。
“小绿袍儿,且看老夫这一剑如何!”
说话间,刀已在手。
“横眉竖立语如雷,燕子江中恶蛟肥。
仗剑当空一剑去,一更别我二更回!”
以刀作剑,一剑横空。
一开始,江面上寂静无比,好似他这一剑斩了个空气。
但小舟上的吴六鼎却是脸色大变,急忙弃舟远遁。
不过瞬息之间,大江轰隆隆开裂,直达两百丈。
便是江中有蛟龙,在这一剑之下,只怕也要被当场斩杀。
李淳罡看着远遁而去的吴六鼎,放声大笑道:“吴六鼎,来日若要找回场子,务必去青城山寻九斗米道道尊周承安周大真人。”
负手立于船头的周承安听到李淳罡的放声之言,不禁摇头笑了笑。
这老家伙从昨晚开始就憋着一股气,如今这一剑斩了出去,也斩断了心结。
一剑破天象,重回巅峰!
李淳罡归于船头,将北凉刀丢给徐凤年,又回到了周承安身边,淡淡问道:“我这一剑如何?”
周承安竖起大拇指:“牛批!”
言罢,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此时,其余船上的看客们,一个个都瞪大了双眼。
昨日才刚刚被周承安飞剑裂江的景象吓呆的吕钱塘,今日又被李淳罡的这一剑吓了一大跳。
好在,见过了昨日的飞剑裂江,今日总算扛得住一些。
看着之前在江上大笑的李淳罡,吕钱塘终于记起了很久以前曾在广陵江头踩踏潮头而行的逍遥前辈。
别说吕钱塘这等剑客,便是专修丹道的吴灵素也忍不住眸光大亮须发飞扬,毕竟天下哪有不想学当初李剑神潇洒仗剑走江湖的年轻人呢。
他也曾年轻过的!
邓太阿是新一代剑神不假,可远不如李淳罡来得震撼人心令人服气,邓太阿过于半仙半妖,如同离地百万里的天上人物,出道以后出手寥寥,只是与王仙芝曹官子几人过招,事后才传出一些支离破碎的风声,让人咂摸咀嚼。
但老一辈剑神的李淳罡,却是一剑一剑在江湖上斩出的滔天声望。
尤其是他与一位位女子的爱恨纠葛,更是让无数后辈浮想联翩,心生向往。
至今吴灵素都还记得,在李淳罡巅峰时期,有一位爱慕他出尘风采的女诗人曾痴恋作诗无数,夸赞李淳罡飞剑摧破终南第一峰,说他袖中青蛇胆气粗,更说他三尺气概青锋如吕祖,为天且示不平人。这一切,都过去了,她早已人老珠黄,早已红颜白发,早已葬身孤坟,死前不忘让后人焚尽诗稿。
那位李剑神还在的江湖,有无数的她,成了弱水三千,独独不见他取哪一瓢,当年江湖许多人许多事,都跟她们一样,风华不再。
舒羞看着江面重新合拢,船身逐渐不再左摇右晃,转头望向身边的吕钱塘,颤声问道:“那位周真人昨日飞剑裂江也就算了,毕竟是能指点黄阵图悟出剑十的高人,但这独臂老头居然也能一剑斩江二百丈,合着他真是能与齐仙人一较高下的前辈?”
哪怕齐玄帧已经登仙数十年,哪怕不是龙虎山的道士,所有后人提起他,都不敢直呼姓名,一概尊称齐仙人,这便是天象以上的实力。
刚刚回过神来的吕钱塘沉声道:“你还不知道他是谁?”
舒羞虽年近三十,但不知是精研媚术的缘故,还是天性使然,总有些天真烂漫的少女细节,习惯性娇气嘟嘴道:“我哪里知道,总不会是邓太阿吧。”
吕钱塘正懊恼着今日这一剑也十分奥妙,他又没能看出半分端倪,加上他一直不喜舒羞的做作姿态,于是说话的语气便重了些。
“一介南蛮,不过井底之蛙。”
舒羞伸手拨了拨耳鬓青丝,侧头娇媚笑道:“哟,东越便不是蛮夷之地了?那老前辈这般了不起,能让咱们的吕剑神如此高看?”
吕钱塘阴沉转头,自己算哪门子剑神?
这个从蛮夷南疆跑出来的娘们怕不是想尝尝赤霞剑的锋芒?!
另一艘船上,徐凤年将北凉刀挂在腰间,逗弄了一下身边鱼幼薇怀里的白猫武媚娘,问道:“你说李老头刚刚的一剑是指玄还是天象?”
鱼幼薇翻了个白眼:“我哪里看得出来,何况李老剑神那等人物,也不是我一个小女子可以妄言的。”
徐凤年看着李淳罡和周承安的背影,笑道:“那你觉得,李老头和我承安兄弟打起来,谁更厉害些?”
鱼幼薇哭笑不得:“这你恐怕得去问李老剑神和周真人了。”
……
四艘大船还在顺江而下。
李淳罡重返巅峰之后,就得去找指点徐凤年练剑了。
徐凤年本就有心学剑,现在又见识到了李淳罡一剑斩江二百丈,自是赶紧学了起来。
当然,他的刀也没有放下,偶尔会找周承安指点一番。
不仅刀法,其实剑法方面,他也有心想让周承安指点一下。
不过,周承安没答应。
正所谓贪多嚼不烂,以徐凤年如今的修为,根本不可能同时吸收他和李淳罡的两种不同剑道。
更重要的是,他也没有多余的时间。
自李淳罡去找指点徐凤年之后,周承安也开始了修炼。
白天在江中练刀,晚上打坐练气。
当年吕洞玄乘鹤入武当,创下了武当派。
他要让九斗米道成为新的道门魁首,自然要比吕洞玄更厉害才行。
又是几日过去。
四艘大船由江入湖,来到了八百里春神湖。
春神湖烟波浩渺,容纳天下水路吞吐大江,历来是兵家死争之地。
徐凤年站在船头,给鱼幼薇和姜泥讲解春神湖的地理形胜,附带了许多当年李义山灌输给他的兵法见解。
“春秋以前,南北对峙,无不以争此地做据点,控春神便可扬帆东下,居高临下,以狮子搏兔之姿抢夺天下,早先北方想要饮马东南,或者南方想要举兵北伐,都得经过八百里春神湖,三城三关三山,素来被兵家瞩目。”
“其中又以三城为重,襄樊、刑阳、武陵,以天下而言重在襄樊,以东南而言重在刑阳,以本州而言重在武陵。”
“襄樊一直被说作天下腰膂,当初三国乱战于此,西楚旧臣王明阳临危受命,成为襄樊郡守,拒徐骁十万兵甲,死守三年,到后来西楚灭了,西蜀亡了,这个上阴学工出来的稷下学士依然誓死不降,城中食人。”
“王明阳更是亲手烹杀妻儿,三年后破城,二十万襄樊人只剩下不到一万,成为一座鬼城,据说破城十年后,仍有十数万孤魂野鬼不肯离城,夜夜哀嚎,王朝不得不让龙虎山掌教天师亲赴襄樊,设周天大醮,醮位达到骇人听闻的三万六千五百个,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这场攻守战,让王明阳赢得了春秋第一守将的名头,连徐骁都佩服,只是一个功成名就,却拉上二十万人陪葬,王明阳再过一千年都是个争议人物。”
鱼幼薇听得胆颤心惊,弱弱问道:“我们不会去襄樊吧?”
因为李淳罡指点了徐凤年的缘故,他最近习惯手指虚弹,一天到晚不知要弹多少次。
此时他就一边手指虚弹,一边轻声笑道:“本来想去,你若不敢,那我们就直奔武陵。”
就在这时,前后两艘黄龙楼船朝他们的船队驶了过来。
后面的楼船来得更快,领头之人是一位北凉军旧部,在军中战功不显,不曾想从商之后开始飞黄腾达,富甲一方,连青州的世家门阀都难以望其项背,曾与州内一位有着皇商背景的人物比拼财力,招来无数骂声,笑言口水堪比半座春神湖。
他便是徐凤年未来的老丈人之一。
王初冬的父亲王林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