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迹慢慢地换上干净衣裳,每动一下,便牵动着浑身上下的伤口一同疼起来。
系腰带时,他低头看向身上绑着的布条,转头问小和尚:“你帮我处理的伤口?”
小和尚赶忙道:“不是不是,小僧见你时就这样了……”
陈迹若有所思,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跃入水中的那一刻,之后是如何上岸的、如何与小满等人汇合的,一概不知。
但他知道,想将自己带到这里,一定有人吃了苦头。
小和尚又低声道:“小僧见你时,是张夏施主背着你来的。她放下你时皱了眉头,似是背上也受了重伤。”
陈迹系腰带的手一顿,接着系好腰带对树林里说道:“好了。”
张夏从树后转出来,走到近前上下打量:“如何,撑得住吗?”
陈迹面色苍白,答非所问:“你怎么样?”
张夏一怔,瞥了一眼小和尚,继而展颜笑道:“不碍事。”
陈迹沉默不语。
张夏调侃道:“若是我和小满、小和尚受伤了,你也会这么做的……虽然你受了重伤,但我这会儿还挺开心的。”
陈迹不解:“开心?”
张夏神色认真:“这一次,终于不用再束手待毙了。”
陈迹由衷赞叹:“厉害。”
张夏将枣枣牵到他面前:“你伤势太重,坐着枣枣吧。”
陈迹没接缰绳,反而目光越过张夏肩膀,看向她身后的离阳公主:“虽然我是总督京营仪仗使,职责是带你回京,但你现在得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离阳公主微笑,像是一早就想好要说什么似的:“这些年,他们想让我嫁的人都被我偷偷杀了,做成染病而死的假象,其中一人是元襄的侄子,另一人是新科状元郎。”
小满瞪大眼睛:“你为了不嫁人,直接把人杀啦?”
离阳公主坦然道:“一旦嫁人生子,也就有了软肋,可我要做的事很多,不能有软肋。”
陈迹思索片刻:“不够。”
离阳公主笑道:“那便再加一桩秘辛。去年我朝二皇子‘魏王’遭人毒杀,上京城宵禁三个月,被元襄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的元凶,朝野震怒……此事是我幕后主使的。”
此话一出,陈迹与张夏下意识相视一眼。
这已是天大的秘辛。
离阳公主继续说道:“我驱使陇右道精锐秘密进入上京,守在十王宅外一年之久,终于发现魏王常常前往安德坊……也就是两位路引上户籍所在之处。想来两位顶替的西京道死士被姜显宗安插在那,也是为了探听二皇子动向吧。”
离阳公主回忆道:“二哥在安德坊养了数名娈童,有从龙化州掳来的,有勋贵献上的,各个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知道他喜好后,我便让陇右道精锐寻了合适的死士,在上元节夜里故意出现在他面前,将指甲缝里藏着的毒药投入他杯中……我原本以为要花费一番功夫的,没想到二哥竟然这么好杀。”
小满满脸震惊,看向小和尚。
离阳公主也坦然的看向小和尚:“这位小师父想来有他心通的神通,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小和尚抿着嘴,默默点了点头。
张夏疑惑:“你为何杀魏王?”
离阳公主理所当然道:“他想杀我弟弟,我自然要杀他。此事在景朝乃是悬案,若被查明是我所为,我一定会死在深宫之中,弟弟也没了登基的可能。诸位,如今我们分享了彼此的秘密,可共富贵。”
陈迹无声权衡利弊。
小满嘀咕道:“只有共富贵?那共患难呢?”
离阳公主诚恳道:“我虽羡慕诸位肝胆相照的模样,但我自认是做不到的。所以我没法像你们那样为彼此舍生忘死……但有朝一日我能喘过气来在景朝有一席之地,诸位便能多一座靠山。”
陈迹缓缓舒了口气:“殿下倒是个奇人,我等今日不会杀你,但请殿下记住,你有秘密握在我等手中。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不要说,不然你保不住自己,也一定保不住你那位弟弟。”
离阳公主对陈迹行了个万福礼,莞尔道:“遵命。”
陈迹转头对张夏说道:“我不能坐枣枣回去,有心人会猜我受伤了,要坐的话也只能是殿下来坐。”
张夏点点头,示意小满将离阳公主扶到马上。
离阳公主长长松了口气:“总算不用走路了。”
陈迹看去,只见其脚底板的血早已渗出鞋底,先前却始终没有抱怨一句。
离阳公主好奇道:“接下来怎么做?”
陈迹看向小和尚:“劳烦再念念经,回到崇礼关之前,我的脸色得好看些。”
不等小和尚念经,小满便催促道:“快念!”
离阳公主坐在枣枣背上,笑着调侃道:“曾听苦觉寺老和尚‘禅照’提起过,南朝云州有一个转世佛子,有他心通的神通,为渡心劫已转三世,但方法却用错了。”
小和尚愕然:“什么意思。”
离阳公主回忆道:“老和尚说,心动多一竖才是心劫,心若不动,劫从何来?”
张夏忽然抬头看她:“若心动注定成劫,何必心动?”
离阳公主意味深长道:“张二小姐,不渡劫,如何证果?”
……
……
正午。
崇礼关外的官道上,一人踉踉跄跄往回走,还没走到平安门便扑倒在官道旁。
关楼上有眼尖的守关将士,急忙高声道:“洪爷,是洪爷!”
数十名将士冲出平安门,将不省人事的洪祖二抬回关内。人群簇拥着往回走,却听甲胄声传来,将士纷纷让开道路。
身披金甲的崇礼关总兵张澜津来到近前,打量着洪祖二身上的伤势。
一道刀伤从肩斜贯至腰,其他地方还有数不清的细密伤口。
张澜津沉声道:“趴着放在地上。”
就在平安门前,张澜津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拔下上面的红布塞子。
有人低声道:“这是总兵从老君山道庭带出来的伤药?”
张澜津嗯了一声,而后轻轻洒在洪祖二脊背伤口上,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在一起,虽未痊愈,起码包住了骨头。
将士们啧啧称奇:“总兵何不从道庭多拿些伤药?”
张澜津平静道:“我已经不是道庭的人了。”
此时,洪祖二闷哼一声,悠悠醒转。
他睁开眼第一句话便急促问道:“夜不收都回来了吗?”
一名将士低声道:“回来了,高原和周放领人阵斩七十二名陌刀兵,带神机营和羽林军杀出重围……夜不收折了三十多人,羽林军折了六十多人,他们这会儿正在军舍里疗伤。”
洪祖二神色一暗,却又很快被掩藏在眼底:“阿笙和摆子呢?”
将士又回答道:“阿笙和摆子没事,他们回来之后,又领着收尸队出去了,说是天气热了,不能让兄弟们尸骨留在外面。”
洪祖二勉强撑起身子,期待的看向张澜津:“阉党在追杀元亨利贞,元亨利贞想要出大马群山只能走麻泥坝,现在发兵走黄土嘴,说不定能在老掌沟林把他拦下来。他敢孤军深入,这已是杀他的最好机会,杀了他,虎豹骑三年内元气大伤。”
张澜津转身往关楼上走去:“好好养伤,没兵部文书谁也不许动。”
洪祖二犹疑道:“等京城的部堂们知道崇礼关发生何事,已是半个月后了,那时候元亨利贞早就回了虎豹骑大营。”
张澜津站在石阶上回头看他:“回来做参军吧。”
听闻参军二字,洪祖二迟疑。
张澜津平静问道:“怎么?”
洪祖二摇头:“我做参军两个月便害死了几百个兄弟,不能做。”
张澜津不再多言:“参军一职一直空悬着,你想好了来找我。”
待张澜津的身影消失在关楼中,有人好奇道:“洪爷,你这一身伤势是怎么回事?”
洪祖二忽然想起什么,站直了身子凝声问左右将士:“陈迹回来没?”
一众将士面面相觑:“陈迹?”
洪祖二凝声道:“景朝使臣抵达崇礼关了吗?”
说话间,关外传来马蹄声。
洪祖二抬头看去,正看见陈迹与张夏并肩走来,后面由小满为离阳公主牵马,穿过平安门的城门洞阴影。
他拨开人群来到陈迹面前,不由分说的拉住陈迹胳膊往平安门外走去。
待到无人处,洪祖二这才问道:“是你对不对?”
陈迹不动声色道:“洪爷这是何意?”
洪祖二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那个披甲上山的人就是你,对不对?先前是我误会你了,你救我边镇夜不收数十条人命,给他们争了一线生机,我洪祖二便是给你磕头认错也没关系。”
陈迹摇头:“洪爷认错人了吧,虽然在下也想冒领这份功劳,但在下护送景朝使臣回来,并未做过洪爷说的事。”
洪祖二不信,他打量着陈迹的气色,却发现对方虽然神情疲惫,但不像是受过重创的模样。
他不由分说地捋起陈迹的袖子,他记得姜琉仙的刀罡曾将此处刮得血肉模糊。
可洪祖二捋起袖子后,怔在原地:陈迹的右臂竟完好无恙。
他又不信邪的捋起陈迹左臂袖子,依然完好无恙。
陈迹不动声色的任由他检查,面色平静如湖,便是伤口疼痛也没露出一分一毫异样。
洪祖二喃喃道:“不是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