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一楼门厅里的灯，仅被一口气吊着，昏黄光色里蒙着一层尘。这一口气似乎随时会断，灯光偶尔闪烁几下，总叫人心惊胆战。
只要一开始回忆，就好像再次置身其中了——麦明河几乎能闻见公寓楼里灰尘的气味，能摸到墙壁起伏不平的涂漆。
记忆原来是这么强大的东西吗？
那时她刚刚与海芦苇、府太蓝一起下了楼，准备在一楼门厅里熬到“装修工程”结束，公寓楼重新放他们离开之时。
“我们下楼后，府太蓝就开始到处找一个他留在一楼的东西……”
说到这儿，麦明河皱起眉头。
那孩子当时找的东西，她明明知道自己记得，却就是一时打捞不起来——就像有时话到嘴边，怎么也想不起词了似的。
算了，这个细节是遇见辛西娅之前发生的，二者没有关系，想不起来也不打紧。
“我当时也在帮他找，门厅里哪儿都没有，我就进了走廊。”
走廊狭窄幽长，两排房门紧闭，一扇接着一扇，逐渐没入了目光与灯光都触及不到的一团昏暗里。
奇怪，公寓楼不大，楼上也都是相同构造，怎么唯独一楼走廊好像没有尽头？
麦明河不知道走廊里会不会有陷阱，不敢走得深了，伸头张望了几眼。
她没发现府太蓝要找的东西——怎么就是想不起来了呢，到底是什么来着——转身正要走时，又停住了。
“我那时觉得……余光里似乎瞥到了什么东西。”
对，就是这样，是余光从昏暗中捕捉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影子；她都想起来了。
麦明河眯起眼睛，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暗影深处。
伴随“唰啦”一声轻响，昏暗深处中有一块阴影动了。
它不动时很难辨认，因为麦明河看不清那究竟是不是走廊的一部分——这一动，她顿时看明白了。
那是一双套着运动裤的小腿，从走廊尾端一间公寓房门里伸出来，倒在地上，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从鞋子上看，似乎是一个女人。
……是居民吗？
当“唰啦”一声再度响起时，那双小腿就又往门里缩了一截——小腿主人似乎是被人给拖进去的。
是一个骗人走过去的陷阱？还是有人真遭到了意外？
当他们在楼上闯关时，楼下又进来了新的猎人吗？
麦明河虽然心地好，却也不傻，朝门厅里二人轻声叫道：“你们过来看看，走廊里好像有人。”
当三人一起站在走廊口往深处看时，恰好看见昏蒙蒙深处里，又陷进去了一扇房门。
新打开的那一扇门，比有小腿探出的门更远，更叫人看不清了。
一个人影猫着腰，从公寓门口倒退出来，似乎正拖拽着地上一件重物；麦明河屏着呼吸，看着那件重物从门后被拽进走廊，露出了一个歪倒的脑袋，松软无力的肩膀和手臂……是个人。
死了吗？
黑影似乎没察觉麦明河几人，仍倒退着，一步步往走廊里拽那个人；每拽一步，就是“唰啦”一声轻响。
另一扇门里的小腿，就再次往里缩一截——现在已经只剩一双脚了。
“我那时想，肯定是个居民。腿在103，怎么上半身却在104？当然，房间号我只是打个比方，我没看清具体是一零几。”
麦明河有点担心，扬声问道：“我这么说话，你能听见吗？”
“能，”夜空里传来辛西娅的回答。“你继续！”
真奇妙，看起来少说也有近百米的距离，二人却能正常对话。
一边能看见眼前黑摩尔市，与倒扣的巢穴；另一边，却又觉得自己身处于公寓一楼里……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麦明河却想不起来了。
没关系，想不起来就不想了。
当务之急，是先把辛西娅救出来。
“海芦苇往走廊里打了一道强光手电，正打在那人脸上，我一下子就看清了。”
那个居民被光柱猛地一打，唰地扭过头，露出了一张长满了筋脉、且只长了筋脉的脸——不知多少青紫血管，有粗有细，密密麻麻，层迭虬结，盖满了一张脸。
居民为什么一个比一个恶心？
海芦苇不由自主小小叫了一声——然而谁也没想到，居民却像是突然被逮个正着的小偷一样，竟比海芦苇还慌了手脚。
“没有哦，”
从连嘴都没有的脸上，响起了急急忙忙的辩白：“我什么都没干哦！”
不等三人反应过来，居民双手一松，将那个昏迷不醒的女人上半身扔在了地上。
它马上又朝女人来了一脚，将她踹进公寓门里，在墙壁上撞出一声闷响——麦明河立刻一扭头，发现另一扇门里探出的小腿，也跟着一起消失了。
“你们如果看见什么，一定是看错了，”
居民一边说，一边往走廊深处退去，“可别乱说话污蔑老实人呀，这儿什么也没有。好了就这样吧，Ciao！”
话音未落，它已经推开深处又一扇公寓门，往里一钻，彻底消失了。
三人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回事……？”海芦苇用手电光扫了扫那女人消失之处，说：“那女人是真人吗，还是陷阱一部分？”
府太蓝转身就走。“有什么所谓？反正不来找我麻烦就行。”
但是麦明河却不肯放弃。
“那时也是怪了，”
她揉了揉仰头太久有点酸的脖子，扬声对巢穴中的辛西娅说道：“我有一种直觉，那女人一定是个人类，我得看看她去了哪。那两个公寓门当时都还开着，我不必自己开门，就不会触发什么东西，冒的险不算大。”
麦明河借来手电，小心翼翼地进了走廊。她每走一步，就得扔个什么杂物探探路，敲打检查一下四周，确认安全才敢继续，走了好一会儿，才到了第一间开着门的公寓门口。
小腿消失之后，公寓里只是一片陈旧杂乱；另一个曾经探出女人上半身的公寓，也同样没有任何异样。
麦明河是在回程路上，突然听见一堵墙后响起一声呻吟的。
“是……是谁在外面？”一个女声低低地问道，“我在哪里？这里是……巢穴陷阱吗？”
那正是麦明河第一次遇见辛西娅。
辛西娅是一个初出茅庐的猎人，跟着有经验的老手们跑了几次巢穴之后，这次是她第一次单独进巢穴，就遇了险。
一开始海芦苇怎么也不相信她是个人。
“我真的是个人类，”
辛西娅从墙体深处说道，“你不信的话，我现在打开我手机铃声，你们听一下。巢穴和居民是没有手机的，你们总该知道吧？”
当麦明河听见墙体里传来了手机闹钟鲜明刺耳的叫声时，她最后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了。
“府太蓝当时检查了情况，说抓住你的那个居民，可能具有一种……一种……”
一种什么能力来着？怎么总在细节上绊跟头呢？
“啊，一种编辑空间的能力。”对，就是这个。“它当时为了把你藏起来，可能一脚把你踢进了某种空间夹缝中。”
所以一楼走廊看起来才没有尽头；所以辛西娅的小腿在一间公寓外，上半身却从另一间公寓门口出来了——这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我没想到，你竟然一直坚持到了现在。”
麦明河仰头喊道，“我们后来进了两间相邻的公寓，试图把中间的墙打破，看看能不能找到你，但始终没有成功。怎么样？你现在想起来了吗？”
夜空里的巢穴，忽然一下子感觉遥远了。空气冷冽鲜锐，仿佛刚刚褪去了一层从未存在过的雾。
辛西娅似乎没听见。
天地间相隔这么远，能对话这么久，已经不可思议；或许她声音还不够大？
麦明河又抬高嗓门，说：“辛西娅？你听见了吗？”
她这一次喊得嗓子都哑了，但头上天空的巢穴里，却始终一片寂静，再没有辛西娅的动静了。
辛西娅怎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麦明河有一瞬间，以为那个蛇形巨大黑影是不是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回来了，但在巢穴中扫视一圈，什么也没有看见。
“辛西娅？”
她脖子酸得难受，不由低下头，想活动活动脖子；麦明河刚一转过头，就顿住了。
马路远处，在两个路灯的橘黄光晕之间，直立着一个黑影。
她愣愣望着那黑影，想起了汽车保险杠被撞瘪的那一块。
“是谁？”麦明河扬声问道，“你是居民吗？”
黑影朝她迈出了一步，又一步。
当他走进路灯灯光下的时候，麦明河心脏突然砰砰一跳，转手一把抄起倚在车门上的机枪，喝道：“别动！”
伊文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慢慢地张开了嘴巴。
他的舌头转了几圈，好像在找正确发音位置。
“你把我丢回巢穴，没想到是一场无用功吧？”伊文笔直抬起一只手，指着天空中的巢穴，说：“我又掉下来了。”
麦明河手心里泛起了冷汗。等等，伊文一直就在附近的话——
“我掉下来，另一个靠‘我被送回巢穴’才能进入人世的居民，自然就回巢穴了。”
伊文一只手依然笔直扎在夜空里。“它跟我配合了一下，效果也挺好的呢。你应该对它不陌生吧？你刚才没有一种好像又身处现实，又身处梦境一样的感觉吗？”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麦明河这一句问话，几乎只剩了气流。
因为她明白。
她感觉自己内脏都翻了个个儿，后背上、手心里，早炸开了一层层白毛汗；明明是双脚站立，灵魂却好像一直在往体内深处沉。
“终于把时间缩短了，”伊文很满意地说，“终于把你身上‘体外端粒’的结束期限，缩到了1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