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海用力吸了口冷气,试图把这些思绪从脑海中驱散,但它们就像顽固的幽灵,怎么也赶不走。他又点燃了一个二踢脚,看着引信冒出的火星,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这枚烟花——在最灿烂的时刻炸响,然后迅速坠落,消失在黑暗里,不留痕迹。
天空中的焰火依旧绚烂,孩子们的笑声依旧清脆,但这一切在方大海听来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遥远而模糊。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罩里,能看到外面的欢乐,却无法真正融入其中。
闪烁的火光映照在他刚毅却又带着一丝迷茫的脸上,明暗不定。那张平日里总是充满自信和力量的脸,在这一刻显得格外疲惫和无助。火光跳跃,在他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就像他此刻复杂的心境——一半是对家人的责任感,一半是对未来的茫然。
陈阳在一旁,敏锐地捕捉到了方大海的异样。他没有打扰他,只是默默地将更多的烟花递到他手上。作为多年的朋友,陈阳太了解方大海了。他知道,方大海心里一定压着事,而且是很沉重的事。
陈阳在心里猜测着可能的原因——是工作上的困境?是家庭的矛盾?还是健康上的隐忧?
但无论是什么,他都明白,此刻的方大海需要的不是追问,不是安慰,更不是建议,而是陪伴,是一种无声的支持。有些话,急不得,只能等当事人自己准备好了,才能说出口。
他静静地站在方大海身边,时不时递上一支烟花,偶尔帮孩子们点燃一个窜天猴,但大部分时间,他只是默默地陪着,用这种方式告诉方大海:兄弟,我在这儿,你不是一个人。等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开口。
放完炮,孩子们心满意足地跟着大人回了家,准备吃象征“交子”的饺子,各家各户传出欢声笑语,电视里春晚的歌声依稀可闻。但方大海却拉住了准备走进小洋楼的陈阳,从口袋里掏出已经有些变形的烟盒,递给他一根香烟,又自己点上一根。
“陈阳,陪我在院里待会,抽根烟,说说话。”方大海的声音在寒冷的夜空中显得有些飘忽,带着一种少有的脆弱。
这语气让陈阳的心一紧,他知道,方大海终于准备开口了。
陈阳接过烟点上,两人就站在院子里背风的地方,任由香烟的红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除夕夜的寒风依旧凛冽,钻进衣领,刺得皮肤生疼,但相比之前的喧闹,此刻周围反而显得安静了许多,只有砰砰的鞭炮声从远处传来,偶尔还能听到几声狗吠。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抽着烟,谁都没有先开口。
白色的烟雾从口中呼出,迅速消散在寒冷的空气里,就像那些说不出口的话,在喉咙里盘旋,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方大海一根烟很快抽完,他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火星在地面上挣扎了几下,终于熄灭了,然后他又默默续上了一根。
陈阳看着他的动作,心里越发确定,今天的事不简单。他见过方大海着急的样子,见过他愤怒的样子,甚至见过他喝醉后的样子,但很少见到他这样沉默、这样犹豫的样子。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直到第二根烟抽了一半,烟头的火光已经接近方大海的手指,他才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用带着浓重烟味的沙哑嗓音,缓缓开口,讲述起了今天让他情绪如此低落的缘由。
“陈阳,”方大海狠狠吸了口烟,喉结滚动着将烟雾从肺部挤压出来,那烟圈在寒风中散开成细碎的白色涟漪。
他眯起眼,目光越过院墙,望向远处那片被夜色浸染的楼宇轮廓,那些建筑在月光下投下模糊而冷硬的影子。
“本来下午就能回来的。”他声音低得像呓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烟盒边缘,“队里今儿个没什么大事,大家伙儿都收拾差不多了,想着能早点回家,热热闹闹地吃顿年夜饭。”
方大海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他转过身,面对着陈阳,借着远处不时炸开的鞭炮光亮,陈阳看见他眼底闪过一抹晦暗不明的情绪。
“结果......”方大海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像是砂砾摩擦般刺耳,“接了个报案。”
他自嘲地笑了笑,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抢劫杀人。就发生在城西那片老居民区,那地方你熟,破旧的平房,狭窄的巷子,连路灯都坏了几十年。”
“赶到现场的时候,那场面......”方大海闭了闭眼,眉头紧锁,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得可怕,“一直忙活到晚上八九点,总算锁定了嫌疑人,直接从他家里把人带走了。”
陈阳在旁边静静地听着,直到听到案子破了,才稍稍松了口气,忍不住开口道:“案子破了,这不是好事么?大舅哥,你应该高兴才对啊,为民除害了。”
方大海闻言,缓缓转过头,脸上浮现出一抹极其苦涩的笑容,那笑容扭曲得比哭还难看。他侧过身,借着微弱的月光和陈阳对视,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好事?”他几乎是咬着牙反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和难以言喻的沉重,“你猜猜,那个男的,他抢了多少钱?”
陈阳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顺着他的思路去想,“抢劫杀人?那肯定不少吧,怎么也得......”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几百?不会上千了吧?”
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几百上千块绝对不是小数目。方大海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伸出四根手指,在陈阳面前晃了晃,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四十七块三毛八!”
“多少?”陈阳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四十七块钱?他就为了这四十多块钱......杀了个人?”
即便陈阳重生前,听过无数为了几十块抢劫杀人的案子,但现在听到这个数字,依旧感觉难以置信,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方大海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摩挲着,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像是咽下了某种难以言说的苦涩。他重重地点了点头,院内灯笼的红光,映照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些复杂的情绪像潮水般翻涌——震惊、同情、愤怒、不解,每一种都沉重得压得他喘不过气。
“而且,”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知道他抢这钱,是为了什么吗?”
空气凝固了片刻,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声,衬得这沉默格外刺耳。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陈阳,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讽刺和悲哀:“就为了……能让他家里,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吃上一顿肉丸饺子!”
方大海的声音低沉而压抑,每一个字都像重锤般敲在陈阳心上。
“吃上一顿像样的……好饭!”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陈阳愣住了,脸上的表情由最初的疑惑逐渐变为震惊,随即而来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好饭?”他喃喃重复了一遍,眉头紧锁,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方大海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种自嘲的苦涩:“是啊,对于他们来说,过年能吃上一顿好饭菜,一顿肉丸饺子,就非常开心了。”
陈阳的思绪一片混乱,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第一反应便是紧紧皱起眉头,脸上浮现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不屑。
“这不是他活该么!”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抖。
“穷就能成为抢劫杀人的理由了?”陈阳猛地站起身,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语气急促,“谁让他去抢劫了?那么多不犯法的事情不能去干?”
陈阳侧头看着方大海,情绪激动:“哪怕是去工地搬砖,去捡破烂,一天挣不来十块八块的?至于为了口吃的就去杀人?”
方大海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打断陈阳,只是默默地听着,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
陈阳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渐渐提高:“再说了,老话讲的好,'好过的年节,难过的日子'!”
“年节再难,咬咬牙也就过去了!”他挥了挥手,像是在驱散某种无形的阴霾,“怎么能因为想过年吃顿好的,就干出这种伤天害理、无法无天的事情来?”
“这纯属是他自己心术不正,走上邪路了!”说完这番话,陈阳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
然而,当他再次看向方大海时,却发现对方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眼神空洞,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
陈阳心头一紧,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他借着院子里灯笼微弱的光,仔细端详着方大海的脸。
那张脸上,阴郁之色挥之不去,眼神中藏着化不开的沉重和痛苦。
“大舅哥,这不对呀,”陈阳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担忧,“这不像你的性格。按照你往常的脾气,对这种抢劫杀人的凶徒,你只会恨不得亲手毙了他,怎么会……”
方大海缓缓抬起头,目光与陈阳相遇,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让尼古丁在肺里停留了许久,仿佛这样能暂时麻痹他纷乱的心绪。
“你说的没错,放在以前,我肯定也是这么想。”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夜空,声音低沉而无力:“但今天……”
方大海无奈地摇了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掐灭了手中的烟头,“了解了具体情况之后,我这心里……堵得慌。”
方大海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眼神里充满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他低沉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深渊中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叹息:“你问我为什么心里堵得慌?因为……”
“因为我看到了那个罪犯,王老五,我看到了他身上,看到了他那双眼睛里,我看到了……”方大海没有说下去,但脸上的颜色非常难看。
陈阳一愣,他从未想过方大海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以为方大海只会愤怒,只会憎恨。
“你……你说什么?”陈阳难以置信地问道,他看着方大海脸上复杂的表情,那里面有悲伤,有无奈,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自我厌恶。
方大海苦笑了一下,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雾在他口中缭绕,似乎是他此刻难以言说的情绪的具象化,“是啊,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开始详细讲述案子里两个当事人的背景,声音低沉而缓慢,讲述如同在刮开他自己内心深处那层早已结痂的伤疤。
“这个抢劫杀人的罪犯,叫王老五,还有那个死了的,叫李老蔫……他们俩,都是下岗工人。”方大海吐出一个在九十年代末期格外沉重的词汇,这个词汇承载了太多人的辛酸与绝望。
“王老五是今年刚下的岗,原来在江城机械厂,一把年纪了,一身的硬技术,却被无情地抛弃了。”
“他告诉我,厂长开会的时候,说得冠冕堂皇,什么‘优化产业结构’、‘提高效率’,可他心里明白,就是一句‘你没用了’。”方大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仿佛他能感同身受王老五的痛苦。
“王老五家,住在城西大德里的那片棚户区,”方大海看向陈阳,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那片地方,啥情况,你应该也知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