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的这个春天,注定要被所有人所铭记。
    济宁大捷的消息如同燎原野火一般迅速的蔓延,随着靖南军无数南下的塘马传遍大江的南北。
    北国平定,京师光复,一道道捷报让历经战乱的神州大地重新焕发生机。
    战乱的阴云终于远去,无数人所期盼的和平终于来到,所有的人心中都有一种极为不真切的感觉,很多人在第一时间都不愿意去相信。
    只是,当更多确切的消息传来。
    直到朝廷使者持节驰赴各府州县,朝廷明令永久废除辽饷、剿饷、练饷等苛捐杂税
    直到浩浩荡荡、士气如虹、威武昂扬的靖南军顺着运河南下之时。
    一切怀疑的声音,一切质疑的声音,一切不愿相信的声音,全都荡然无存。
    所有人才相信。
    那一直以来,萦绕在整个北国,乃至南国百姓头顶上的阴霾已是烟消云散。
    当陈望率领得胜之师沿运河南下时,运河两岸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盛况。
    运河两岸乃至周边多地的百姓们扶老携幼,赶赴到了京杭大运河的沿线,恸哭声萦绕在运河的上空久久难散。
    陈望领兵南下,行至徐州之时,从南京出发的天使也抵达了徐州城中。
    从南京而来的天使带来了一份旨意。
    一份晋升的旨意。
    徐州南郊,时值初夏。
    淮泗平原上一望无际的麦田在晨风中泛起金色波浪,沉甸甸的麦穗预示着今年的丰收。
    靖南军大营依运河而立,联绵的营帐在晨曦中宛若银白色的波涛。
    靖南军大营辕门外早已设下香案,案上铺着大红锦缎,陈列着太牢三牲,一对蟠龙烛台分立两侧。
    中间紫铜香炉里三炷檀香青烟袅袅,在晨光中盘旋上升,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
    陈望头戴铁冠,身着窄袖正红织锦云肩通袖膝襕蟒衣,按刀而立于中军帐前。
    金线绣成的四爪蟒纹在朝阳下熠熠生辉,每一片鳞甲都闪烁着细碎金光。
    靖南军一众等将领,皆着武官常服,外穿罩甲,各以品级肃立两侧。
    一众亲从甲兵持矛挎刀如林而立。
    净鞭响了三声,从南京而来的宣旨队伍缓缓从营门之外行来。
    宣旨的天使身着绯色官袍,头戴乌纱,双手小心翼翼的捧着紫檀诏匣。
    四名身着银白色官服的锦衣卫百户紧随其后,雁翎刀轻晃之间随着天使缓步而来。
    宣旨的天使与一众侍从不敢倨傲,在营门百步外便已是下马步行。
    迎着一众军将的注视,宣旨的天使的脚步不自觉的虚浮,他的额角开始渗出细密汗珠,捧着诏匣的双手也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
    身后一名年轻的锦衣卫百户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另一名年长些的虽然还算镇定,但紧握刀柄的手却还是暴露了内心的紧张。
    如今的天下,没有人不清楚。
    真正手握着那至高无上的权柄人,并非是当今的天子。
    而是掌握在眼前这位蟒袍加身的将军手中。
    土木堡之后,文贵而武轻,督师必用文臣,而武官只能为将。
    而陈望,却是彻底打破了这个延续百年的惯例。
    被封为靖南侯,总督内外诸军事,节制诸镇兵马。
    而后在其收复京师之后,更是上书朝廷,奏请重设蓟辽、宣大两地总督,更是开设直隶总督一职。
    这三处要职,无一例外都由他麾下心腹将校出任。
    周遇懋执掌蓟辽,胡知礼坐镇直隶,曹变蛟管辖宣大。
    从此,自山海关至居庸关,从北直隶到山东,整个北疆的防务尽入其手。
    宣旨天使终于走完这段漫长的路,来到香案之前。
    他抬起头,正对上陈望平静的目光,心头一紧,连忙垂下眼帘。
    陈望的目光平静,微微躬身。
    “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
    天使喉结滚动,深吸一口气,声音略显干涩。
    “军营之中,自当以……军礼而见。“
    陈望挺直了脊背,问道。
    “圣躬安?“
    “陛下……安。“
    宣旨的天使下意识的躬身,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往昔宣旨是人人争抢的美差,所到之处无不受尽奉承,而今却成了烫手山芋。
    当今天子之所以能够继位,也是因为陈望领兵击败了万民军,重新收复了南京。
    万民军攻陷南京之时,那些有骨气的官员大多都随着卢象升一起,永远的沉眠在了南京城中,以身殉国。
    如今朝堂上的官员多是在乱世中选择明哲保身之辈,在靖南军的威慑下更是谨言慎行,唯唯诺诺,宛若泥塑木雕,在靖南军的监视下噤若寒蝉。
    深宫之中的变迁更为明显,所有宫人都经过靖南军严格甄选。
    宫女多是来自民间身家清白的女子,而太监则多是从各地皇陵调来的守墓老人。
    这些人与朝中各方势力素无瓜葛,最能确保宫禁肃清。
    如今前来的宣旨的这位太监,也是一名老太监。
    “天使,可以宣旨了。”
    陈望的声音传来,宣旨的天使身形再度一颤,他低垂下头,不敢直视着陈望,取出圣旨之后连忙展开。
    黄绫在手中不住抖动,展开诏书时,他的手指因为紧张而显得僵硬,甚至险些将圣旨滑落。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试了两次,才勉强挤出破碎的音节。
    “奉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声音在空旷的大帐之前上显得格外微弱,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这样的场景,这样的行为是不容允许。
    “朕闻星辰耀彩,必应璇玑之象;山河毓秀,当钟柱石之臣。”
    念到第二句时,宣旨的天使声音终于平稳了一些,但是他捧着圣旨的指尖依然一片冰凉。
    “咨尔靖南侯陈望,威贯日月,勇慑华夷。”
    “昔总元戎,肃清江汉,今持节钺,荡涤燕云。”
    每念一句,宣旨的天使都能感受到诏书分量在加重。
    “济宁一役,摧勍寇如枯蒿,北直诸战,复故都若拾芥,斯诚不世之殊勋,可谓无前之伟烈……”。
    宣旨的天使的目光始终低垂,不敢抬头去看陈望一眼。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
    “兹特晋尔为柱国戡乱推诚宣力武臣,开府仪同三司,录军国重事,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太子太傅,五军都护府大都督,燕国公,食禄五千石!”
    当最后一个字念出,宣旨的天使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这才发觉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臣某,谨奉制。”
    陈望微微躬身,举起了双手。
    宣旨天使的锦袍下摆不受控制的微微颤动,捧着圣旨的双手不自觉的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汲取勇气般,向前迈出谨慎的半步。
    在交接的瞬间,他的指尖触到了陈望双手便如触电般缩回,险些让圣旨脱手。
    陈望接过圣旨,而后放下了左手,重新按在了腰间的雁翎刀的刀柄之上,用右手将圣旨缓缓举起。
    下一瞬间,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之声,便已经是冲霄而起!
    “万岁,万岁,万万岁!”
    无数靖南军的军将高举着手中的兵刃,山呼着万岁。
    宣旨的天使低垂着头,随侍的锦衣卫百户也同样深深埋首。
    他们都清楚的知道。
    这震耳欲聋的万岁声。
    不是对着那道明黄圣旨。
    而是对着那个执掌天下权柄,
    按刀而立的身影。
    许久之后,那震耳欲聋的山呼之声才慢慢的平息。
    陈望手执着圣旨,平静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
    “天使远来辛苦。“
    “本公……”
    陈望已经用上了新的自称。
    “已在偏帐中备下酒水,还请稍作歇息。“
    宣旨的天使不敢拒绝,唯唯应令。
    陈望重新返回了身后的中军帐中,没有去送宣旨的天使。
    如今陈望已经不再需要去做这些表面的工作,他也不想去耗费这些精力。
    “南京的情况如何了?”
    陈望龙行虎步,迈步走在帐中,代正霖亦步亦趋跟在身侧,将一封文书递到了陈望的手中。
    “南京的局势还算稳定,不过那些士绅还是不太安分,经由情报司审查,为首者江南复社领袖钱谦益,近日频繁召集文会,以'清议'为名非议朝政。”
    “还有史可法,在朝廷之上公然抨击总镇,指责总镇擅权自传,挟制天子。”
    陈望一路行至帅位坐下,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书,而后随意的将其弃之一旁。
    “跳梁小丑……不值一提……”
    现在的江南在历经万民军三番四次的蹂躏之后,这些江南的士绅势力大减。
    “南京城破的时候,万民军打进城来,怎么不见钱谦益他这个复社的领袖领兵抗贼。”
    对于钱谦益,陈望的心中没有半点的好感。
    哪怕是钱谦益在历史上投降之后,暗中也支持反清复明,但是降了就是降了,还是带着一众官民投降影响极坏。
    水太冷、头皮痒,当真是全无气节。
    “史可法,一介腐儒,毫无才干,空口清谈之辈,既然他在朝堂之上喋喋不休,那就让他去官归乡。”
    史可法在历史之上倒是全了名节,但是也仅仅是全了名节。
    平日袖手谈风月,临危一死报君王,史可法为官廉洁,也很勤勉,治文书往往夜以继日。
    但是史可法对于军务积弊却是知情不报,放任四镇荼毒横行,能力庸碌,难挑大任。
    史可法在拥立新君一事上举措失当,致使武臣攫取定策大功,朝政实权尽落他人之手。
    以督师阁部之尊坐镇江北近一年,广征民力,耗尽粮饷,却始终未能打开局面,寸功未立。
    及至清军大举南下,麾下诸将纷纷倒戈相降,转而成为清廷扫平南明的先锋。
    史可法驭将无能由此可见。
    在最初的时候,南京朝廷新立,陈望可以容忍些许的议论。
    但是现在,随着对于地方的掌控,加上军事上取得的优势,陈望已经无需再顾及那些迂腐文人的在政治上的掣肘。
    在收复了北国,击败了清军之后,同时陈望以自己的名义上书,让隆武帝下达了废除了一系列的苛捐杂税的诏书之后。
    与此同时,宣讲司的官吏奔走于城乡之间,情报司的密探活跃于市井之中,两相配合下,他的声望如燎原之火般席卷天下。
    茶肆酒坊间,说书人拍案讲述着他的战绩。
    田间地头里,农人们传颂着他的德政。
    这一切,都将他推向了前所未有的威望巅峰。
    “马士英没有什么动静吗?”
    代正霖微微垂首道。
    “马士英很是老实,朝堂之上多是默不作声,只是说些不痛不痒的话。”
    “他倒是一个聪明人。”
    陈望冷哼了一声。
    马士英虽非良善之辈,却也并非毫无底线。
    虽非经世之才,更谈不上力挽狂澜的救时的大臣,至多不过一介旧式疆臣。
    他虽有些许政治才干,却远不足以应对当时危局。
    在其被俘之后,还算能够坚守气节,较之那些自诩清流的东林君子,反倒显出几分令人敬重的高尚。
    不过也就仅此与此,历史上南明的覆灭也有他的重要责任。
    “各镇的军兵久历战事,疲惫不堪,如今战局稍整,西北虽然未有平定,但是却无有威胁,你领兵坐镇徐州负责协调各镇……”
    陈望的目光转动,最后落在了左良玉的身上。
    “宁武伯领大军往西,进抵开封,允各镇休整两月,准军兵返乡探亲,限期而还。”
    帐中顿时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众将或多或少都有些疑惑。
    代正霖也是微微一怔,有些迟疑。
    “总镇……”
    此番北伐大败清军,肃清边患,虽因粮草问题而暂时偃旗息鼓,但是西北潼关等地仍然处于战时。
    西征闯逆运输线稍短,湖广在何腾蛟的督管之下粮饷还算充足,勉强可以支应。
    此时正值大军气势如虹,若不趁势一举平定天下,岂不坐失良机?
    “我知道你们的想法。”
    陈望环视帐中,将众将的疑虑尽收眼底。
    “但是,现在还不是统一天下的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