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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骨骼画廊

    空间的余震在骨髓深处嗡嗡作响。

    陆见野睁开眼时,世界是倾斜的——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倾斜,是感知被粗暴扭转后的眩晕。他伏在某种潮湿的平面上,掌心下传来的触感粗糙而多孔,像某种生物的肺叶在缓慢呼吸。他抬起头,瞳孔在昏暗中艰难地聚焦。

    光。不是直线。

    一道病恹恹的、被稀释过的灰白光柱,从极高处斜切下来。光柱的边缘在空气中融化,像劣质奶油在热刀上缓慢流淌。光里悬浮着亿万尘埃,那些尘埃并非无序飘荡——它们以某种缓慢的涡流旋转,像微型星系在演示自身的生与死。每一粒尘都在光里显形:有矿物结晶的棱角,有纤维碎屑的绒毛,有昆虫翅粉的虹彩,还有更微小的、可能是皮屑或孢子的、无法命名之物。

    它们在下坠。

    极缓慢地、庄严地、像举行某种仪式般地下坠。

    陆见野的视线顺着光柱向上攀爬。头顶十米处,一道狭长的裂缝切开黑暗,裂缝边缘是不规则的混凝土与锈蚀钢筋的獠牙。更上方,隐约有流动的、被污染的光——那是地面世界,是墟城的夜晚,是霓虹与罪恶共生的糜烂天穹。

    而他在这里。

    在下层。

    在墟城的肠子里。

    气味率先苏醒。不是单一的气味,是层层堆叠、相互发酵的嗅觉地层:最底层是千年积水的腥,像铁器在血液里锈蚀的味道;其上浮着排泄物发酵的酸腐,那酸里带着蛋白质分解特有的甜腻;再往上是霉菌的孢子味,潮湿岩石的土腥,还有某种更深处的、若有若无的……甜香。

    是颜料和松节油的味道。

    它们在所有恶臭的夹缝中顽强地钻出来,像尸堆里开出的毒花。

    陆见野撑起身。手下的“地面”不是水泥,是古老砖石,每一块都巨大、沉重、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润。砖缝里挤出墨绿色的苔藓,那些苔藓在昏光中泛着湿润的、像蟾蜍背脊般的光泽。他脚下有一条浅浅的沟渠,渠中流淌着粘稠的、近乎固体的黑暗。那黑暗在流动,却听不见水声,只有一种极低沉的、类似巨兽消化食物时的咕噜声。

    “排水主道。”声音从侧方传来,像碎玻璃在绒布上摩擦,“十七世纪的血脉。后来被扩建,再后来被遗忘。”

    陆见野转头。

    苏未央靠在拱壁上。她的姿势看似松弛,但脊椎的弧度像一张引而未发的弓。昏光只照亮她半边脸——苍白的颧骨,紧抿的唇线,以及那只在阴影中微微发光的右眼。眼底的金色涟漪此刻微弱得像即将熄灭的余烬,只有最深处还有一丝光在艰难地旋转,像溺水者最后一次探出水面的指尖。

    她睁开眼。两只瞳孔的金色并不对称——左眼黯淡如蒙尘的琥珀,右眼却仍有一星锐利的光。

    “净化局的追踪波长……无法穿透这么厚的遗忘层。”她喘息着说,每个字都带着细微的颤音,“但不会太久。他们的猎犬……能嗅到情绪残留。”

    陆见野想开口,却发现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不是实物,是林夕记忆的余烬——那种灵魂被抽离的真空感,那种颜料注入血管的灼痛,还烙印在神经末梢。他咳了一声,咳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这里……安全?”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擦过生锈的铁皮。

    “暂时。”苏未央撑直身体。她的动作有一种非人的精确,每个关节的转动都像经过精密计算,却又在某个细微角度透出勉强维持的滞涩。她抬起左手,掌心向上。

    指尖有光丝渗出。

    但这次的光丝……不一样。

    它们不再是纯粹的金色,而是混杂着细微的、病态的杂色——一缕暗红像血丝般缠绕在光丝上,一丝靛蓝在末端如毒素蔓延,还有几点墨绿的光斑像霉菌在生长。光丝在空气中蜿蜒,像受伤的蛇在寻找出路。它们探向黑暗深处,颤抖着,最终指向下水道的一个支岔。

    那里有一道铁栅栏。

    栅栏已经严重变形,不是锈蚀,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从内部撕裂。断裂的金属边缘卷曲、翻翘,在昏光下泛着新鲜的、银亮的撕裂痕。栅栏后的黑暗更浓,浓得像固体,但光丝一触及那片黑暗,就突然绷直——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拉扯。

    苏未央的眉头微蹙。很细微的动作,但陆见野看见了——她下颌的肌肉有一瞬间的绷紧。

    “那里。”她说,“林夕的……锚点。”

    两人走向栅栏。陆见野侧身挤过裂缝时,肩膀擦过冰冷的金属,触感不是铁,更像是某种大型动物的肋骨,表面有细微的、螺旋状生长的纹理。裂缝窄得几乎要将人压扁,他不得不将背包抱在胸前——背包里的《悲鸣》残骸在靠近栅栏时开始发热,像一块逐渐苏醒的炭。

    穿过裂缝,空间骤然收紧。

    支道低矮得必须弯腰前行。拱顶压得很低,上面垂挂着絮状的菌丝,那些菌丝在黑暗中微微摆动,像倒悬的森林,又像某种巨大生物的呼吸系统。空气里的颜料味变浓了——不再是淡淡的甜香,而是浓郁到令人窒息的情绪混合体:暴怒的辛辣、悲伤的苦涩、狂喜的甜腻、恐惧的酸腐……它们分层悬浮,每走一步就搅动一层,像用脚搅动一池沉淀多年的情绪淤泥。

    光丝越来越亮。

    不是增强,是频率在加快——从稳定的脉动变成急促的、近乎痉挛的闪烁,像一颗心脏在临终前的狂奔。光丝的颜色也在变化,金色被越来越多的杂色污染,最后几乎变成一种肮脏的、像脓液般的暗金色。

    支道尽头,出现一扇门。

    木门。

    深色的橡木,厚重得不像这个时代的产物。门板上有无数细密的裂纹,那些裂纹不是干裂,更像是树木在生长过程中自然形成的纹理,但纹理的走向很奇怪——它们从门板中心向外辐射,形成一张巨大的、蛛网般的图案。门没有锁,虚掩着,门缝里渗出光。

    不是电灯光。

    是烛火般摇曳的、温润的、带着生命体温的暖黄色光晕。那光从门缝里淌出来,沿着地面砖石的缝隙蔓延,像融化的蜂蜜,粘稠而缓慢。

    门的上方,有字。

    白色的颜料,笔触狂乱,每一笔都像用尽全身力气凿进木头里:

    “骨骼画廊·林夕”

    字迹下方还有一行小字,用更细的、颤抖的笔触写着:

    “入内者,请留下你的悲鸣”

    陆见野盯着那行字。他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不是恐惧,是一种更深层的、近乎本能的敬畏。这扇门后的空间……在“呼吸”。他能感觉到一种缓慢而庞大的脉动,像一颗被埋在地底深处的心脏,隔着土层和砖石,将震动传递到他的脚底。

    苏未央伸出手。

    她的指尖在触碰到木门前,停顿了一秒。陆见野看见她的指甲缝里,有极细微的金色光尘在飘散——那不是她主动释放的,是某种消耗过度的泄露。

    门轴转动的声音不是金属摩擦,而是低沉、绵长的呻吟,像巨兽在睡梦中翻身。门向内缓缓打开。

    光涌了出来。

    不是刺眼的光,是温暖的、有质感的、像液体般流淌的光。它们从门内漫出,淹没了门外的黑暗,将陆见野和苏未央包裹其中。那光有温度——不是物理的热,是情绪的余温:喜悦的暖,悲伤的凉,愤怒的灼,恐惧的冰。它们混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五味杂陈的“体温”。

    陆见野踏入门内。

    然后,他看见了。

    看见了林夕的圣殿。

    首先攫住他视线的,是拱顶。

    那不是建筑学的拱顶,是解剖学的奇迹。成千上万根肋骨——人类的肋骨——被精心筛选、漂白、打磨,然后以某种超越人类理解的几何精度拼接在一起。每一根肋骨都洁白如象牙,表面有细微的生长纹理,那些纹理在光线下形成流动的阴影,让整片穹顶看起来不像静止的结构,而像一片正在缓慢起伏的、由骨骼构成的云。

    肋骨在穹顶中央汇聚。

    不是简单的交汇,是精密的编织。它们交错、穿插、嵌套,在最中心处形成一朵巨大的、盛开的骨花。花瓣由最纤细的肋软骨雕刻而成,薄得几乎透明,边缘有细微的锯齿状分叉,像真实花朵的绒边。骨花的中心,花蕊的位置——

    悬着一颗情核。

    拳头大小,淡金色,晶体内部不是静态的光,是液态的、缓缓旋转的光涡。那光芒温润如初升的月,却比月光更稠密,更沉重。光从情核内部渗出,沿着每一根肋骨的纹理流淌,照亮整片穹顶,让每一根骨头都泛起温润的、像玉石般的内发光。

    但这只是开始。

    陆见野的视线向下移动。

    墙壁。

    不是砖石墙,是骨板——由骨盆、肩胛骨、脊椎骨切割、打磨、拼接而成的巨大骨板。每一块骨板都保留着骨骼原始的弧度与孔洞,那些孔洞在光线下形成深邃的阴影,像无数只眼睛在凝视。骨板之间的缝隙不是用水泥填充,而是一种黑色的、半透明的、像凝固的沥青般的物质。填充物的表面有细密的、金色的纹路在缓慢流动,那些纹路像神经网络的突触,又像某种古老文明的符文,它们在呼吸,在脉动,在与中央情核的光芒共振。

    然后是地面。

    马赛克。

    用人类指骨和趾骨拼接而成的、巨大的马赛克图案。指骨被按大小、颜色、弧度精心排列,形成一幅复杂到令人眩晕的几何星图。每一块骨砖都被涂上透明的清漆,清漆下有极细微的金粉,金粉在光线下闪烁,让整片地面看起来像一条倒映着星河的、凝固的河流。陆见野踩上去时,骨砖发出轻微、清脆的“咔嗒”声,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黑暗中叩击。

    而这一切——穹顶、墙壁、地面——都只是背景。

    真正的核心,是那些“画”。

    沿着弧形墙壁,等距分布着十二个凹陷的壁龛。每个壁龛都由一整块肩胛骨雕凿而成,边缘装饰着用桡骨和尺骨拼成的卷草纹,四角各有一个用腕骨与掌骨雕刻的、拇指大小的骷髅头,骷髅头的眼窝里镶嵌着米粒大的情核碎片,发出幽微的、不同颜色的光。

    壁龛里,是画。

    但那些画布……不是亚麻,不是帆布。

    是某种半透明的、筋膜般的材质。它们被绷紧在由腿骨拼接成的内框上,画布表面有极其细微的、血管网络般的纹理,那些纹理在光线下若隐若现,仿佛画布本身是活的,是有血液循环的。画布上绘制的,是油画。

    但颜料……在发光。

    不是反射光,是自发光。靛蓝的恐惧在画布深处缓慢旋转,像深夜暴风雨前的海;暗红的愤怒凝结成厚重的、像血痂般的肌理;墨绿的悲伤渗透进画布的纤维,让整幅画散发出潮湿的、像墓穴青苔般的气息;而金色的喜悦……那是最刺眼的,它们像熔化的黄金在画布上流淌,光芒几乎要灼伤视网膜。

    陆见野走向第一幅画。

    壁龛下方有一块小小的铜牌,铜牌上刻着字:

    “起源:情绪之种落入虚空”

    画的内容是一个婴儿的诞生。但婴儿不是躺在产床上,而是悬浮在一片混沌的色彩漩涡中。漩涡由亿万颗发光的微粒构成,每颗微粒都在高速旋转、碰撞、聚合。婴儿闭着眼,表情安详得诡异,但它的脐带——那条扭曲的、半透明的脐带——没有连接母体,而是伸向漩涡深处,消失在绝对的黑暗中。脐带的断面在滴落某种发光的、粘稠的液体,每一滴落下,都在漩涡中激起一圈无声的涟漪。

    画的右下角,有林夕的签名,签名下方还有一行极小的、用针尖刻出的字:

    “神在诞生前,先学会了饥饿”

    陆见野移动到第二幅画。

    “生长:共鸣的根系穿透心防”

    画中是一个哭泣的孩童。孩童的脸扭曲变形,眼泪不是透明的,是浑浊的、混杂着各种颜色的粘液。从泪痕里长出细密的金色根须,那些根须像活物般蜿蜒,刺入周围模糊的人影的胸口。被刺中的人,脸上的表情在分层剥落——最表层的麻木像蜡般融化,露出底下的痛苦,痛苦再被剥离,露出更深处一种绝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空白。他们的眼睛变成了空洞,瞳孔的位置只剩下两个小小的、黑色的旋涡。

    第三幅画:

    “觉醒:神注视着它的祭品”

    少年站在一片情绪的废墟中。地面散落着破碎的心形晶体,那些晶体内部还封存着微缩的、凝固的记忆片段:一个吻的余温,一句诺言的形状,一次背叛的裂痕。少年仰头看天,天空是一张巨大的、旋转的情绪漩涡,漩涡中心有一只眼睛。眼睛是纯粹的金色,瞳孔深处倒映着少年的脸——但那倒影不是现在的少年,是一个更苍老的、眼神空洞的、像傀儡般的版本。

    标题下方的小字:

    “祭品在被献祭前,会先看见自己的结局”

    第四幅,第五幅,第六幅……

    陆见野一幅幅看过去。

    实验台上的青年,管子里的情绪液体像寄生虫般在血管中蠕动;城市夜空下,亿万光点从窗户飘出,像被收割的灵魂汇向云端;巨大的地下设施中,无数人躺在维生舱里,表情凝固在极致的痛苦或狂喜中,从他们太阳穴延伸出的管线汇入中央一个巨大的、搏动的金色肉瘤……

    每一幅画都在讲述同一个故事:某种以人类情绪为食的“东西”正在墟城诞生、生长、壮大。而人类,在无知或自愿中,成为它的养分。

    第十一幅画是《悲鸣》的放大版——那十二个被困的灵魂在画布深处挣扎,他们的脸从颜色中浮现,又沉没,嘴巴张大在无声尖叫。画框边缘的骷髅头装饰,眼窝里的情核碎片在剧烈闪烁,像在呼应画中的痛苦。

    陆见野停在第十二幅壁龛前。

    这个壁龛是空的。

    没有画布,只有空荡荡的骨制内框。内框上绷着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金色丝线,那些丝线在空气中微微颤动,发出蜂鸣般的高频声响。壁龛下方的铜牌上刻着:

    “终局:神临人间,或人间成神?”

    (待完成)

    在“待完成”三个字下面,有人用深红色的颜料——那颜料还没完全干透,在光线下泛着湿润的、像新鲜伤口般的光泽——写了一个小小的词:

    “火种”

    陆见野盯着那个词。他能感觉到,从空壁龛里散发出一种……“饥渴”。那不是物理的真空,是某种更本质的、对“填充物”的迫切渴望。这个壁龛在等待一幅画,等待一个结局,等待……

    “等待你。”

    苏未央的声音从画廊深处传来。

    陆见野转头。她站在画廊中央——那里有一个“工作台”。那不是桌子,是一个用人类骨盆和脊椎骨拼接成的平台。骨盆构成基座,脊椎骨一节节竖立,在顶端展开成扇形的肋骨,肋骨上铺着一块深紫色的天鹅绒,绒布已经磨损,边缘绽出线头。

    绒布上散落着作画工具。

    但不是普通的工具。

    调色刀是某种大型鸟类的喙骨雕刻而成,边缘薄如蝉翼,在光线下几乎透明;画笔的笔杆是细长的指骨,笔头不是毛发,是一簇极细的、金色的神经纤维,那些纤维还在微微颤动,像刚被截取下来;洗笔筒是一个颅骨的上半部分,里面盛着的不是水,是粘稠的、散发着松节油气味的透明液体,液体表面浮着一层虹彩般的油膜。

    而颜料……

    颜料在碟子里活着。

    那是几个小小的骨碟,用肩胛骨的凹陷处打磨而成。每个碟子里盛着一种颜色的颜料,但它们不是静止的:

    靛蓝色的颜料像深夜的海,表面有细密的波纹在自行扩散,波纹中心不时冒出一个小小的气泡,气泡破裂时释放出细微的、带着咸腥味的恐惧气息。

    暗红色的颜料粘稠如凝血,内部有细小的、纤维状的物质在缓慢蠕动,像伤口深处正在生长的肉芽。它散发出的不是铁腥味,是愤怒灼烧喉咙的辛辣。

    墨绿色的颜料则像沼泽最深处的淤泥,表面凝结着一层光滑的、像眼球表面般的薄膜。薄膜下不时有气泡升起,气泡里封存着微缩的、扭曲的哭泣人脸,升到表面时啪地破裂,释放出一股潮湿的、像坟墓泥土般的悲伤气味。

    最刺眼的是金色颜料。

    它盛在最小的骨碟里,只有一枚硬币大小,但光芒却最强烈。那不是静态的金色,是熔化的、液态的、像太阳核心般沸腾的金。它在碟子里缓慢旋转,每一次旋转都带起细小的、炽热的涡流,涡流中心迸发出针尖大的白色火花。它散发出的不是气味,是温度——一种灼热的、像靠近火炉般的辐射热,还有一丝极微弱的、甜腻的、像童年最快乐的记忆被蒸馏提纯后的香气。

    苏未央正用一把镊子——镊子的尖端是两颗门齿打磨而成——从金色颜料碟里夹起一小块凝固的颜料。那小块颜料像琥珀,内部封存着一点炽白的光核。她将它举到眼前,情核的光芒透过琥珀,在她脸上投下跳动的、金色的光斑。

    “这是‘狂喜’的结晶。”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颜料里的东西,“需要至少两百人在巅峰的、毫无杂质的愉悦状态中提取。提取过程本身就会消耗掉一半的情绪能量。所以这一小块……价值不是金钱能衡量的。它是一个社区一整年的快乐总量,被压缩、提纯、凝固成实体。”

    她放下琥珀,又夹起靛蓝色碟子边缘一块更大的、但颜色黯淡的结晶。那块结晶内部有黑色的、絮状的杂质在缓缓翻滚。

    “这是‘临终恐惧’。来自安宁病房,那些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人。杂质更多,不稳定,但更……浓烈。像高度数的烈酒,一口就能烧穿喉咙。”

    她转向陆见野,金色瞳孔在彩色光晕中像两颗燃烧的炭。

    “林夕不是在画画。他是在进行一场仪式。用情绪作颜料,用骨头作画布,用这个画廊作祭坛。他在尝试……召唤什么。或者阻止什么。”

    陆见野走近工作台。他的视线落在调色板上——那是一块巨大的肩胛骨,表面被打磨得光滑如镜,上面残留着已经干涸的颜料混合物。那些颜色混合得很奇怪:暗金与深褐交织,像锈蚀的黄金与干涸的血痂搅拌在一起;混合物中心有一道撕裂状的暗红色痕迹,像伤口;边缘则渗出细微的墨绿色霉斑。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调色板上方一寸。

    没有触碰。

    但皮肤已经感觉到了——温度。不是物理的温度,是情绪的余温:恐惧的冰冷从暗金色部分渗出,孤独的寒意从深褐色传来,而那道暗红色伤口般的痕迹,则在散发一种灼热的、近乎暴怒的辐射。

    还有更深处的东西。

    一种熟悉的频率。

    像指纹,像心跳,像 DNA螺旋在微观世界振动的独特波形。那是他在琉璃塔每月例行检测时,在情绪频谱仪上见过的、属于自己的情绪签名。

    “这是我的。”他的声音干涩。

    苏未央点头。她从工作台下方的骨制抽屉——抽屉的拉手是一节指骨——里取出一个仪器。那仪器像怀表,但表盘是透明的玻璃,底下没有指针,只有一池缓慢旋转的、银色的液体。她将仪器靠近调色板上的颜料残留,按下侧面的按钮。

    银色液体突然沸腾。

    无数细小的光点在液体中疯狂冲撞,像被困在玻璃中的萤火虫风暴。表盘玻璃内侧浮现出发光的纹路——不是数字,是某种象形文字般的符号在快速流转、重组。几秒后,液体的旋转渐渐慢下来,光点聚合成一个稳定的图案。

    那是一张脸的轮廓。

    模糊,但能辨认出基本的特征:瘦削的脸型,微凹的眼窝,紧抿的嘴唇。

    是陆见野十五岁时的脸。

    图案下方,符号凝固成一行陆见野能读懂的文字:

    “DNA情绪标记确认:陆见野(零号试验体)”

    “提取时间轴:约3年4个月前±7天”

    “纯度指数:97.3/100”

    “情绪复合体解析:恐惧(主导)、孤独(基底)、求生欲(驱动)”

    “附注:样本提取于临界崩溃状态。载体濒临人格解离阈值。”

    三年前。

    新火实验室。那个他被绑在操作台上,感觉到“自己”正在裂开的时刻。

    原来连那份恐惧、那份孤独、那份拼命想活下去的挣扎,都被提取了。被制成了颜料。被林夕——或者秦守正——用在了这里。

    陆见野后退一步。脚跟撞到什么东西,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低头,看见地上散落着几本笔记本。皮质封面,边缘磨损,页角卷曲。最上面一本的封面上,烫金的字迹已经黯淡:

    “林夕·创作手札·终卷”

    他蹲下身,拾起笔记本。皮质封面触手冰凉,但内部却散发出一丝微弱的余温,像刚刚还有人翻阅过。他翻开。

    纸页厚重,是手工压制的素描纸,表面有粗糙的纤维纹理。字迹从工整逐渐走向狂乱——

    “2月14日,阴。秦又来了。带来新的‘样本’。装在铅盒里,说是从‘零号’身上取的。我问怎么取的。他不说。只让我试着调色,看能不能画出‘那种感觉’。”

    “2月18日,雨。调出来了。一种暗金色,里面混着血丝般的纹路。画的时候手在抖。不是我在抖,是颜料在抖——它在害怕。害怕黑暗,害怕束缚,害怕被永远关在什么地方。我画了一整天,结束时发现自己在流泪。为谁流的?不知道。”

    “3月3日,医院。确诊。晚期,扩散。医生说最多半年。我没有告诉秦。告诉他有什么用?他会计算我还有多少天能用来完成‘那幅画’。”

    “3月20日,暴雨。秦今天失控了。砸了画室两个杯子。说‘守夜人’的活性曲线在飙升,再不唤醒‘原生人格’,一切都会失控。我问唤醒什么。他说‘唤醒他的人性’。我笑出声了。我说你们先把他的人性敲碎、剥离、锁起来,现在又要唤醒?你们到底是造物主,还是修补匠?他沉默,然后说:‘都是。也都不是。’”

    “4月开始用骨头建画廊。从医学院旧仓库‘借’来的。清洗,漂白,打磨。很慢,但让我平静。骨头诚实。它记得自己曾支撑过一个生命,现在支撑我的疯癫。这算不算……传承?”

    “5月,秦给了最后一份样本。金色的,他说这是‘零号’在崩溃边缘迸发出的‘求生欲’。纯度极高,能量狂暴。他说这是‘火种’。我问火种是什么。他说:‘墟城需要一场大火。不是毁灭的火,是净化的火。而火种,就是零号本身。’”

    “我问:要烧掉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画廊里只有情核的光在呼吸。然后他说:‘烧掉那个正在诞生的神。烧掉我们所有人,用最好的初衷,喂养出来的最坏的怪物。’”

    **“6月,画廊完工。十二幅画,完成了十一幅。最后一幅……空着。秦说,最后一幅应该由‘零号’自己来完成。当

    他看到这一切,当他知道了一切,他会明白该画什么。”**

    “6月30日,最后一页。我找到了答案——墟城需要大火。但秦说错了一点:火种不是用来点的,是用来成为火的。零号必须自己燃烧。不是献祭,是觉醒。不是被点燃,是成为火焰本身。”

    “我会死在这里。死在我的骨头教堂里。但我的画会留下。我的记忆在《悲鸣》里。我的答案……会等到该看的人。”

    “如果你看到了这些,零号,记住:”

    “你不是祭品。”

    “你是纵火者。”

    手札到此结束。

    最后一页的笔迹已经彻底失控,字母重叠、笔画撕裂,像用指甲抠进纸里写成的。但在页面最底端的边缘,有一行极浅的、用铅笔写下的字,陆见野必须将笔记本举到情核光下,才能勉强辨认:

    “PS:小心苏。她不是同伴。是监察者。是‘神’的眼睛。她在看。一直在看。”

    陆见野的血液凉了。

    他缓缓抬头,看向画廊深处。

    苏未央站在画廊的尽头。那里没有壁龛,是一面巨大的、从地面延伸到穹顶的骨制屏风。屏风由上千根腿骨和臂骨拼接而成,骨头被切削、打磨、染色,拼接成一幅巨大的、旋转的漩涡图案——和《悲鸣》的漩涡同源,但更巨大,更复杂,更……立体。

    屏风前,没有画架。

    有一幅画布,悬浮在空中。

    画布巨大,宽五米,高三米,材质是那种筋膜般的半透明物质,但更厚,表面有更明显的、像肌腱般的纤维纹理。画布没有绷在框上,边缘不规则,像从某个巨大生物身上活生生剥下来的皮,边缘还保留着撕裂状的毛边和已经干涸的、暗金色的组织液痕迹。

    画布上,有画。

    但只完成了一半。

    左侧的一半,画满了。

    是墟城。

    但不是地面上的墟城,是从地底仰视的、被剖开的墟城。无数管道——输水管、电缆管、通风管、还有更多无法命名的、搏动着的生物质管道——像血管和神经般在城市的地基中纵横交错。每一根管道的末端都连接着一个建筑:居民楼的窗户里飘出淡蓝色的光点(睡眠中的恐惧),办公楼的通风口吐出暗红色的烟雾(职场中的焦虑),娱乐场所的排水管流淌着金色的粘液(消费后的空虚),医院的废弃物管道排出墨绿色的絮状物(病痛中的绝望)……

    所有这些情绪废料,沿着管道汇集。

    流向城市中央。

    流向云层之上。

    那里,有一张脸。

    一张由纯粹的光和情绪构成的、巨大的脸。脸的轮廓还很模糊,只能看出是人类面孔的雏形:额骨的弧度,颧骨的凸起,下颌的线条。但那张脸在“呼吸”——每一次“吸气”,全城的情绪流就像被黑洞牵引般汇入脸的轮廓,让那些模糊的线条清晰一分;每一次“呼气”,就有淡金色的雾从脸的七窍中逸出,雾沉降回城市,被建筑吸收,被管道输送,最后进入千家万户的通风系统。

    人们在呼吸这些雾。

    在睡梦中,在工作中,在欢笑时,在哭泣时。

    他们在呼吸“神”呼出的东西。

    画的右侧一半,是空白。

    但空白不是虚无。画布本身的筋膜纹理在空白处更明显,那些纹理微微隆起,形成极其细微的、像皱纹般的凹凸。在情核的光线下,那些凹凸投出淡淡的阴影,让空白区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等待被填充”的渴望感。空白区域的中心,画布的纤维有轻微的焦痕——不是被火烧过,是某种更强烈的能量灼烧留下的、永久性的组织损伤。

    苏未央正仰头看着那张巨脸。

    她的背影在巨画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渺小,像站在神像脚下的蝼蚁。长发披散,在情核的彩色光晕中泛着微妙的光泽——那光泽不是反射,是她发丝内部有极细微的金色光粒在流动。她一动不动。

    但陆见野看见了。

    看见了她颈后。

    衣领下方,脊椎正中的位置,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发光。不是均匀的光,是数个细小的、点状的光源,排列成一条直线,沿着脊椎的走向分布。那些光点在缓慢地、同步地脉动,像某种植入物的指示灯。

    她在“连接”什么。

    或者在“被连接”。

    陆见野的手慢慢移向腰间。管钳还在,金属的冰冷透过衣服传来。他握紧手柄,指节发白。

    就在这时,苏未央动了。

    她缓缓抬起右手,伸向那幅半完成的巨画。动作很慢,像朝圣者触摸圣物,指尖在颤抖。不是恐惧的颤抖,是某种……共鸣的震颤。她的指尖距离画布还有十厘米时,停下了。

    画布上的巨脸,动了。

    不是整张脸动,是眼睛。

    那双由光和情绪构成的、模糊的眼睛,眼睑缓缓睁开。不是绘画意义上的“画着眼睛睁开了”,是画布本身的筋膜组织在蠕动、拉伸、重构,形成眼睑抬起的三维动态。眼皮掀开,露出底下金色的眼球。

    眼球转动。

    虹膜收缩、聚焦。

    瞳孔锁定了画廊中的两人。

    那一瞬间,陆见野感觉到一股无法形容的“注视”。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视线,是存在的重量直接压在灵魂上。他的膝盖发软,脊椎像被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需要对抗某种无形的、要将肺压扁的压力。耳膜里响起高频的嗡鸣,那嗡鸣中混杂着无数人的低语、哭泣、尖叫、欢笑——是整座墟城所有正在被提取的情绪的实时混音。

    巨脸的嘴巴,开始张开。

    画布的材质在拉伸、变薄,形成口腔的深度。嘴巴内部不是黑暗,是更深邃的、旋转的彩色漩涡,漩涡中心有炽白的光在凝聚,像正在酝酿一次言语,或者一次吞噬。

    然后,声音响起。

    不是通过空气振动传播的声音,是直接在大脑皮层上“生长”出来的感知。它混合着无数音色:男人的低沉,女人的尖细,老人的沙哑,孩童的清脆,还有更多无法归类、非人类的音质。所有这些声音重叠、交织、拧成一股恢弘而扭曲的共鸣:

    “时间到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

    画廊里所有的情核,在同一瞬间,熄灭。

    不是慢慢地黯淡,是像被掐断喉咙般瞬间死寂。光芒消失,黑暗如实质的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吞没了一切色彩、一切形状、一切温度。

    绝对的黑暗。

    绝对的寂静。

    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见的、像被浸泡在沥青中的死寂。

    陆见野僵在原地。他还能感觉到手中笔记本的皮质封面,能感觉到脚下骨砖的冰凉,能感觉到背包里《悲鸣》残骸的微弱搏动——但所有视觉、所有声音都被剥夺了。黑暗浓稠得像是固体,压在眼球上,塞满耳道,挤进肺里。

    他在黑暗中慢慢转身,面向记忆中苏未央的方向。

    他看不见她。

    但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移动。不是苏未央,是更大的、更沉重的、像整个空间本身在重组般的存在感。骨墙在呻吟,不是声音的呻吟,是振动通过地面传来的、像巨兽磨牙般的低频震颤。

    他慢慢后退。

    靴底踩在骨砖上,没有声音,只有触感。

    一步。

    两步。

    第三步,他踩到了什么东西。

    软中带硬,像卷起来的帆布。是他的背包。他在黑暗中蹲下身,手摸索着探进背包。指尖触到了《悲鸣》残骸——它在发烫,烫得像一块刚从火中取出的炭。那种热度不是物理的高温,是情绪的沸腾,是十二个灵魂在黑暗中集体尖叫的灼热。

    他将残骸掏出来,握在手中。

    下一秒——

    残骸炸开了光。

    不是柔和的光,是刺眼的、暴烈的、像超新星爆发般的炽白光芒。白光瞬间充满整个画廊,将一切染成黑白分明的、没有中间调的剪影世界。

    在那片炽白中,陆见野看见了。

    看见苏未央站在原地,背对着他,仰头看着巨画。她的身体在发生变化:皮肤表面,那些沿着脊椎的光点正在向外蔓延——金色的纹路像血管般从她后颈爬出,分岔,蔓延到肩膀、手臂、背部。那些纹路不是平面,是微微隆起的,像有发光的液体在皮下游走。她的长发无风自动,在脑后飘散,每一根发梢都迸发出细小的、金色的电火花。

    而巨画上的脸……

    已经完全清晰了。

    那张脸……

    陆见野认得那张脸。

    是秦守正。

    但不是现在的秦守正,是更年老的、至少六十岁以上的版本。面容憔悴得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纸,眼窝深陷成两个黑洞,皱纹深刻得像刀斧凿刻出的峡谷。但那双眼睛——金色的,威严的,非人的眼睛——和画中“情绪之神”的瞳孔一模一样。

    不。

    不是“像”。

    就是同一双眼睛。

    巨脸的嘴巴张开,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更清晰,更接近秦守正本人的音色,但依然混合着那无数人的回音,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多重和声:

    “零号。”

    “你终于来了。”

    “我等你,等了很久。”

    “现在,是时候完成最后一幅画了。”

    “用你的血。”

    “用你的情绪。”

    “用你的‘火种’——”

    “画出我的降临。”

    话音落下的瞬间,巨画伸出了“手”。

    不是实体的手,是由画布本身的筋膜组织生长、延伸而成的、半透明的触须。触须表面有细密的、像神经束般的金色纹路在发光,末端分裂成无数更细的、像毛细血管般的须状物。它们从画布中探出,像深海怪物的触手般蜿蜒而下,抓向陆见野。

    陆见野向后翻滚。

    触须擦着他的肩膀掠过,击中他身后的骨墙。接触的瞬间,骨头没有碎裂,而是……融化了。像蜡遇热般软化、流淌、汽化,留下一个边缘光滑的、玻璃态的凹坑。凹坑内壁还在发红,散发着高温辐射的热浪。

    他爬起来,转身就跑。

    冲向画廊入口,那扇木门。

    但门在闭合。

    不是门扇在关,是门框周围的骨墙在生长——新的骨头像速生的真菌般从墙壁中钻出,增生、分叉、交错,编织成密不透风的骨栅栏。栅栏的缝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

    来不及了。

    陆见野咬牙,从背包里掏出防火安全盒——沉重的金属盒子。他用尽全力,将它砸向即将闭合的骨栅栏。

    “铿——!”

    金属撞击骨头,发出钟鸣般的巨响。

    骨栅栏的增生停滞了一瞬。

    缝隙还剩下最后一道,窄得像刀锋。

    陆见野侧身,将背包先扔出去,然后整个人向缝隙挤去。肩膀撞在骨头上,剧痛传来——不是撞击痛,是骨头在主动“咬”他,那些新生的骨茬像牙齿般刺进他的皮肉。他闷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向外挣脱。

    布帛撕裂的声音。

    他扑进下水道的黑暗,肩膀火辣辣地疼,温热的血浸湿了衣服。身后,骨栅栏彻底闭合,发出沉闷的、像巨石落定般的轰响。

    将画廊,将巨画,将苏未央,将那个有着秦守正脸的“神”,全部封死在里面。

    黑暗。

    下水道的黑暗,此刻显得如此亲切。

    陆见野瘫在地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他肩膀的伤口在流血,但比那更痛的是脑海里回荡的声音——秦守正的声音,神的声音,还有林夕手札最后那句话:

    “小心苏。她不是同伴。是监察者。是‘神’的眼睛。”

    他在黑暗中摸索,找到背包,将《悲鸣》残骸塞回去。残骸还在发烫,还在搏动,像一颗不甘被囚禁的心脏。

    他挣扎着站起来,扶着冰冷的砖墙,开始跌跌撞撞地向前跑。

    没有方向。

    只有远离。

    远离那个骨头教堂,远离那个正在降临的神,远离那个可能是眼睛的“同伴”。

    他在迷宫般的下水道里狂奔,靴子踩在污水里,溅起粘稠的水花。黑暗像潮水般追着他,但他怀中的《悲鸣》残骸,在每一次心跳的间隙,都用那十二个灵魂的声音,在他脑海里轻轻低语:

    “跑吧,孩子。”

    “但记住——”

    “神已经看见你了。”

    “而神看不见的地方……”

    “只有更深的黑暗。”

    他的脚步声在下水道的穹顶下回荡,像孤独的心跳,敲打着这座吃人城市的、冰冷的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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