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克雷的停留,恍若一瞬。
海伦只带走几件必需品,确认坐标后,便道日后会独自修缮此地。
临行前,他们最后凝视了一眼沉睡的夏洛蒂,旋即踏上归途。
万里晴空,帕伦西亚近在眼前。
“罗万,你回来了。”
刚进城门,一道熟悉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琳恩正指挥着西边森林的开垦工作,远远地朝他们挥了挥手。
罗万一行人穿过城门,与她汇合。
“你不是还没毕业?工作日怎么在这儿?”罗万有些好奇。
琳恩的回答干脆利落:“学院停课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王女殿下的命令。选举在即,她还能代理理事长职权。”
“停课?”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骚乱……”琳恩斜睨罗万一眼,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嘴角勾起一抹戏谑,“毕竟,‘埋葬过圣女的建筑’——这噱头,说不定能成学院的新景点,名扬天下呢。”
“……”
“总之,你不在的这段时间,迁葬已经万事俱备。去小卖部看看吧,我这边一结束就过去。”
正如琳恩所言,小卖部门前,气氛肃穆。
王室骑士团,圣国巡回传教团的主教,负责迁葬的专员,早已列队静候。
久未谋面的奥莉薇雅,也静立其中。
不等罗万上前,阿黛拉和丽芙率先迎了上来。
“老师!”阿黛拉像只归巢的鸟雀,扑到他跟前,“浮空岛安顿好了吗?”
“嗯!我亲眼看着奔袭者们安家才回来的!”
“做得好。”
与她不同,丽芙只是抱着双臂,静静地站在一旁。
她曾两次目睹罗万倒下,那张紧绷的俏脸,写满了与琳恩如出一辙的忧虑。
“老板,身体没事吧?”
“嗯,没问题。”
“罗万,有任何异常,立刻告诉我们。这会儿,凯罗琳应该正在莫纳克为你祈祷呢。”
“都说了没事。”
罗万有些无奈,搞不懂这群人为何一个个都如临大敌。
他一如既往,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回应着。
说来也怪,明明发生了这么多事,心口却平静得诡异,掀不起半点波澜。
眼下他唯一担心的,反倒是那深埋地下的棺椁被取出时,别把他这小破店给弄塌了。
“迁葬要如何进行?”罗万转向奥莉薇雅,开门见山。
“海伦大人会用魔法将棺椁移出。马车已备好,会直接送到巴尤馆后方。不过,地下室的部分墙壁需要拆除,尺寸已经记录下来,只等你的许可。”
“上次不是还想硬闯?这次倒规矩起来了。”
“那时候……!!我不知道事情会是那样……”
奥莉薇雅脸上那抹深沉的阴霾,让罗万看得莫名烦躁。
他下意识去掏口袋里的烟,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戒了。
或许是戒断反应,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咯噔”一下,像一颗松动的石子,硌得他心慌。
早知道,就晚点再戒了。
“动手吧。”
“……嗯?”
“我说,速战速决。好不容易回趟家,我也想歇会儿。”
“那么……”奥莉薇雅似乎比他本人还要紧张,她深吸一口气,沉声下令,“……开始。”
片刻后,小卖部深处,传来拆毁地下室地板的轰鸣。
※※※※※
迁葬顺利得不可思议。
艾莉丝的灵柩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重见天日,覆上素白裹尸布,被安放上马车。
马车行至俯瞰学院全景的平缓山丘,早已等候在此的祭司们低声祝祷。
圣水挥洒,奥莉薇雅手捧王室祭文,一字一句,颂其功绩。
下葬完毕,一块朴素的石碑立起。自始至终,罗万都退后一步,静静旁观。
此后数周,光阴荏苒。
……
“老板,这些废铁是搬到后面的仓库吗?”
“不,放那儿吧。我待会儿送去铁匠铺。”
这是一个大扫除的午后。
窗外桃花灼灼,海伦丝沙龙的宣传单也开始零星张贴。
为了让去年搁置的咖啡馆重新开张,罗万正和阿黛拉、丽芙一起,清理那头龙曾经盘踞过的小卖部后院。
铁犬们都送给了歌利亚,这些废铁自然没了用处。
“哎哟。”
“老板……!您没事吧!?”
罗万徒手去拆一扇破洞的门板,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丽芙吓得脸色一白,下意识就要动用魔法,罗万却摆了摆手。
“没事,绊了一下。”
“吓死我了……没受伤吧?”
“没。不说这个,快去帮阿黛拉。仓库里的咖啡豆和糖浆库存,不也得清点一下吗?”
“可是……”
自艾莉丝的葬礼后,为他担心的女人似乎越来越多了。
这让罗万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我真没事。我去趟铁匠铺,你们把这里收拾干净。”
他拉起装满废铁的推车,几乎是落荒而逃。
“啊……!老板!”
沉重的铁器塞满推车,随着他的脚步,发出“咯噔、咯噔”的闷响。
那碎裂的魂魄残片,宛如一颗顽石,在他心间无声地滚磨。
他明明已经打破了誓言,却没有像上次那样失去意识,力量也并未衰减。
凯罗琳和海伦都找不到原因,他也只好听之任之,如常生活。
“上次不是才收走一大堆吗?怎么又弄来了?”
“家里养的狗,走了。”
“……啥?”
罗万没理会铁匠费解的表情,脱手了废铁,掂了掂沉甸甸的钱袋,信步在街上闲逛。
他想为咖啡馆添置些新奇摆件,逛着逛着,一家花店映入眼帘。
说起来,自那天起,他还从未去艾莉丝的墓前看过。
就算再忙,也该去锄锄草了。
他这么想着,买了一束花和一把剪刀,返回了学院。
微风如歌,拂过青翠的山丘。
那个曾与他许下永恒之爱的人,就长眠于此。
没有“勿忘誓言”的沉重刻字,也没有不日日打理便会滋生霉菌的阴湿。
这是一方简洁而不寒酸的墓地,一如他记忆中艾莉丝·普拉什弗拉那淡雅清丽的模样,美得恰到好处。
罗万拂去墓碑上的尘土,拔掉几丛冒头的杂草,将花束轻轻放下。
或许是时光冲刷了太多,即便直面她的死亡,心湖也未起丝毫波澜。
他甚至想过,要不要学那些俗人,在这里对瓶吹上几口,但转念一想,真那么干了,今天这大扫除怕是别想完成了。
“我的誓言……到底跑哪儿去了……”他咂了咂嘴。
罗万直起身,最后望向她长眠之地所能眺望的风景。
壮丽的城邦,渐渐恢复生机的苍翠森林,以及远方连绵起伏的山峦,一切都在灿烂天光下,纤毫毕现。
倘若她能追随他的足迹,看到这番景象,那她一直以来想要踏上旅途的梦想,也算是在某种意义上,实现了几分吧。
【我明明说了,最多只能三个人哦~】
刹那间,疾风呼啸而过。
风中,夹杂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罗万猛地回头。
那阵风,只是轻柔地撩乱了他的发丝,卷起几片花瓣,便悠悠然飘向了远方。
“啊……”
那一刻,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仿佛积蓄已久的堤坝轰然崩塌。
那枚在他心中反复滚磨的魂魄碎片,似乎终于彻底消融,化作滚烫的洪流,从他眼眶中奔涌而出。
双腿一软,他颓然跪倒。
刚刚修剪过的草叶,刺痛了他的手心。
可那点刺痛,竟如此微不足道。
因为曾经比草叶还要脆弱的他,如今,早已不再是从前的他了。
他将头深深埋进青草的芬芳里,任由泪水浸湿脚下的大地。
※※※※※
也不知哭了多久,他竟在恸哭中昏睡过去。
再睁眼,已是残阳如血。
堆积如山的工作还没做完,自己居然睡着了。
必须赶紧回去。他刚这么想着,就看到了前来寻他的阿黛拉。
“老师,老师!!”
“嗯?”
那头宛如截取了一片海浪的青碧色长发。
那件轻柔披在肩上的蓝色斗篷。
象征着家族荣耀的格朗多菲斯四叶勋章。
以及,那张毫无瑕疵的,灿烂的笑脸。
“您看这个!我做的!!”
她一发现他,便用尽全力飞奔而来,晃着手中那个大大的篮子。
掀开盖布,她献宝似的捧出刚出炉的面包,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是阿黛拉·西尔维斯特。
“怎么做的……?小卖部里可没有烘焙工具。”
“是魔法!我们咖啡馆卖这个怎么样?”
“……能吃吗?”
“您要尝尝嘛?”
罗万接过面包,正犹豫着,眼角余光却瞥见路边躺倒了一片冰雕鸭子,他瞬间改变了主意。
“不要。”
“欸欸!?”
“话说回来,打扫都结束了?回去要是让我发现还有灰尘,你可就惨了。”
“都做完啦!我还特地让鸭子们用水冲洗了一遍……噫!?”
两个人,就这么拌着嘴,缓缓走下山丘,身影渐渐消失在晚霞的尽头。
他脸上的笑容,再无一丝阴霾。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在马车上陷入莫名的沉睡。
那颗小小的碎片,也再不会在他心间滚动,时时刺痛他的良知。
“你想死吗?”
“好痛!好痛嘛!!”
他一定会,一直这样幸福地生活下去吧?
因为,透过他的双眼所见证的那场旅途,是那样的充满乐趣。
我所深爱的罗万,他的幸福,从今往后,永不褪色。
岁岁年年,永永远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