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歇尔的军队并非天生抗寒。
唯有流淌纯正血脉者,方能免疫这酷寒。
脚踏镶嵌着铁片的军靴,在冰天雪地中行军,对他们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
但底下的士兵,终究是血肉之躯。
“他妈的……!”
齐格弗里德重重跌坐在一具冻僵的魔族尸体上,掏出混着驼鹿肉和鲸油的肉干。
他用唾沫艰难润湿,费力咀嚼,嘴里不停咒骂。
“再这么下去,没等魔族打过来,我们自己就先垮了。”
就在这时,一位手持长枪的女子迈着优雅的步伐走了过来。
她身披罗歇尔的军服与斗篷,正是冰雪公,克莉丝汀。
“伤员情况如何?”
“冻伤的弟兄不是一个两个了。我看,我们撑不了太久。”
齐格弗里德一脸苦涩地汇报着。
他的视线并非投向魔族涌来的北方,而是稍稍偏上。
两位冰雪公同时在场,森里尔湖的士兵也扛不住了。
寒意已超凡人极限。
‘小家主还在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
胡须泛白的骑士眼中掠过一丝不安。
他下意识抚摸腰间佩剑的柄头,脑海中浮现出当年试图将阿黛拉强行带回罗歇尔的记忆。
那时的她,在家主眼中不过是毫无魔法天赋的家族之耻。
‘难道那次砸碎了脑袋,反而把天赋砸开了?’
每当他抬头望向那座悬浮于空中的岛屿,这个念头便不由自主地冒出来。
此刻,难以计数的冰晶鸭群,正铺天盖地朝魔族大军俯冲。
场面说不出的诡异,但当那些“鸭子”轰然爆开,释放出的刺骨寒气,瞬间扭转了战局。
也正因如此,与仍在苦战的拉维耶尔防线不同,森里尔湖这边反而显得颇为游刃有余。
然而,新的烦恼也随之而来——就连那些没有被直接攻击的士兵,也开始在这极致的寒气中倒下。
“长此以往,我方损失恐怕会更大。您能否劝劝她?”
“……”
“或者,我们干脆反推赫尔泽布!到了魔域,她爱怎么折腾都行。”
事实上,那座浮空岛正在缓缓前移,眼看就要越过与魔域的边界线。
克莉丝汀抬起眼,望向战场中央那个小小的黑色身影。
长枪拄在冰面上,透过魔力的传导,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又有一支魔族部队正趁着暮色,试图从湖泊外围迂回包抄。
“准备撤退。”
“您是认真的?”齐格弗里德愣住了。
他本以为,克莉丝汀会下令乘胜追击。
征服北方是她毕生的夙愿,而眼下,正是罗歇尔力量暴走的最佳时机。
可出乎意料,她似乎打算先去说服阿黛拉。
“从她第一次打碎我心脏的那天起,我就发誓,不会再将她推上战场。”
“难道……是因为那个男人?”
“看来是出事了。”
克莉丝汀纵身一跃,朝着阿黛拉所在的浮空岛而去。
岛上的冰晶鸭群纷纷炸起羽毛,但在她毫无波澜的目光注视下,又都乖乖缩了回去。
与下方湖面上那座宏伟的冰晶堡垒不同,岛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颇为简陋的冰屋。
冰屋的墙壁上,伸出无数尖锐的冰刺,错落有致,如同古代军团的盾阵,又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巨型刺猬。
克莉絲汀走进唯一敞开的入口,看见了坐在冰椅上的阿黛拉。
那苍白如纸的面色,和眼神中毫不掩饰的杀意,已不再是她记忆中那个妹妹的模样。
“士兵们快撑不住了。这里不再需要你,回学院去吧。”
“……老师他,倒下了!”
“是吗。有时间我会去看他。走的时候带上红参,上次说要给你,一直忙忘了。”
“姐姐……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阿黛拉毫无血色的眼角微微抽搐。
“就是因为下面那些家伙,老师才会受伤的!我都听说了!我要把它们全部冻成冰渣!然后……再去圣国……”
“阿黛拉。”
一只冰冷的手抚上了她的脸颊,阿黛拉的身子轻轻一颤。
克莉丝汀想起大公会议时,罗万为了说服幻象公而离去前说的话——
‘阿黛拉有你在。’
那一刻,克莉丝汀最终将说服阿黛拉的任务,交给了他。
交给那个与自己截然相反,纯粹如白纸的妹妹。
因为她曾以为,毫无感情的自己,永远无法理解那份纯粹。
但现在,不一样了。
克莉丝汀至少有一件事可以证明。
即便自己感受不到情绪,她对罗万的珍视,却丝毫不假。
这份心意,无需言语。
“对不起。”
“……!”
两人的呼吸交汇,化作一团白雾。
“对罗歇尔而言,最重要的是克制与冷静。但在我们亲手创造的严寒中,从不存在所谓的‘无心’。”
克莉丝汀的长枪在空中优雅地一旋,枪尖的魔力瞬间锁定了方才那支试图迂回的魔族部队。
“蕴藏在冰冷魔力中的,是狂暴而愤怒的呐喊。每当冰层碎裂,它便会随之尖叫。”
垂落于地的长发彼此交叠,姐妹二人隔着缭绕的寒气对视。
血脉相承。
以血为引,代代相传的罗歇尔秘传魔法。
她们各自为毕生夙愿所绽放的至高绝技,正是北海支配者的最佳证明。
“那尖叫声,终将被敌人的哀嚎掩盖,沉入深渊。但,并非所有人都听不见。”
话音未落,悬停于空中的长枪,于眨眼间破空而出,划开湖面。
坚冰寸寸崩裂,紧接着,仿佛整个空间都被冻结,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当那支长枪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魔族部队的脚下,深深插入冰层时。
他们,早已化作冰雕,生机断绝。
【克莉丝汀·西尔维斯特·德·罗歇尔秘传魔法:冰狱】
【绝对零度】
“阿黛拉,你听见了吗?”
听着姐姐的话,感受着她为自己拭去泪水,阿黛拉迟缓地点了点头。
“嗯……”
她的耳边,清晰地回响着。
那是罗万曾好奇询问克莉丝汀关于她这招绝技的声音。
而她回答,这是专为魔族准备的,他从未见识过。
“听见了。”
还有方才,姐姐想着他,将那份悲伤与愤怒,尽数倾注于枪尖的心情。
那份情感,顺着姐姐冰冷的手,缓缓渗入她的心底。
阿黛拉握紧了手中那根纤细的冰锥。
她想要冻结的,究竟是什么……现在,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
凯罗琳·马格达莱纳,有一个虽然模糊,却也算得上是愿望的东西。
那是一种属于每个结束了疲惫一天的人,对未来的蓝图。
有时候,她的梦想是登上血门旅团团长的宝座,在鲁比耶神坛接受加冕。
有时候,又是在某个宁静的小镇开一家小面包店,享受和平的退休生活。
因为在后街长大,她对“家”有种特殊的执念。
她的蓝图里,总有一栋与教团无关的、温馨的木板房。
她希望定居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自然而然地远离教义。
唯一的问题是,她的所有未来构想中,连一丁点儿“与男人结婚生子,过上甜蜜生活”的画面都没有。
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而是那根本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与她的人生格格不入。
血门旅团是什么?
那是只要在莫纳克的街头报上名号,十个路人里就有五个当场吓晕,另外五个跪地求饶、屁滚尿流的铁血异端审判官。
真的有男人,能对一个亲手将无数黑魔法师烧成灰烬的女人,毫不在意吗?
她自己也没兴趣。
所以一直以来,她都抱着半放弃的态度。
“操……真是要疯了。”
她叼着烟,吐出这句粗俗的咒骂。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了唤醒倒下的罗万,究竟苦恼了多少天。
如果所有手段都已失效,那么在她看来,唯一可行的方法,只剩下一个。
“……”
换作平时,凯罗琳早就开始念叨着女神,大吐苦水了。
但现在,她很清楚。
神,从不接受任何人的撒娇。
赫拉女神真的就那么讨厌罗万,以至于要夺走他的神谕吗?
不。只是因为卡塞尔已经通过鲁比耶神坛,完成了拥立新勇者所需的一切准备。
将卡塞尔·尼古拉斯的意志、渴望与疯狂的执念所创造出的高贵产物,以女神之名强行夺走,那是不对的。
那么,凯罗琳也必须以同样的心态,去向女神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必须唤醒罗万。
在新的勇者被召唤出来,握住圣剑,并通过血门旅团的洗脑魔法建立起新的信念之前。
为了从圣国的威胁中活下来。
为了这片大陆的未来,不至于沦为一个扭曲的理想乡。
又或者……
“烟……是不是该戒了。”
只是因为,她不希望他就这样死去。
只是因为,她想实现那个如今已经悄然改变的,小小的愿望。
凯罗琳双手合十,向着第二道圣辉——【小小的奇迹】,献上了祈祷。
然后,她迈开脚步,走向罗万沉睡的房间。
※※※※※
回想起来,罗万发现,即便对自己这个不算聪明的家伙而言,也还是有一个拿得出手的才能的。
那就是——在哪都能躺平。
适应之后,他觉得在梦里过日子也还不错。
除了空间会毫无预兆地变换之外,一切都还好。
“嗯……这里是……”
斯坎达尔。
确切地说,是乌杰特的大图书馆。
前一秒还在小卖部地下室的他,下一秒就来到了这个仿佛隔了几个世纪之遥的地方。
那个曾与丽芙一同读书数日的角落,如今空空如也。
大概因为这里是他的脑海,书架上的书,翻开大多是白纸。
只有当初教给丽芙的那些单词,像雨后的蚯蚓般,在白纸上钻动、蠕行。
“果然,不管怎么折腾,脑子都不会变好使啊。”
这倒也好,让他早早打消了用这段无聊时间来学习的念头。
落地窗映照着外部景象,像地下室的肮脏水桶。墙壁与天花板粘连,整个世界呈现出奇妙的扭曲感。
“唉……”
罗万靠在沙发上,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
果然,没有烟。
说起来,他第一次抽烟,就是在乌杰特,凯罗琳给的。
圣国特产。
他记得,从那以后,自己就一直只抽那个牌子了。
明明是在梦里,却变不出烟来,真是有点可惜。
咔哒!
就在这时,有人推门而入。
罗万不禁好奇,这次来的又是哪一位。
来得最勤的是丽芙。
琳恩偶尔会过来,给他灌下一些味道古怪的药水。
夏洛蒂有时会来,对着躺着的他一顿胖揍。
海伦则总在凌晨时分,悄悄地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阿黛拉在的时候,地下室冷得他差点冻死。
然而出乎意料,这次来的,竟然是凯罗琳。
“烟。”
一个词,不自觉地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他想,如果能让她递一根烟到自己嘴里,他就别无所求了。
战死的士兵,坟头上不也得插一根点燃的香烟吗?
如果是凯罗琳,应该有戏。
比起那些行为难以理解的大公们,她要正常得多。
她肯定能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
凯罗琳迈着有些僵硬的步伐走近,与他的视线交汇。
刘海之下,那双飞扬的红眸,美得像是雪地里绽放的红梅。
随意修剪的发梢如棘刺般竖立,让她又像一朵带刺的玫瑰。
明明是这样浑身带刺的模样,她身上却散发着一股熟透谷物般的甜香,若有若无,却足以令人头晕目眩。
罗万强行稳住心神,拼命地向她发送信号。
——头晕,抽根烟也能晕。
或许是这恳切的祈祷起了作用?
她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轻轻点了点头,随即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
不愧是能聆听神之声的圣女之力啊。
他的意念终于传达到了。
她一定是去拿烟了。
咔哒!
然而片刻之后,凯罗琳并未离开房间,而是立刻返了回来。
“嗯?”
她没有拿来香烟。
只是……反手锁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