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流转,潘海姆王国的风貌也随之更迭。
唯有两处地方,被时光遗忘,气候亘古不变。
其一,是冰雪公与罗歇尔骑士团世代镇守之地,森里尔湖——那里,万年冰封。
其二,是巴德尔的噩梦所化之地,巴图迪斯地区——那里,终日浓雾弥漫,矗立着不祥的天玑魔塔。
清晨的凉风卷着红茶氤氲的暖意,扑面而来。
皇家气象学会的创始人兼会长奥斯本,推开办公室的窗,一天便在这熟悉的仪式感中开始。
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投向天空,眉头却瞬间拧成一团。
“呵,该死的。”他低声咒骂,“真想找个人,把这些碍眼的铁丝网给拆了。”
无数电报线如蛛网般从荷鲁斯灯塔辐射开来,将天空割裂得支离破碎。
他厌恶这副景象,由来已久。
但,又能如何?
整个学会,没一个魔法师的胆子大到敢向海伦·厄尼斯坦本人提出抗议。
他咂了咂嘴,指尖刚要捻起一根香烟,助手便悄无声息地递上了今日的气象观测图。
“会长,这是观测船从泰萨伦和潘海姆一带传回的最新数据。”
“又是异变么……”
奥斯本“哗啦”一声抖开图纸,眉间的川字纹愈发深邃。
近来的天象,就如一匹脱缰的野马,愈发难以驾驭。
年初以来,不祥的日食毫无预兆地频频上演,仿佛太阳随时会隐去光辉。
森里尔湖坚不可摧的冰层竟开始消融,魔族的腐尸顺着解冻的河流,一路漂流至拉维耶尔山脉;而巴图迪斯那片亘古的浓雾,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消散。
“大凶之兆……天体呢?有什么变化?”
“回会长,天玑星的光度发生了细微变化。至于天璇星,依旧在持续黯淡。”
“嗯……”
“啊,还有一则未经证实的消息。据说,荷鲁斯灯塔最近在巴图迪斯地区现身了……”
“呼……知道了,你先下去。”
助手躬身退下,奥斯本陷进宽大的座椅里,羽毛笔蘸饱墨水,在羊皮纸上沙沙作响。
这是一月一度的定期报告。
王都近来风声鹤唳,气氛诡异,偏偏他要呈上这样一份触目惊心的报告,压力如山倾。
想必是与圣国之间,又生了什么难以调和的龃龉。
可即便如此,真相不容篡改。
【星辰失序,时局动荡,两者交织,已至危殆之境。王国恐有倾覆之变,臣,忧心如焚。】
握着笔杆的手微微一顿,他深吸一口气,又添上了一句。
这是自那场被轻描淡写为“小规模战争”的冲突爆发以来,他首次逾越自己的职权。
【皇家气象学会恳请内务监察团,于年内召集大公会议。】
※※※※※※
地城深处,黑暗浓稠如墨,吞噬了一切光线与声音。
在这里,唯一的坐标,是彼此瞳孔中摇曳的、针尖般的微光。
仿佛只要谁悄然闭上眼,就会被这片死寂彻底吞没,不留一丝痕迹。
阿黛拉的手指收紧,冰锥在她掌心散发着幽蓝的寒光。
她缓缓举起手臂,将锥尖对准了前方。
那个女人,那个一再试图介入她与罗万之间的女人,又回来了。
若放任下去,她会像藤蔓一样缠上来,入侵小卖部,用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纠缠他,永无宁日。
她清亮的嗓音里,再也寻不到平日半分的懵懂天真,只剩下冰冷的敌意。
“我不知道您的自信源自何处,但您的欲望,实在太过了。”
咔嚓……咔嚓……
每一步轻盈地落下,霜花便在她脚下绽开,发出清脆的哀鸣。
哪怕对魔法的原理一窍不通,但唤醒了秘传魔法的阿黛拉,已然是名副其实的冰雪公。
尽管稚嫩,但她信手拈来的【冰锥】,其破坏力已远非寻常魔法师所能想象。
“男爵小姐,您像这样纠缠在老师身边,本身就是一种失礼。”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难道不明白吗?身份之间,横亘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她指的,既是罗万的身份,也是她自己的。
平民出身的罗万,重婚是律法绝不容许的罪愆。
更何况,他早已与身为伯爵继承人的自己,有了最亲密的羁绊。
区区一位男爵之女,竟敢中途插足,暗送秋波——这是对贵族社会铁则最严重的践踏。
足以令她在社交界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当然,阿黛拉自信的,远不止于此。
“我与老师之间,早已谱写过……最亲密的篇章。”
那张总是挂着憨厚笑容的嘴角,此刻勾起一抹扭曲而残忍的弧度。
寒气,是能冻结呼吸的利刃;眼神,是俯瞰蝼蚁的神祇。
两者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劈头盖脸地罩向黑暗中那个可怜的男爵。
“事到如今,您再纠缠不休,不觉得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悲惨吗?”
然而。
“悲惨?噗哧。”
一声轻笑,如利刃般划破了凝重的空气。
丽芙的眼角弯成了狡黠的月牙。
她竟毫无惧色地从黑暗中走出,娉婷地立在蓝发飘逸的阿黛拉面前。
而后,她抬起手,用一种近乎炫耀的姿态,怜爱地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对着眼前一无所知的学妹,绽开了一个明媚至极的笑容。
“我倒不这么觉得呢。因为啊,老板他……可是非常满足哦。”
“你……说什么?”
“他甚至一路追我到了魔塔。嘴上说着担心我,还不停地向我道歉呢。”
那笑容,渐渐化作了赤裸裸的嘲弄。
与之相对,阿黛拉的脸庞,一寸寸地僵硬,直至化为冰冷的石膏。
她死死咬住下唇,喉咙深处挤出几个沙哑的字。
“……谎话。”
“我的话是真是假,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吧?老板在床笫之间,是何等的热情。啊,虽然我的舞台并非床榻,只是沙发……但他那份不知疲倦的温柔,真是……”
“你在说谎!!!”
砰!!
一股挟裹着实质性冲击的寒流,如狂暴的浪涛般席卷了整座洞窟!
阿黛拉的眼神凶戾如狼,她一步步逼近被气浪掀翻在地的丽芙,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冰锥。
“谎话……老师他……不可能那么做!”
微微颤抖的嘴角,与眼角瞬间凝结的冰晶,让她看上去可怜又可怖。
但丽芙没有退缩分毫。
因为,那种撕心裂肺的心情,她并非不能理解。
可即便如此,罗万,她也绝不可能放手。
“实在不信的话,你大可以出去问他。你也知道的。”
“……”
“老板他,是不会说谎的。”
一滴泪珠滚落,又在转瞬间,化作冰冷的愤怒。
那股蚀骨的委屈,与滔天的怒火一同,指向了眼前这只偷腥的猫。
“都是因为你。”
“……”
阿黛拉猛地跨坐在毫无抵抗的丽芙身上。
她将冰锥狠狠抵住她平坦的小腹,一字一句,仿佛要将每个字都碾碎。
“是你诱惑了老师。”
“……”
“是你不知廉耻,到处炫耀。”
“……”
“是你夺走了我的一切。”
“……”
“是你不好。”
“……”
丽芙始终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立刻从老师身边消失。”
“我不要。”
“什么……?”
“想刺就刺吧。如果你有那份觉悟的话。”
她非但没有挣扎,反而伸出双手,主动握住了那对准自己腹部的致命冰锥。
同时,用最尖锐的言语,挑衅着早已失控的阿黛拉。
“怎么,你不敢吗?”
咯吱。
一丝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但比这腥甜更痛的,是心脏被生生撕裂的剧痛。
阿黛拉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
只要再用一点力,只要再往下那么一寸,这柔软的腹部就会被搅得血肉模糊。
必须在这里,就在这里,除掉这个胆敢勾引老师的狐狸精。
她用力握紧了微微颤抖的手。
许久。
许久。
许久之后。
然后——
“呃啊……!”
一声痛苦的**,凄厉地回荡在洞窟之中。
※※※※※※
丽芙觉得阿黛拉令人作呕。
明明比谁都更靠近罗万,明明独占着他那么多的爱。
却连斩断唯一障碍的勇气都拿不出来。
纯真?
不,是愚蠢到令人发指。
这真的是那个以冷酷无情著称的冰雪公血脉,罗歇尔家的人吗?
“你连下手的勇气都没有啊。”
“啊,啊呃……!”
【秘传魔法:蝴蝶·海市蜃楼】
阿黛拉对准的丽芙,身影竟如烟般溃散,化作一缕诡谲的紫雾。
下一瞬,冰冷的剧痛从背后贯穿了她的心脏——真正的丽芙,手持着一模一样的冰锥,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疼吗?”
“好……疼……!”
“恐怕,这之后会更疼。如果你还想继续爱着老板的话。”
【秘传魔法:幻痛】
丽芙捏碎了手中的冰锥,幻象随之破灭。
她一把抓住摇摇欲坠的阿黛拉的头发,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你我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学妹。看清现实吧。”
自己已经觉醒了秘传魔法。
这意味着,她和阿黛拉·西尔维斯特,已经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
家族背景天差地别又如何?
眼下得不到任何支援的阿黛拉,与孤身一人的自己,并无不同。
倒不如说,比她更能熟练运用秘传魔法的自己,才更像一个独当一面的魔法师。
“老板是你的全部?我也是。”
她将阿黛拉的控诉,逐一奉还。
与离家出走、留在罗万身边的阿黛拉一样,不,甚至比她更早。
丽芙就已是无根的浮萍。
是罗万,实现了她的夙愿,让她见到了日思夜想的父亲。
即便那只是虚无的幻象,也足以让她绽放出此生最幸福的笑颜。
要她放弃这样的男人。
除非她死。
“我不知你的自信从何而来,但你的欲望未免太过了。想独占老板?哪有那么容易。”
“那男爵小姐……就,就无所谓吗?有别的女人,呜,纠缠他……”
“嗯。无所谓。”
“……!”
丽芙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阿黛拉会放弃罗万。
而且,她还知道一个天真的学妹永远不会知道的事实。
“反正,无论你我,都不是能将老板完整容纳下的容器。”
那是罗万的过去。
他走过的路,他的身份,他的力量,以及最后……他曾深爱过的人。
身份的差距?
对于聪慧的丽芙而言,无论如何推演,得出的结论都与阿黛拉截然相反。
罗万,她的老板,绝不是区区一个伯爵,区区一个刚觉醒秘传魔法的大公候补,就能独占的存在。
她在图书馆阅尽无数典籍,也从未见过“勇者”这个词。
但仅凭只言片语,她也能推断出,那意味着——人类的救世主。
退一万步说,即便不像自己这样窥见过他的过去。
这个比自己更早在他身边分享爱意的女人,也该本能地察觉到才对。
“你难道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觉得自己已经将老板完全掌握在手中了吗?”
“……”
“你难道不觉得,他就像天边的星辰,无论你如何伸长手臂,也永远无法将他完整地拥入怀中吗?”
“……”
她说的,一个字都没错。
阿黛拉的脸上浮现出屈辱而不甘的神情。
与想要独占罗万的疯狂欲望并存的,是那份能否长久留在他身边的强烈不安。
不安催生了失控的冲动,而那份冲动,最终毁掉了小卖部。
生命之树。
根基腐烂,大树便会轰然倾倒。
结果,罗万真的发了雷霆。
正是因为她们未能真正理解他,才在他心上划下了那么深的伤口。
“就算我今天不杀你,我也有自信。”
“自信……?”
“对。无论什么样的女人接近老板,我都有自信,能成为他最爱的那个人。”
丽芙收起法杖,取而代之的,是那枚酷似罗万、被她视若珍宝的人偶。
“如果你连这点觉悟都没有,连刺穿我的勇气都没有,甚至连成为老板第一位的觉悟都没有……”
她将那枚人偶,塞进了勉强撑起身体的阿黛拉冰冷的手中。
“那就拿着这个滚吧。别再给老板添麻烦了。”
她们毁掉了小卖部,可罗万呢?
他连一句像样的道歉都没得到,就独自承受着失落,然后又重新振作,一个一个地去找她们。
明明他才是那个最深的受害者。
“好好想想吧,学妹。”
“……”
“老板是多么了不起,又是多么温柔的人。你或许以为,从一开始就只有自己知道……”
如今,全世界都知道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丽芙再也没有回头。
她转身,决然地将那个只会哭泣的任性孩子,抛在了身后的黑暗里。
穿过刚刚处理完蠕虫蝠的王女和卡尔,丽芙走出了地城。
甫一踏出洞口,便与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撞了个满怀。
“啊,男爵小姐!”
“老板。您怎么会在这里?”
“嗯,那个……”
他支支吾吾,没能说出口,但那份焦急再明显不过。
是担心阿黛拉吧。
也是,一个能在拉维耶尔山脉独自幸存的自己,与一个连情绪都无法自控的学妹,根本没有可比性。
魔法对抗赛和小卖部的那两次,反倒更像是意外。
“啊,对了,我有个礼物,现在要给您吗?”
“老板你,真是个坏人。”
“嗯?”
“算了。以后再给吧。”
丽芙用指尖轻轻撩开鬓边的碎发,与他擦肩而过。
她刻意放慢了脚步,好让那个满心都是阿黛拉的他,能因自己身上飘散的淡淡香气,而短暂地回一次头。
“可不能再增加了啊……”
一声微不可闻的呢喃,消散在风中。
※※※※※※
现场实习,落下了帷幕。
奥莉薇雅幸运地拿到了信物,可接过成绩单的瞬间,脸就垮了下来。
评分表上,从第一天背包被偷,到被使魔全程无视,一桩桩一件件,记录得清清楚楚。
她用刀子般的目光射向皮伊。
“皮伊!都怪你!”
“皮伊!”
“这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也能收到成绩单?凭什么分数还比我高!?”
“皮伊!”
“啊啊啊啊!”
卡尔无奈地看着与自己的使魔吵成一团的奥莉薇雅,好奇地瞥向旁边的阿黛拉。
然而,那个正把头埋在桌上奋笔疾书的女孩,面前放着的并非成绩单,而是一张崭新的信纸。
“阿黛拉,你在做什么?”
“嗯……写信。”
写信?
啊,马上就要放假了,是寄给家里的吗?
可阿黛拉与罗歇尔家族近乎决裂,这在一年级学生中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卡尔按捺不住好奇心,追问道:“写给谁的?”
“……写给姐姐的。”
“真的?给那位冰雪公?你都写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
阿黛拉的指尖泛白,她将信纸一丝不苟地折好,封入信笺。
再开口时,声音里已褪尽了先前的迷茫与脆弱,只剩下淬火般的决绝。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不过寥寥一句。
既然流淌着罗歇尔血脉的我,已经领悟了传承于血脉的秘法,只是运用尚不纯熟。
“请她,助我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