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可能……!我当初找了那么久,明明……”
“你看,我不是说了吗?它自己会出来。”
那庞然的巨构,如同一具刺破无垠沙海的亘古骸骨,孤零零地耸立在热风之中,蜃景般扭曲着轮廓。
它不像罗万在地球见过的瞻星台那样规整,反而更像一尊被岁月摧残的怪诞雕塑。
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即便被折断双翼,恐怕也比它完整。
距离越近,那山峦般的压迫感便越是扑面而来。
如今,他们必须亲手攀上这数十米高的嶙峋岩体。
“理事长。”
罗万轻轻碰了碰夏洛蒂。
上一次,没有法师的他只能狼狈地手脚并用,现在,身边却有个现成的、能施展浮空术的“摆渡人”。
然而,夏洛蒂对他的呼唤置若罔闻。
她摘下护目镜,眸光涣散,失魂落魄地仰望着那座名为桑达尔佛尼亚天文台的遗迹。
“喂。”
“啊,是、是的!?”她如梦初醒。
“上去。劳驾。”
“啊,对!请稍等,行李放这儿就……”
“不必,都带上去。”罗万打断她,“反正也派不上用场。”
他解除了【万法终焉】。
话音刚落,夏洛蒂的咒语已然生效,【浮空】的魔力裹住两人,挣脱了地心引力,轻盈地浮上半空。
如同过山车在爬升的第一个坡道,天文台的顶端在视野中缓慢而坚定地放大。
夏洛蒂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视线频频瞥向罗万,那眼神里写满了呼之欲出的疑问。
片刻之后。
“砰”的一声闷响,重力再度攥住脚踝,两人稳稳落在天文台之巅。
这是一根巨大的石柱,表面坑洼不平,却大致构成了一片平台。
平台尽头,一扇巨门死死封住了通往内部的洞口。
“进去,跟上。”
罗万上前,双手抵住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奋力推开。
门扉洞开的瞬间——
“汝来了,来自世外的异乡人啊。”
“汝来了,为宿命所吞噬的凡人啊。”
“你来了,未曾遗忘誓言的少年啊。”
门后,是一张巨大的圆形石桌,桌面上镌刻着三本源之一——“自由动天”的星图。
三名女子围桌而坐,手脚皆被沉重的锁链束缚。
她们的面容一模一样,神态却迥然各异。
一位双眼被缚,一位双耳被削,最后一位只能徒劳地开合着嘴,发不出半点声音。
命运三女神——摩伊莱三姐妹。
自古以来,她们便是占卜命运、预言未来的星辰使徒。
说实话,罗万对这类虚无缥缈的未来预知,向来嗤之以鼻。
那感觉就像自己成了提线木偶,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幕后黑手的操弄。
对他这种被强行拽进异世、又必须与魔王为敌的人而言,所谓神的旨意、既定的命运,不过是另一副令人作呕的枷锁。
“过得好吗?给你们带了点心。理事长,把背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
“啊?全部吗?”
“反正回去也不退货,不是吗?来,一人一份。这是肉干,那是冰淇淋,化了点儿,凑合吃。”
不过,眼前这几个家伙,倒也和那些故弄玄虚的江湖骗子不同。
她们从不多嘴多舌地兜售预言,而是严格遵循一问一答的规矩。
况且,只要罗万下定决心去碾碎,任何浅薄的预言都将不攻自破。
从这点来看,她们的行事风格堪称明智。
“真美味啊,异乡人……”
“真甘甜啊,凡人……”
“谢谢你啊,少年……”
看着三姐妹围着神圣的星图石桌,津津有味地大嚼零食,夏洛蒂一脸匪夷所思地问罗万:“她们……真的是预言家?”
“是。”
“呵,真是……那她们平时靠什么维生?”
“也许她们根本不需要进食。身上好像被施了某种封印魔法。”
她们究竟是何种存在,别说罗万,就连告诉他此地所在的维布雷特也一无所知。
感觉上像是亡灵一类的生物……但在一个连龙都满地跑的世界,罗万也懒得深究,早已习以为常。
嘎吱,嘎吱。
享用完点心,三姐妹随手拂去桌上的饼干碎屑,齐刷刷地将脸转向他们。
“所为何来,异乡人啊。”
“因何到访,凡人啊……”
“为何复归,少年啊……”
“你们要是打算说一样的话,能不能派个代表?吵得我头疼。”
“明。”
“白。”
“了。”
啧。罗万咂了下嘴,将从玛蕾尔那里夺来的纸张摊开在她们面前。
上面画着怪诞的魔神像,以及铁犬留下的便签。
“关于这东西,把你知道的,一个字都别漏,全都吐出来。”
一线天光自穹顶漏下,三姐妹将那泛黄的纸页凑到光下,仔细端详,发出了“唔嗯——”的沉吟。
随即,情报如溪流般从她们口中淌出。
“仿神之形,乃为印记。”
“印记身负使命。”
“印记锚定时空。”
“既定的条件将唤来灾祸。”
“所有灾祸皆已为凡人所灭。”
“然,世界之裂痕,依旧存在。”
“大公的业障,何其深重。”
“大公的罪孽,何其深重。”
“大公的遗恨,何其深重。”
说得云里雾里。
虽然晦涩,但有一点罗万可以确定。
“也就是说,只要把造出这玩意的家伙们全都宰了就行,对吧?”
“然也。”
“那帮家伙,现在在哪?”
唰!
三位女子的动作整齐划一,令人毛骨悚然地同时伸出手指,指向石桌上自由动天星图的某一处。
天穹之上,七颗永恒不移的星辰: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
她们所指的,是其中光芒最为黯淡的第三颗星。
“追随巴德尔的噩梦而去。”x3
天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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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了。下次再来看你们~”
罗万挥手告别,摩伊莱三姐妹也跟着机械地挥了挥手。
临别之际,她们似乎想再赠言几句,齐齐指向罗万。
“异乡人啊。”
“凡人啊。”
“少年啊。”
“嗯?”
罗万应着声,态度一如既往地轻松。
“汝将再度执起剑刃。”
“那敢情好。我最近正想找把顺手的。”
“汝将获得安歇的机会。”
“托你们的福,来帕伦西亚后一直过得不错。就这样……安稳度日,也挺好。”
然而。
“圣女将寻汝而去。”
“……什么?”
最后一句话落入耳中的瞬间,他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化作一层冰霜。
良久,他终于开口,吐出的字句简短,却让一旁的夏洛蒂都感到脊背发寒。
“那可真够吓人的。”
话音未落,罗万已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洞穴。
“……”
独自留下的夏洛蒂也随之起身,跟了上去。
四大秘境之一的桑达尔佛尼亚天文台,预示命运的摩伊莱三姐妹。
这无疑是常人终其一生都无缘得见的存在。
任何魔法师都会被这无穷的未知引燃探究的渴望,但夏洛蒂却提不起半点兴趣。
活了数百年,她早已明白,这世上自己无法理解的知识如繁星般浩瀚。
对于所谓的神秘,她早已麻木。
“啊,对了。”
但一个尘封的记忆碎片忽然浮现,让她停下了脚步。
那算不上一段美好的回忆,更像是一场苦旅。
年轻时的夏洛蒂也曾像所有魔法师一样,为了领悟自己的秘传魔法,在大陆各处流浪。
她吞食过奇珍异草,拜访过鸿儒学者,也曾踏足过地狱般的魔域。
她之所以抗拒与罗万同行,正是因为她也曾在这片桑达尔佛尼亚峡谷,徒劳地寻找过她们的踪迹。
酷热,干涸的水袋,每一步都仿佛踏向死亡的极致痛苦中,夏洛蒂曾无数次祈求神明,能为困于无尽黑暗中的自己,指明魔法的道路。
而如今,这处她当年求而不得的帝国遗迹,却如此轻易地为他们敞开了大门。
一丝小小的怨怼,让她开了口。
“你们的架子可真够大的。既然这么容易就能现身,当初又何必挑三拣四,爱答不理?”
不仅是夏洛蒂,其他人亦是如此。
白骑士维布雷特为了寻找她们,曾在沙漠中心整整徘徊了四十七天。
那是在大战最惨烈的时期,拉维耶尔防线崩溃,王都烈焰焚城。
眼睁睁看着每日数以百计的同胞死去,那位饮泣吞声的骑士,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熬过那些日子的?
为了抓住那根微弱的命运丝线,凡人伸出的手掌,早已被现实撕裂得血肉模糊。
“汝在后悔吗?为昔日未能踏入此地而悔?”
“哈,后悔?我可不做那种蠢事。我只是好奇。”
即便没有她们的指引,夏洛蒂最终也悟出了自己的秘传。
而且,“后悔”这种情感,对如今的她而言,早已是一种过于甜美的奢侈。
面对夏洛蒂辛辣的质问,摩伊莱三姐妹只是用手指了指罗万离去的方向。
“他早已具备,接受命运垂青的一切资格。”x3
她们的声音庄严而决绝,不容一丝置喙。
“那不幸的异乡人,他归属的世界,被连根拔起;”
她们解释着,为何唯有罗万能毫无阻碍地抵达此地。
“那不敬的凡人,纵使身陷永恒的苦痛,也失去了让心脏停跳的权利;”
他的业,他背负的渴望,他所要成就的一切。
“那可悲的少年,为守护一个誓言,献上了自己全部的人生。”
三道声音重叠在一起,仿佛在宣告一条不容置疑的真理:“你们的祈愿,与他所背负的相比,不值一提。”
***
罗万不在的小卖部,并未像他预想的那样门庭若市。
不,准确地说,是许多人来了,却又转身离去。
就像人能本能地感知到幽暗森林或老旧建筑中那股阴冷的寒气,从而判断那里是否有人居住一样。这便是所谓的“感觉不到人气”。
在灯火通明的小卖部附近徘徊的学生们,只觉一股无形的寒意针一般刺着皮肤。
他们远远望了一眼死水般寂静的店内,便断定里面无人,悻悻离去。
大概是以为那个随性的魔力富翁老板今天又翘班了吧。
“……”
“……”
然而,小卖部里,两位店员正并肩而坐。
死寂,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已经笼罩了这里整整五个小时。
咕噜……
那几只曾在拉维耶尔山脉用利齿撕碎中级魔兽的铁犬,此刻即便食盆空空如也,也不敢发出一声乞食的呜咽。
终于,当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临近下班时,丽芙对今天一整天都未曾向自己请教任何事的阿黛拉,冷冷地开了口。
“不工作吗?”
她指的是罗万留下的清扫和库存管理等杂务。
明明罗万在时还手足无措,声称自己一窍不通的阿黛拉,此刻却泰然自若地站起身,回敬道:“已经做完了。”
那语气尖锐,仿佛在说“与你何干”。
阿黛拉毫无波澜的双眸,如利剑般直刺丽芙的腹部。
“用那样的姿态,将老师的目光牵引到你身上,一定很满足吧?”
“你说什么?”
“一面摆出贞洁烈妇的模样,一面却用身体编织诱惑的蛛网。你不觉得自己的行径很扭曲吗?”
轰!
丽芙的双眸瞬间燃起怒火。
与此同时,小卖部内开始轻微震动。
货架上的玻璃瓶嗡嗡作响,彼此碰撞,发出清脆而危险的颤音。
她的手中,已然凝结出魔杖的雏形。
“真正卑劣扭曲的人,是你才对。”
“什么?”
“无论是言行,还是心性,都粗鄙得不像个贵族。怎么,老师不在身边,你就连站都站不稳了吗?”
丽芙的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
正如十二联盟一样,当她的父亲帕里斯浴血奋战时,罗歇尔家族的士兵,乃至那位冰雪公,都未曾露面。
“也难怪。北海的名门望族若都是你这副德性,拉维耶尔山脉会被攻破两次,也是理所当然。”
“你说什么……?”
这是将整个家族都踩在脚下的侮辱。
即便阿黛拉并不喜欢自己的姐姐,但对于如今唯一能给予罗万的只剩下“罗歇尔家上门女婿”这一身份的她而言,这番话,绝不能容忍。
咯吱。
空气中的水汽骤然凝华,冰冷的霜花沿着地面蔓延。
心脏仿佛被冰封,一股庞大无比的纯白色魔力,顺着阿黛拉的青色长发奔涌而出。
那是她用尽一切方法,都未能唤醒的秘传魔法。
原本空无一物的掌心,开始凝结出细小的冰晶,并迅速塑造成一根细长而尖锐的冰锥。
【秘传魔法:小冰狱】
“罗歇尔家……很好笑吗?”
【冰锥·人鱼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