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内,时间仿佛被粘稠的黑暗胶着。只有笔记本电脑风扇低沉的嗡鸣,以及那个红裙娃娃体内模拟心跳的、令人烦躁的“嘀嗒”声,证明着时间的流逝。屏幕上,沈宏那张因恐惧和绝望而扭曲变形的脸,像一幅拙劣的抽象画,定格在林晚冰冷的视野里。他嘶哑的、带着濒临崩溃边缘的乞求声——“谈谈”——透过扬声器传出,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更像是一头落入陷阱的野兽发出的哀鸣。
林晚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切,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只有在她眼底最深处,才掠过一丝极淡的、属于猎手的计算光芒。恐惧,是人类最原始也最有效的催化剂。当一个人被逼到连最基本的体面和理智都摇摇欲坠时,就是他内心防线最脆弱、最容易为了自保而吐出真言的时刻。
她没有立刻回应沈宏的哀求。她需要让这份恐惧在他心里再发酵一会儿,让绝望的毒液渗透他每一根神经。她冷静地关闭了实时监控画面,转而将全部注意力投向沈宏提到的那个会面地点——“云山苑”。
她的指尖在键盘上飞舞,如同钢琴家弹奏着无声的序曲。关于“云山苑”的信息碎片从网络的各个角落被搜集、拼凑起来。位于市郊边缘,依托一个被严格保护的原生态湿地公园而建,极致的低调与奢华并存。实行着近乎苛刻的会员邀请制,据说其幕后老板手眼通天,背景深不可测,而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其对会员隐私的“绝对保障”和内部安保的“铁桶一般”。这确实像是沈宏这种既贪婪又怯懦的人会选择的地方——一个他自以为躲在铜墙铁壁之后,就能隔绝一切危险的龟壳。
几分钟的沉寂,对于屏幕那头的沈宏而言,恐怕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林晚这才通过一个链路复杂、层层加密的一次性通讯应用,向沈宏之前用于紧急联系她的那个幽灵号码,发送了简短的、不容置疑的指令:
【时间:明晚21:30。地点:云山苑,秋水阁。方式:虚拟投影。接受,或拒绝。】
没有寒暄,没有试探,更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这是命令。
几乎是在信息显示“已送达”的瞬间,沈宏的回复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只有一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好。】
猎物,已经慌不择路,主动钻进了她布下的心理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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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21点25分。
林晚置身于城市另一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藏匿在老旧居民区深处、招牌闪烁不定、充斥着震耳欲聋的游戏音效、廉价香烟与汗臭混合气味的的地下游戏厅。她花钱包下了一个最里面的狭小包间,厚重的隔音门一关,外界的喧嚣被削弱成模糊的背景噪音。这里巨大的电子分贝和混乱不堪的电磁环境,是她此刻最好的数字迷彩。
她面前,那台经过高度改装、外壳甚至带着战斗痕迹的笔记本电脑已经启动,屏幕散发着稳定的幽蓝光芒。复杂的连接界面和一个等待启动的虚拟形象程序正在待命。她为自己选择的虚拟形象,是一个面容模糊不清、身形中性、声音经过至少七重算法处理的、没有任何明显特征的全息投影。谨慎,是生存的第一法则。
21点30分整。她按下了连接建立的确认键。
屏幕瞬间一分为二。左侧是她操控的虚拟形象所“看到”的虚拟会议室界面,简洁而冰冷;右侧,则是透过她利用会所Wi-Fi系统某个极其隐蔽的零日漏洞、临时植入“秋水阁”包厢一个装饰品内部的微型摄像头传回的实时画面。
“秋水阁”内部映入眼帘——典型的仿古中式奢华风格。厚重的红木家具泛着暗沉的光泽,精致的苏绣屏风上山水朦胧,空气中似乎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昂贵沉香气息。沈宏独自一人坐在一张宽大得有些夸张的紫檀木太师椅上,与他此刻缩肩驼背的姿势形成了可笑的反差。他穿着一身显然价格不菲的深色定制西装,但衬衫领口却有些歪斜,整个人像是被某种无形的重担压垮了,眼袋浮肿发青,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败。他面前的红木茶几上,放着一杯早已冷透、未曾动过的绿茶。他的手指神经质地在太师椅光滑的扶手上快速敲打着,暴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包厢内除了他,空无一人,那扇厚重的、据说能隔绝一切声音的实木门紧紧关闭着,仿佛将内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我来了。”林晚通过虚拟形象,发出那经过多重处理的、毫无人类情感的电子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说吧,你想谈什么。”
沈宏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针扎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浑浊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虚拟形象所在的大致方向,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林晚……我知道,知道是你。放过我,求求你,看在我们共事多年的份上,放过我的家人。他们是无辜的!”他的语气近乎哀嚎。
“那取决于你能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交换。”电子音冰冷地回应,没有一丝波澜。
“是‘国王’!一切都是‘国王’的直接命令!”沈宏几乎是抢着脱口而出,仿佛这个名字是一块烧红的烙铁,在他心头烫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我…我只是个传声筒,一个执行命令的小卒子!所有的指令,清除名单、数据清理、还有…还有针对你的行动,都是通过一个加密等级高到离谱的单向匿名频道直接下达给我!我…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谁!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每次联系用的都是不同的、遍布全球的匿名节点,根本无法追踪!”他语无伦次,急于撇清关系。
“证据。我需要实质性的证据,不是空口白话。”虚拟形象不为所动,言简意赅地施加压力。
沈宏的身体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颤抖着右手,伸进西装内袋,摸索了好几下,才掏出一个比指甲盖还要小、造型奇特、闪烁着微弱金属光泽的薄片。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个金属薄片放在光滑的红木茶几上,用指尖颤抖地推向虚拟形象的方向:“这…这是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试图备份联系记录时,截取到的、他用来传输关键指令的一次性物理密钥的…的数据副本。里面的动态加密协议可能…可能已经自动失效了,但…但或许能通过顶尖的技术手段,反推出一些最初的路由痕迹,或者…或者底层协议特征……这已经是我所能接触到的、最接近他真身的东西了。”他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濒死的鱼一般的绝望和哀求,声音带着哭腔,“我把这个给你…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求你,发发慈悲,放过我老婆和孩子,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是无辜的啊!”
就在沈宏的话音刚落,他推出手指尚未完全收回的瞬间——
“滋啦——!!!!”
一阵极其刺耳、仿佛能撕裂耳膜的高频电流噪音,毫无任何预兆地、如同鬼魅般同时从虚拟会议系统的音频通道和“秋水阁”包厢内隐藏的高保真音响中猛然炸响!这噪音尖锐得让人头皮发麻!
紧接着,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包厢内所有悬挂的液晶显示屏,包括沈宏面前那面用于全息投影的、光洁如镜的墙壁,屏幕瞬间被翻滚的、密集的雪花点所覆盖!仿佛有无形的信号怪兽强行侵入了这片私密空间!
林晚心中警铃疯狂震响!危险!极高的危险!几乎是源于“弥涅尔瓦”本能的反应,她操控的虚拟形象瞬间切断了所有非必要的主动数据流,进入了最高级别的静默防御模式,同时,她隐藏在连接路径上的多个追踪和嗅探程序被全力激活,如同最敏锐的电子猎犬,开始疯狂地搜寻这异常信号的源头和特征。
雪花屏仅仅持续了不到两秒钟。
随后,所有屏幕——无论是林晚这边的虚拟会议界面,还是“秋水阁”包厢内的所有显示设备——在同一瞬间,齐刷刷地亮起,显示出一个完全相同的、令人极度不安的核心画面:
一个不断变幻、扭曲、仿佛由流动的液态金属和破碎水晶重新组合构成的古典悲剧面具。那面具上的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眼孔后面是一片深邃的、吞噬一切光线的、没有任何反光的绝对黑暗。
一个完全由电子合成、听不出任何年龄性别特征、冰冷到没有丝毫人类情感起伏、甚至带着某种非人磁音的声音,通过包厢的顶级音响系统和林晚这边的扬声器,清晰而平稳地同时在两端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计算过的:
“沈宏。”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如同冰山压顶般的庞大压迫感。
沈宏如同被高压电流瞬间贯穿,整个人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太师椅上猛地提了起来!他脸色在千分之一秒内褪尽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哆嗦着,想要说什么辩解或求饶的话,却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咯咯咯”的、如同窒息般的恐惧声响,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无法吐出。
那冰冷的合成音只是微微停顿了半秒,仿佛将无形的“视线”转向了虚拟形象的方向:
“还有你,林晚。或者说……我是否该称呼你为——‘弥涅尔瓦’?你的表演,确实很精彩。像一只在精心布置的玻璃迷宫里,徒劳挣扎的、特别有趣的小白鼠。”
林晚坐在嘈杂的游戏厅包间里,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冻结!“国王”!他不仅知道这场会谈,知道她采用了虚拟投影,更是一口道破了她埋藏最深、视为最后底牌的昔日身份——“弥涅尔瓦”!这场她以为是反击契机的“秘密会谈”,从一开始,就是“国王”精心策划、用以确认她身份、甚至可能是引她现身的致命陷阱!她一直以为自己在暗处,殊不知,自己始终在对方的注视下跳舞!
“不过,再有趣的表演,也该谢幕了。”合成音轻描淡写地宣布了最终判决,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谈论天气。
话音落下的瞬间——
“啪!”
一声轻微的、却带着决定性意味的脆响。整个“云山苑”,或者说至少是“秋水阁”及其所在的整个独立供电区域,瞬间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的黑暗!断电了!连应急照明都没有亮起!
林晚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也猛地一黑,虚拟会议连接被物理性强制中断!只有她机器内置的高容量应急电源,让主机和核心程序维持着最低限度的运行,屏幕闪烁着微弱的不稳定光芒。
在这片突如其来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中,她佩戴的耳机里,清晰地传来透过那个临时植入的摄像头麦克风捕捉到的、来自“秋水阁”包厢内的声音——沈宏发出了一声极其短促、尖锐、像是被人瞬间掐住了脖子、充满了极致惊恐的尖叫!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衣物剧烈摩擦声,以及一个沉闷的、仿佛重物软软倒地的撞击声!
整个过程,从断电到声音消失,快得令人难以置信,绝对不超过三秒钟!
然后,仿佛被精确计算过一般,电力恢复。包厢内柔和的灯光重新亮起,驱散了黑暗。
林晚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她立刻尝试重新连接那个临时植入的摄像头信号。
画面很快恢复传输。
“秋水阁”包厢内,景象依旧奢华,沉香依旧袅袅。沈宏,依旧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上。
但是,他的姿势却变得极其怪异、扭曲——他的头颅以一种绝不可能自然形成的角度,向后不自然地仰靠着椅背顶端,嘴巴无力地微张着,露出了些许牙齿和舌尖,一双眼睛瞪得滚圆,瞳孔已经完全散大,失去了所有生命的光彩,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凝固在其中。在他那昂贵的丝绸衬衫领口上方,脖颈处,一道细细的、如同发丝般、几乎难以用肉眼察觉的暗红色勒痕,正在皮肤下慢慢地凸显出来,像一条恶毒的纹身。
而在他的脚边,昂贵的手工编织地毯上,静静地掉落着一根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微弱金属光泽的——高强度钢琴线。
“清洁工”小组最后一名,也是最神秘、从未真正露面的成员——“幽灵”,出手了。无声,无息,精准,致命。在绝对黑暗的三秒钟里,他只用了最简单、最原始的工具之一——一根钢琴线,就完成了一次干净利落、堪称教科书般的暗杀。他甚至没有留下任何身影,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仿佛他本身就是黑暗的一部分。
林晚看着屏幕上沈宏那凝固着人生最后、最极致恐惧的死亡面孔,一股寒意从尾椎骨沿着脊柱瞬间窜上头顶,让她后背的汗毛根根倒竖,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这不仅仅是警告,这更是一次冷酷无情的内部清洗。沈宏失去了利用价值,并且试图背叛,所以被“国王”像清除一段冗余代码、丢弃一件废旧工具一样,毫不留情地抹杀了。
“国王”用这种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向她赤裸裸地展示了其掌控生死、视人命如草芥的绝对力量和冷酷无情。
会谈彻底失败了。沈宏死了。他提供的那个物理密钥副本,大概率也成了无用的废品。唯一的线索,似乎就此彻底断绝。
然而,林晚的眼神,却在目睹了这血腥一幕、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之后,非但没有变得灰暗,反而如同被冰水淬炼过的刀锋,变得更加锐利、更加专注、更加冰冷!她没有允许自己浪费哪怕一秒钟在失败的情绪或者对死亡的恐惧上。猎手的本能让她立刻将全部的心神,集中到了刚才那短暂得只有几秒钟的、与“国王”信号直接接触的宝贵窗口期内!
就在“国王”那冰冷的合成音强行介入、其数据流如同海啸般冲击会所防火墙和她的虚拟会议加密的瞬间,她预先布设在连接路径上的多个隐形嗅探和数据捕获程序,如同最忠诚、最敏锐的电子猎犬,在庞杂混乱的信号洪流边缘,成功地捕捉并隔离出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主信号完全淹没和覆盖的、未经充分加密和伪装处理的原始数据包底层特征!
这可能是“国王”为了追求极致的实时响应速度和强大的心理威慑效果,在强行突破多重数字壁垒时,由于计算资源的瞬时倾斜,而在数据流的最底层,留下的一丝微不足道、转瞬即逝的、属于其本源的技术指纹!
这是黑暗中唯一可能的光亮!
她立刻调动了笔记本电脑所能承载的全部计算资源,CPU和GPU的占用率瞬间飙升至红线,风扇发出近乎哀嚎的尖锐呼啸。她开始对这丝微弱到极致的信号残留进行全力的、抽丝剥茧般的深度分析和艰难溯源。屏幕上,庞大的数据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滚动、解码、重组;全球互联网节点地图被不断放大、定位、筛选。这是一个极其艰难、如同大海捞针的过程,成功率低得可怜。
时间在高度紧张的精神和算力极限消耗中,再次失去了意义。汗水从她的额角、鬓边不断渗出、滑落,在她冰冷的脸颊上留下湿痕,但她浑然不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却又像是几个小时。终于,在经过一系列近乎苛刻的算法清洗、协议剥离和复杂的路径反推后,一个被数十层高度匿名代理和加密跳板所掩盖的、最最初的数据包发射源坐标,被她的程序艰难地、却无比清晰地锁定,最终定格在屏幕中央那幅不断缩放的电子地图上!
当林晚的视线,聚焦在那个被红色光标死死钉住的、代表着信号源起点的精确地理坐标,以及其对应的具体机构名称时——
她的呼吸,在这一刹那,骤然彻底停滞!
瞳孔猛地收缩到了极致,仿佛要将屏幕上那行字生生吸入眼底!
一股比亲眼目睹沈宏被勒毙时更强烈、更深入骨髓、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如同来自西伯利亚冻原的超级寒流,瞬间毫无阻碍地贯穿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浑身的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凝固,又在下一個瞬间疯狂倒流,冲上她因极度震惊而一片空白的大脑!
那个坐标……
那个承载着“国王”意志、散发着无尽冰冷与邪恶的数据流最初出发的地方……
那个她苦苦追寻的、隐藏在一切迷雾背后的恶魔巢穴的可能入口……
竟然……
竟然匪夷所思地指向了——
中国,云南省,昆明市,呈贡区,学府路,X号!
那个挂着“西南人工智能与先进计算研究院”醒目牌匾的、享有国家级声誉的、代表着国内AI研究顶尖水平的官方科研机构的——内部核心网络交换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