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冬,上海法租界申园。西式玻璃窗凝着冰霜,室内雪茄的青烟与龙井的茶雾交织成暖帐。杜月笙捻着鸡血石佛珠,目光落在案头蜡梅上——此花是他命人从真如寺古梅嫁接而来,虬枝上的五瓣黄花如碎金,暗香随着水烟袋的咕嘟声,在吊灯下盘旋如一场无声的戏。
一、戏幕初启
梅兰芳披着灰鼠斗篷踏雪而入,白玉似的面庞沾着雪珠。杜月笙并未起身,翡翠扳指在紫檀案上叩出三轻一重的声响。立在波斯地毯上的孟小冬,蟹青色旗袍下摆微颤——这是青帮迎贵客的暗号。
"杜先生这株'骨里红'倒是应景。"梅兰芳解斗篷时,袖口的银狐毛扫过孟小冬的手背。半月前在天蟾舞台合演《游龙戏凤》时,正德皇帝与李凤姐的调笑唱段,此刻竟成了灼人的炭火。
杜月笙用银钳夹起炭块,火苗窜起时忽然道:"昨日看梅老板的《洛神》,'云步'怎么比去年在北平时少踏了三寸?"梅兰芳捧着定窑茶盏的手微微一滞——那日他确因旧伤微调步幅,台下唯有梨园耆宿齐如山看出端倪。
孟小冬喉头发紧。她看见杜月笙佛珠穗子上悬着米粒大的金算盘,这男人将江湖放在指尖揉搓,恰如梅兰芳在台上将人生捻作水袖。
二、茶台交锋
茶过三巡,梅兰芳终是按捺不住,指尖蘸了茶水在黑漆案上勾画:"杜先生可知《霸王别姬》里,虞姬刎剑前为何要退七步?"不待回答便自解:"五步合宫商角徵羽,多退两步——是留给霸王追的。"他突然将茶汤泼向空中,水珠在灯下划出弧线:"楚歌四面时,瞳光当如这散雪!"
杜月笙的佛珠骤然停住。孟小冬见梅兰芳眼角飞红,知他动了真怒——这"散雪惊鸿"的瞳功是梅派秘技,昔日程长庚千金难求一观。此刻他竟在青帮头子面前自破玄机,宛如虞姬解甲。
暖阁陷入沉寂,唯有西洋座钟的滴答声。杜月笙轻笑一声,将冷茶倾在案上:"梅老板看我这般'走阵'可还入眼?"只见茶汤诡谲分流,纵横如八卦:"青帮三千子弟若化作兵卒,走位可比戏班精妙?"茶渍勾勒的竟是虹口码头布防图,暗合近日黄金荣与法租界巡捕房的暗斗。
梅兰芳白玉似的面皮透出青气。他认出茶迹间暗藏军火走私路线,方才明白这土匪头子真把上海滩当戏台,唱的是血雨腥风。孟小冬忽见杜月笙袖口露出的勃朗宁枪柄缠着红绸——与她《击鼓骂曹》里祢衡的缚罪绸是同一绣娘的手艺。
三、珠落玉盘
风雪愈骤,杜月笙忽然扯断佛珠。鸡血石滚落地毯如血滴:"梅老板的戏好是好,却少了几分杀气。"他拾起三粒珠子排作品字形:"好比《定军山》黄忠斩夏侯渊,您使拖刀计时,刀尖总是高半寸——这是慈悲,也是破绽。"
梅兰芳指节猝然发白。去年津门堂会,他确因念及演对手戏的老演员年迈,收势时留了余地。这等细微处,竟被这黑帮头子道破!却见杜月笙转向孟小冬:"冬姑娘昨夜《捉放曹》,杀吕伯奢时倒有七分真狠。"他突然将佛珠弹向烛火,珠身迸裂的焦香中,慢条斯理道:"可惜陈宫之悔,姑娘唱成了闺怨。"
孟小冬如遭雷击。这土匪竟点破她借戏抒怀——自梅兰芳另娶福芝芳,她每唱"陈宫心中似刀绞",总不免混进女儿情愫。此刻被剥皮拆骨般道破,反而生出一丝诡异的知己之感。抬眼时恰见杜月笙眼底掠过豺狼般的温柔,她扶住案角,指节陷进软木。
四、帕上春秋
钟鸣十一响,梅兰芳倏然起身。白纺绸帕子落地不拾,踏雪而去的身形仍持着贵妃醉步,唯积雪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杜月笙俯身拾帕,见角上绣着蜡梅,嗤笑一声:"梅郎到底矜贵,弃帕如弃敝履。"却将帕子纳入怀中贴身处。
孟小冬怔望窗外。雪地里的帕子渐被覆盖,唯剩水钻鬓花闪光——那是她去年赠梅兰芳的圣诞礼,镶着他们名字的暗码。忽觉肩头一沉,杜月笙的紫貂裘已披上身,领口烟草气混着硝石味。男人叹息如雪落:"原想学唐明皇暖玉环,可惜我这安禄山,只会焚琴煮鹤。"
她悚然一惊。这比喻恶毒却精准,杜月笙自比叛臣,倒比伪君子坦诚。回头欲语,却见这魔头凝视梅兰芳远去的方向,眼中竟有怜惜——如观一件失手砸碎的官窑瓷。
五、余音绕梁
此后半月,孟小冬在杜公馆唱堂会时,总见那方绣梅帕子出现在杜月笙西装内袋。有夜唱《黛玉焚稿》,她瞥见这土匪头子指腹摩挲帕上蜡梅,眼神似老僧抚摩贝叶经。
清明日,梅兰芳在更新舞台演《贵妃醉酒》。唱至"玉石桥斜倚栏杆"时,他水袖突滞——台下包厢里,杜月笙正给孟小冬斟酒,侧影如刀裁。更惊心的是,孟小冬鬓边竟别着那夜遗失的水钻鬓花,只是旁边多缀了朵金丝蜡梅。
鼓点急转间,梅兰芳的卧鱼身段晃了晃。他分明看见杜月笙隔空举杯,口型比着:"虞姬尚在,霸王何往?"此时满堂彩声如潮,他却听见孟小冬一句散板破空而来,竟是《霸王别姬》里项羽的唱词:"力拔山兮气盖世..."
六、风骨长存
多年后孟小冬避居香港,杜月笙病榻前遣人赠来乌木匣。启之见当年绣梅帕子,血渍已褐,旁有便笺:"梅郎帕上本无字,是吾添作桃花笺。"她方悟那夜茶案勾画,杜月笙早用隐形药水在帕上留了青帮密语——原是一场持续二十年的隔空对弈。
某日偶闻收音机里梅兰芳《别姬》录音,唱到"劝君王饮酒听虞歌"时,她突觉刺耳。原来梅兰芳每至"虞歌"二字必用脑后音,而杜月笙临终前嘶哑的"拿酒来",竟是同样共鸣位置。
窗外南洋暴雨如注,孟小冬摩挲鬓花上蜡梅金丝,忽想起申园那夜杜月笙的话:"江湖人唱戏,假戏真做;戏子闯江湖,真戏假做。"此刻她才懂,那男人早将答案写在最初茶汤勾画里——所谓风骨,不在戏台高低,而在举手投足间,那一口不肯轻易咽下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