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
齐州驿馆,最高的一层楼里,一盏孤灯,摇曳着昏黄的光。
灯下,是李君羡那张写满了疲惫与困惑的脸。
他已经在这里枯坐了两个时辰,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石像。
在他的面前,那张宽大的书案上,乱七八糟地摊着几十份竹简。
这些,都是百骑司的精英们,用尽一切手段搜集来的情报。
此刻,这些情报被他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堆。
左边一堆,记录着齐王李佑的“罪”。
强征民夫,横征暴敛,当街杀官,廷杖长史,还有昨天刚刚发生的,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
桩桩件件,罄竹难书。
任何一条单独拿出来,都足以证明这是一个无法无天,荒淫无道的昏庸藩王。
右边一堆,则记录着齐州的“奇”。
三个月内,州府盗窃、抢劫、杀人等恶性案件清零,达到了传说中路不拾遗的境地。
黑风山下,那座不似凡间能有的地下神国,那数万名红光满面、干劲冲天的劳工,那鬼斧神工的宏伟建筑。
还有,那看似疯癫,却又能将一切矛盾都“合理”串联起来的“仙人托梦”之说。
李君羡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裂开了。
他是百骑司的统领,是大唐最顶尖的密探。他的大脑,就像一台最精密的仪器,任何蛛丝马迹,任何不合逻辑的地方,都逃不过他的分析。
他毕生的信念,都建立在“凡事皆有逻辑”这六个字上。
可现在,在齐州,在李佑身上,他的信念,崩塌了。
他尝试建立第一个逻辑模型:李佑,是一个伪装者。
一个野心滔天,心机深沉到极点的枭雄。
他故意扮演暴君,是为了迷惑长安,迷惑陛下,为自己争取发展的时间。
这个模型,可以解释地下神国的存在。那不是什么祈福的仙宫,那就是一座反叛的基地!横征暴敛和强征民夫,都是为了给这座基地提供资源和劳力。
可是,这个模型,无法解释另外两件事。
第一,那套“仙人托梦”的说辞。太拙劣了!太荒诞了!一个真正的枭雄,如果需要一个借口,也一定会编造一个更天衣无缝的谎言。比如,发现了一处前朝宝藏,或者得到了某位高人的指点。而不是这种一听就是疯子才会说的话。
第二,强抢民女。这件事,对一个有野心的枭雄来说,有任何一点好处吗?没有!百害而无一利!只会让他声名狼藉,民心尽失,成为众矢之的。一个连自己欲望都控制不住的人,怎么可能图谋天下?
这个模型,不成立。
李君羡深吸一口气,开始尝试建立第二个逻辑模型:李佑,是一个真疯子。
一个机缘巧合之下,真的获得了“仙缘”,或者说走火入魔的疯子。
这个模型,似乎更能解释一切。
因为他是疯子,所以他会坚信自己见到了仙人,得到了神启。所以他拉着自己的手,分享他的“神迹”时,眼神才会那么狂热而真诚。
因为他是疯子,所以他会随心所欲,看到漂亮女人就想抢进王府,根本不考虑后果。
因为他是疯子,所以他才会用那些残暴的手段,去推进他那同样疯癫的“神国”计划。
这个模型,好像……说得通。
但,新的矛盾又出现了。
一个疯子,能有如此缜密的心思吗?
黑风山那堪称天罗地网的防卫布置,是疯子能设计出来的?
那座地下城市,虽然宏伟得如同神话,但其内部的结构、分区、施工流程,无一不透露出严谨到极致的规划。那是疯子能规划出来的?
还有,齐州那诡异的治安。一个疯子,能用他的疯狂,把一个地方治理得夜不闭户?
这根本说不通!
第二个模型,同样不成立!
“呼……”
李君羡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两个看似最可能的推论,都无法形成一个完美的逻辑闭环。
它们互相矛盾,又互相纠缠。
李佑这个人,就像一个由无数矛盾所组成的集合体。
他既有枭雄的狠辣与谋略,又有疯子的荒唐与癫狂。
他做的事,一半是神,一半是魔。
李君羡从业十余年,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他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矛盾丝线编织而成的迷宫,无论他怎么走,都找不到出口。
“吱呀——”
天,不知不觉,已经亮了。
一夜未眠的李君羡,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清晨微凉的空气,让他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扶着窗沿,俯瞰着楼下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
就在这时。
一阵马蹄声和喧哗声,从街道的另一头传来。
李君羡的目光,下意识地望了过去。
然后,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到了一辆极尽奢华的马车,在十几名王府亲兵的护卫下,正招摇地,从街道中央,缓缓驶来。
而马车上,那个半躺在柔软坐垫上,左拥右抱,接受着侍女喂食水果的人,不是齐王李佑,又是谁?
此刻的李佑,换上了一身更加华丽的丝绸锦袍,头发梳得油光发亮,脸上带着一种酒色过度的慵懒和满足。
当一个侍女将一颗剥好的葡萄,喂进他嘴里时,他还发出了“嘿嘿”的,令人牙酸的傻笑。
他的眼神,是空洞的,涣散的。
他的表情,是满足的,愚蠢的。
那副样子,活脱脱就是一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脑子里除了享乐,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的……纨绔子弟。
一个傻子。
一个废物。
这一幕,就像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地劈在了李君羡的脑海里!
他昨天刚刚得出的,关于李佑是“枭雄”和“疯子”的两种复杂推论,在这一刻,被眼前这个简单、粗暴、愚蠢的画面,冲击得支离破碎!
一个能在深山里建造神国,能让杀神白起俯首帖耳的人,会是眼前这个……蠢货吗?
可如果他不是蠢货,他又怎么会做出如此低级,如此没有格调的举动?
这副样子,哪里还有半分在地下神宫时,指点江山的霸气?哪里还有半分怒斥长史时,生杀予夺的威严?
李君羡的大脑,彻底死机了。
他所有的逻辑,所有的推理,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无力地,一步步退回到房间中央,然后一屁股,瘫坐在了椅子上。
他败了。
败得一塌糊涂。
他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不该用凡人的逻辑,去揣测一个……一个无法理解的怪物。
对,怪物。
或者说,妖孽!
只有“妖孽”这两个字,才能解释李佑身上那所有不可理喻的矛盾。
李君羡看着桌上那张摊开的,准备写给陛下的密报的空白竹简,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苦涩。
这份报告,该怎么写?
告诉陛下,您的第五子,在齐州当街强抢民女,终日声色犬马,是个十足的昏君?
还是告诉陛下,您的第五子,在深山里建造了一座连神魔都为之惊叹的地下城,疑似得到了上古仙缘,是个深不可测的妖孽?
这两个结论,无论哪一个,都显得那么的荒诞。
可它们,却又都是李君羡亲眼所见的事实。
他握着笔,手却在微微颤抖,迟迟无法落下第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