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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零读书 > 京华异馔录 > 第八章 畏怯

第八章 畏怯

    “其实今天你保住的不仅是我的清白,”走在回飞花居的路上,金季欢突然对商纵说:“更是我的命,是我和小满全部的希望。”

    “他们难道还敢杀你吗?”商纵心下一惊,突然懊悔没有当场把那两人砍了事。廷尉府总提刑,办案过程中砍死两个强盗,压根儿不在话下。

    “不,他们准备砍了我的手。”金季欢提起还心有余悸,小心翼翼地将两手捧到胸前,虚虚地相互护着,却又不敢用力,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手,甚至都不是手,而是一件至为珍贵的宝贝。

    “小满是谁?你的家人吗?”商纵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是我弟弟,今年才十岁,他很可爱,很听我的话。”

    原来她不是孤身一人,商纵莫名地感到一丝安慰;可再一想,她唯一的家人不是能照顾她的长辈,而是反过来需要她去养育的幼童,这么看来,她的处境似乎又没有很轻松。

    “你弟弟,在念书吗?”

    金季欢眼里满是怜爱地点了点头:“我拜托过王掌柜,让他可以白天帮工,晚上再进厨房帮忙。”

    没了这双手,她就没了立身之本;她的弟弟也将失去赖以为生的一切。他还小,若是没有姐姐扶持,就只能小小年纪出去帮工。

    养在歌楼的小男孩,若是远离学堂、无人教引,只怕前途堪忧。

    夜深了,行人渐渐变少。他们走在路旁,身后的灯火一盏盏熄灭;不远处的百花街方向反而灯火通明。

    “之前有人对我说过……”金季欢突然自嘲般干笑两声,脚下微微用力,将一块小石子远远踢了出去:“在百花街这种地方,要让自己和弟弟过上好日子,索性当了小娘子,是最容易的。”

    商纵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和你说这种话的,是什么人?”

    商纵略微知道一些家中庖厨的工作之艰辛:要了解家中诸人的用餐喜好,备菜不能过多更不能短少,每日天不亮就开始干活,一直忙到夜深。

    放任自己“掉下去”,确实一定程度上来说是“轻松”的;可失去的是用余生都挣不回来的东西。

    “一个月桃之前的恩客。那次他来找月桃,月桃让我给他们开个小灶,他灌多了黄汤,就对我说了那样的话。”

    金季欢好笑地摆了摆手:“那晚月桃和他发了脾气,把他送的镯子也褪下来扔还给他,说今后再也不和他相好了。为这事儿掌柜的还罚了月桃,”她抬头看向前方,飞花居已快到了。

    “掌柜的说,本来就是没多少恩客的,还把人得罪了,说她拎不清自己的斤两。”

    商纵不屑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哎,不过后来月桃遇到了那个贵人嘛,日子好了,掌柜的也就自觉没趣。”她对楼上的熟人招了招手:“行吧,狐假虎威的事儿做够了。”她转身,郑重地朝商纵行了一礼:商大人,多谢。”

    商纵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又叫住了刚转身走出两步的金季欢:“今天那样的事,保不齐日后还会发生;你还是得做好准备。”

    金季欢点了点头。

    几日后的午间,忙活了一上午的京兆尹刚打开食盒,门口就响起了周砚知热情洋溢的招呼声:

    “老许,哈哈哈!饭点叨扰,莫怪莫怪!”

    说是这么说,他自己却也提着一个食盒:“我也正要用饭,不如咱们一道?”

    京兆尹的食盒内,是再普通不过的醢(hǎi)肉(即肉酱)、清水煮白菜、蒸熟的芋头和一点粟米,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周砚知笑了笑。

    周砚知伸过头去看了一眼,面露得色,将自己的食盒打开,转向对方:“日日粗茶淡饭,许大人真乃为官之表率!在下只能略尽绵薄之力,为许大人的餐食增添一些风味。”

    餐盒里是一盘鱼脍,薄可映字、透能窥影,还有小小一瓶豉油和一点姜末、一撮紫苏碎。

    老许惊得筷子都要掉了,这下谁还管自家下人那点微末手艺?他忙不迭将豉油倒进瓷碟,夹起鱼脍、放上一点姜末和紫苏,饱蘸豉油送入口中。

    每一口,老许都咀嚼得格外认真,眼睛微眯、一脸陶醉,像山里馋狠了、刚抓到一条大鱼的棕熊。

    周砚知将餐盒推得离他更近,做了个手势,示意这一整盘鱼脍都是给他一个人享用的。

    老许连连称谢,一口气吃下三四片,这才似乎想起什么,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擦擦嘴问周砚知:“所以‘金刀凤’又下厨了,难道你们刑部……”

    周砚知微微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快,不过刑部已经明确表示会彻查。今早送来你这儿的文书里有一封,要求释放先前抓到的桥洞流民,稍后还请大人尽快办理。”

    老许吃得那叫一个感恩戴德,连连点头:“好说好说,衙门断断没有冤杀无辜的道理。”

    这些天来心心念念的鱼脍总算吃了个够,他边吃边问:“既然放了流民,想必刑部对疑犯,已经有了新的眉目?”

    周砚知深吸一口气,眯眼看着这位虽身居正三品,却依旧整日粗茶淡饭的老实官员;直等他吃得差不多了,才幽幽开口:“‘金刀凤’声称,死者的衣服上有一团污渍,是荔枝蜜的味道。”

    京兆尹刚被美食滋润得透亮的脸色,霎时暗了下去:“荔枝蜜?不可能,说什么胡话!她一个歌楼厨娘,哪里能见识过荔枝蜜?只怕是认错喽!”

    周砚知凑近他,小声说:“本官也正有此意……荔枝蜜这东西,除了皇亲国戚或股肱重臣,谁家用得起?不仅死者接触不到,她金刀凤再怎么名震京城,也不过是一歌楼厨娘,她就算扬言自己认得出荔枝蜜,想必也无人相信。所以这个案子,刑部不会偏听偏信,而是会根据刑部自己的查案规矩,从头来过。”

    老许眯眼看着周砚知,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片刻后,一名便衣小吏顶着日头匆匆进出了一趟飞花居,没有注意到身后一路尾随的身影。

    傍晚放值的周砚知,前脚才出刑部大门,后脚就被一把寒光泠泠的铁扇子点在胸口。他叹口气,臊眉耷眼地跟着对方拐进了不远处的小巷。

    “你其实并不打算帮金师傅的忙。”沈寒灯的语气和名字一样森冷,出口是陈述而非疑问。

    周砚知有些烦闷,一把将铁扇拨开,压低声音斥道:“什么帮忙不帮忙的,这是查案!刑部有刑部查案的规矩,沈中丞难道要干涉吗?”

    沈寒灯面色依旧淡淡的:“中午送去飞花居的,是官银吧?刑部出了多少?京兆尹又出了多少?”

    周砚知的面色跟逛上元灯会似的,红橙黄绿跑了一圈儿,然后声音干涩地解释:“沈中丞,能得御赐荔枝蜜的,全天下不过十数人;刨除几个远在属地的藩王,和个别封疆大吏,留在这京城里的也就四五户人家……”

    沈寒灯皱了皱眉:“所以呢?你怕了?”

    周砚知几乎给这句话激得蹦起来,他两手乱挥着,仿佛要用全身力气来强调这件事的严重性:“沈中丞,我和你不一样,我有妻子有儿女!我不求揭露权贵留名青史,只想家人平安,我何错之有?”

    沈寒灯低头,默默地将铁扇子收拢,塞进腰间的插袋里:“商纵也有家人父母,但他一定不会这么快就放弃。”

    周砚知摇摇头,推开沈寒灯向巷口走去,丢下一句:“商纵他爹是股肱重臣,我哪能和他比。”

    他立在巷口,萧瑟地回身惨笑:“那荔枝蜜,搞不好他爹也有。这事儿,能不让他掺和就别让他掺和吧……”

    刑部的公事本就不少,周砚知很快就将下放给小吏们的月桃案搁在一边,只是或许也有心虚的成分,他这段时间再没去过飞花居。

    害,蟹酿橙嘛,隆盛轩也有,虽然比起飞花居的,还是差了些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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