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弥漫,铁轨上停着的一列绿皮货车。
几个穿着黑棉袄、满身泥泞的汉子,正从一辆伪装成运柴火的拖拉机上,快速地往下卸货。
“快!最后一批!”
二愣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眼睛熬得通红。
这两天两夜,他和民兵连的兄弟们几乎没合眼。
翻山越岭,走的是连野猪都嫌难走的伐木老道,硬是用人背、马驮、拖拉机拉的方式,把那五十把精贵的黑山弓和几百斤干野菜,像蚂蚁搬家一样运到了邻县。
“装车!”
李二麻子在站台上指挥着。
他在铁路这边的关系够硬,查都不查,直接贴上了土特产的标签,塞进了发往广州的车皮。
“呜!”
汽笛长鸣。
看着列车缓缓启动,消失在晨雾中,二愣子一屁股坐在站台上,咧开嘴笑了。
“妈的,腿都要断了……不过军哥交代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货是发出去了,但家里的天,却阴了。
靠山屯,徐家作坊。
原本热闹的打磨声、锯木声,此刻全都停了。
三辆画着蓝白条纹的吉普车,横在作坊门口。车身上印着工商行政管理和税务的字样。
十几名穿着制服、戴着大盖帽的工作人员,一脸严肃地冲进了院子。
为首的是个瘦高个,颧骨突出,眼神阴鸷,手里拿着个黑皮夹,正是县工商局稽查科的王科长(陈局长的心腹)。
“谁是徐军?出来!”
王科长站在院子里,声音尖锐。
村民们哪见过这阵仗?一个个吓得躲在远处不敢还要靠近。在这个年代,大盖帽进门,那肯定是要抓人的!
徐军从屋里走出来。
他穿着那身工装,手里还拿着个茶缸子,神色平静。
“我是。有何贵干?”
“有人举报!”
王科长把公文包往腋下一夹,拿出一张盖着红戳的搜查令。
“徐军,你涉嫌投机倒把、非法经营、偷税漏税!”
“经县联合调查组决定,即日起,查封你的作坊!冻结你的账户!所有账本、库存,全部扣押!”
“哗啦!”
几个工作人员冲进库房,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里面还没来得及运走的皮张、药材往外搬。
还有人拿出一沓白底黑字的封条,拿着浆糊刷子,就要往大门上贴。
“住手!”
老支书杨树林气喘吁吁地跑来,脸都急白了。
“同志!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这徐家作坊是咱们村的集体企业(虽然是徐军承包,但名义上挂靠村里)!是县武装部的先进民兵连!你们凭啥查封?!”
“凭啥?”
王科长冷笑一声,指着徐军:
“就凭他个人腰包鼓得流油!集体企业?我看就是挂羊头卖狗肉的私人工厂!”
“杨树林,你少插手!再废话,连你这个支书一起查!”
这一嗓子,把老支书噎得够呛。
这就是严打前夕的威力。一顶投机倒把的大帽子扣下来,谁沾边谁死。
面对这气势汹汹的搜查,徐军既没有闹,也没有求情。
他甚至拦住了想要冲上去拼命的王铁柱。
“铁柱,把棍子放下。”
徐军淡淡地说道,“让他们封。”
他走到王科长面前,看着那个正在指挥贴封条的瘦高个。
“王科长是吧?”
徐军的声音不高,但透着股子寒意。
“封我的门可以。拿我的账本也可以。”
“但有几箱东西,我劝你最好别动。”
“哟呵?吓唬我?”
王科长乐了,“在这黑山县,还没我不敢动的东西!哪几箱?”
徐军指了指角落里那几个用木箱钉得死死的、上面写着英文和日文标签的箱子。
那是准备发往省外的第二批林蛙油样品和特级山野菜。
“那是给省进出口公司备的货。”
徐军一字一句地说道,“下周,日本商团就要来验货。合同上写着,要是违约,得赔偿外汇。”
“王科长,你要是把这批货扣了,耽误了国家的出口创汇……”
徐军凑近了一步,眼神如刀:
“这个责任,你那个局长姐夫担得起吗?”
王科长的手抖了一下。
出口创汇。
这四个字在80年代,比圣旨还管用。这就是政治任务!
但他转念一想,陈局长那是下了死命令的,必须要把徐军整死。
“少拿鸡毛当令箭!”
王科长咬着牙,“什么外汇不外汇的!在我眼里,这就是投机倒把的证据!全部扣押!带走!”
徐军笑了。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不怕被查,就怕对方不把事情闹大。
只有事情闹大到外交或者省厅的层面,陈峰他爹那个县级局长的手,才会被斩断!
“好。”
徐军点了点头,居然主动侧过身子,让开了路。
“请便。”
作坊被封了。
大门上贴着两张刺眼的封条。
院子里一片狼藉。
徐家新房里,气氛压抑。
李兰香坐在炕上,脸色苍白,肚子隐隐作痛。
“军哥……咋办啊?咱家是不是……要完了?”
她听村里的老人说过,以前投机倒把是要游街、蹲大狱的。
“完不了。”
徐军给她倒了杯热水,神色依旧镇定。
“兰香,你信我不?”
“信……”
“信我就把心放肚子里。”
徐军从柜子里拿出那台海鸥相机,检查了一下胶卷。
刚才查封的过程,他早就让躲在暗处的二愣子给偷偷拍下来了。
尤其是王科长强行搬走那几箱外贸样品的画面。
“作坊封了正好。”
徐军冷笑一声,“大家都累了一春天了,正好歇歇。”
“至于那些封条……”
“贴上去容易,想揭下来那得让他们跪着求我!”
徐军没有去县里找关系。
这种时候,县里的关系(张科长、孙大山)都不敢动,动了就是往枪口上撞。
他直接去了邻县,拨通了省外贸公司赵文远的电话。
“喂,赵处长。”
徐军的声音听起来无比焦急、无奈、甚至带着一丝绝望。
“对不起……赵叔,咱那个日本商团的单子我可能做不了了。”
“什么?”
电话那头,赵文远正在开会,听到这话直接站了起来。
“小徐!你别开玩笑!日本客人下周就到!外汇券都给你批了,你说做不了?!”
“我也没办法啊。”
徐军叹了口气,“今儿个上午,我们县工商局来了个联合调查组,把我的作坊查封了。”
“封了就算了,关键是他们把那批特级样品也给扣了!”
“我说这是给国家创汇的,那个带队的王科长说说外汇算个屁,还说我是打着国家的旗号搞投机……”
“砰!”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巨响,那是赵文远拍桌子的声音。
“混账!!”
赵文远气得浑身发抖。
在外贸系统干了一辈子,最恨的就是这种瞎指挥、乱作为的地方官僚!
这不仅仅是断徐军的财路,这是在砸他赵文远的招牌,是在给省里的外贸工作抹黑!
“简直是无法无天!”
赵文远怒吼道,“一个小小的县工商局,敢扣老子的外贸货?!敢阻碍出口创汇?!”
“小徐!你别急!你在家等着!”
“我现在就去找厅长汇报!我倒要看看,是他的官威大,还是国家的外汇大!”
挂断电话。
徐军走出邮局,看着天边的乌云。
风起了。
陈峰,你不是想玩权术吗?
那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降维打击。
这一天,黑山县的上空看似平静。
但一股来自省城的雷霆之怒,正在沿着电话线,急速向这个偏远的小县城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