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府内,师爷张玄清的平和与师奶清凝的温柔,暂时驱散了小黑心头的阴霾。
然而,一个名字,一个身影,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心底,让他无法真正安宁。
风息。
那个曾是他全部依靠和温暖,却又亲手将这份温暖撕碎的“大哥”。
师爷说,风息被镇压在后山。那个地方,像一个无声的召唤,牵引着小黑的心神。他终究是放不下。
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亲口说出的答案,哪怕这个答案会再次将他刺得遍体鳞伤。
趁着师父无限被师爷唤去商议要事,师奶清凝也在忙着打理花草的间隙,小黑悄悄地溜出了天师府主院。
他凭着妖精对同族气息的微弱感应,以及一种冥冥中的指引,沿着一条青石板铺就的、通往山后的小径,忐忑不安地向前走去。
越往后山走,环境越发清幽。古木愈发苍劲,灵气也愈发浓郁纯净,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温和却不容逾越的禁制之力。
小径的尽头,是一道看似普通的、爬满了青藤的月亮门。门内,隐约可见一座小巧精致的院落。
这里,便是风息被“镇压”之处。
与小黑想象中阴森恐怖的牢狱不同,这座小院静谧祥和,院内花草繁茂,甚至还有一小片菜畦和一口古井。
没有锁链,没有栅栏,只有一种弥漫在空气中、无处不在的道韵,如同一个无形的罩子,将小院与外界隔绝开来。
这禁制并非为了折磨,更像是一种......保护性的隔离,防止院内之人外出,也防止外界过强的干扰。
小黑站在月亮门外,犹豫了很久。他的小手紧紧攥着衣角,心跳得厉害。
他害怕看到风息大哥怨恨的眼神,更害怕听到那个他最不愿听到的答案。
但最终,对真相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迈步踏入了月亮门。
院内,风息正盘膝坐在一株古老的银杏树下,闭目打坐。
他依旧穿着那身墨绿色的劲装,紫发披散,面容似乎清瘦了一些,但周身气息却异常平和,甚至......比小黑记忆中那个充满戾气和执念的风息,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宁静。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被这院落的禁制隔绝了。
感受到有人踏入禁制,风息缓缓睁开了眼睛。
当他看到站在院门口,那个穿着黑色小褂、头顶猫耳、眼中含着泪水、神情复杂地望着他的小黑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紫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小黑?!”风息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愕,他下意识地站起身,“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次见到小黑!
张玄清将他囚禁于此,虽未虐待,却也明确表示不会让任何与他过往有牵连的人前来探望,以免再生事端。
小黑......他怎么会找到这里?又是如何突破这层禁制的?难道......是张玄清允许的?
无数个疑问在风息脑中闪过,但当他看到小黑那双蓄满泪水、充满了痛苦和质问的大眼睛时,所有的问题都哽在了喉咙里。
他明白,小黑来这里,不是为了叙旧。
小黑没有回答风息的问题。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风息,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在距离风息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但他倔强地没有哭出声,只是用那双被泪水洗刷得更加清澈明亮的琥珀色眸子,直直地望着风息,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地问道:
“风息......我问你......”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个压在心底、让他日夜难安的问题问出口:
“你当初......到底为什么救我?!”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小黑想起了那个阴暗的小巷,想起了那些凶神恶煞的人类,想起了风息如同天神降临般将他护在身后......那时的温暖和安全感,与后来得知真相后的冰冷和绝望,形成了无比残酷的对比!
风息被小黑这直指核心的问题问得浑身一僵!他看着小黑那纯真的、此刻却充满了悲伤和怀疑的眼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张了张嘴,想要像以前那样,用温柔的语气安抚小黑,告诉他“因为我们是同类,因为我愿意保护你”。
但是......那些虚伪的谎言,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在小黑这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面前,他还如何说得出口?
洛竹和虚淮肯定已经将真相告诉了小黑。张玄清和无限也必然知晓了一切。他再伪装,又有何意义?
一种巨大的羞愧和难堪,混合着被揭穿后的狼狈,涌上风息的心头。
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小黑的目光,紫发垂落,遮住了他有些扭曲的表情。他沉默着,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
他的沉默,无疑是一种默认。小黑的心,随着这沉默,一点点沉入冰窖。但他还是不死心,他想要亲耳听到风息承认!他带着哭腔,追问道:
“是不是......是不是就像洛竹哥哥和虚淮爷爷说的那样......你救我,对我好......全都是假的?都是为了......为了我身上的‘领域’能力?!”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要......夺走我的能力?!”
最后几个字,小黑几乎是嘶喊出来的,声音中充满了被背叛的绝望和痛苦!
风息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被戳破痛处的恼怒和狰狞!但当他看到小黑那瘦小的、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以及那张挂满泪痕、写满了心碎的小脸时,那丝狰狞又迅速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有愧疚,有无奈,有不甘,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过往那份纯粹温暖的......留恋?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事已至此,隐瞒和欺骗都已无用。
他看着小黑,眼神变得复杂而晦暗,声音沙哑地开口,不再是往日温柔的兄长语气,而是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冷漠和......一丝自嘲:
“是......又怎么样?”
他承认了!
这几个字,狠狠刺穿了小黑最后的一丝幻想!小家伙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风息看着小黑瞬间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莫名一痛,但一种扭曲的、想要为自己辩解的情绪涌了上来,他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种偏执的激动:
“小黑!你知不知道‘领域’意味着什么?!那是足以改变一切的力量!是能让我们妖精真正站起来,不再受人类欺凌的希望!”
“龙游是我们的家!可人类呢?他们用推土机,用油锯,一点点把我们的家变成废墟!我们只能像丧家之犬一样东躲西藏!这样的日子,你甘心吗?!”
“我承认!我救你,最初是因为看中了你的潜力!但我对你不好吗?!我给你的那个树洞,难道不是家吗?!我教你修行,保护你,难道都是假的吗?!”
风息的声音越来越高,仿佛在说服小黑,也仿佛在说服自己:“夺取你的能力,是为了更伟大的目标!是为了所有妖族的未来!只要我拥有了领域,我就能夺回龙游!建立一个属于我们妖精的乐园!到时候,你和所有的同伴,都能过上真正自由、安宁的生活!这难道有错吗?!”
“用你一个人的能力,换取整个族群的未来!这难道不值得吗?!”
他将自己的行为,披上了一层“为了大义”的光环,试图以此来减轻内心的负罪感,也试图让小黑理解他的“苦心”。
然而,小黑听着他这番“慷慨激昂”的辩解,眼中的泪水却流得更凶了。他用力地摇着头,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地反驳道: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家......不是抢来的!自由......也不是靠伤害别人换来的!”
“师爷......师爷他没有用领域,他只是......只是和人类谈了谈......人类就......就停止砍树了......”
小黑用最朴素的语言,说出了最简单,却也最深刻的道理。他仰着头,泪眼模糊地看着风息,一字一顿地说道:
“风息......你骗我......你利用我......这......就是错的!”
说完这句话,小黑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不再看风息那变得难看至极的脸色,转身,哭着跑出了这座清静却令人心碎的小院。
院子里,只剩下风息一个人,僵立在银杏树下。小黑最后那句话,如同惊雷,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这......就是错的!”
简单的五个字,却仿佛蕴含着某种他无法反驳的力量,击碎了他为自己构建的所有借口和幻想。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陆离,却照不进他此刻冰冷而混乱的心。
小黑那瘦小的、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外的拐角处。院子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风吹过银杏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古井中偶尔传来的水波轻响。
风息依旧僵立在原地,紫发垂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他紧握的双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
小黑最后那句带着哭腔的控诉——“这......就是错的!”——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那颗被偏执和野心层层包裹的心上。
他试图用“为了族群”、“为了未来”这样宏大的理由来武装自己,来为自己的行为辩解,甚至......来麻醉自己。
他告诉自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必要的牺牲无可避免。他告诉自己,小黑的能力用在更伟大的事业上,是它的荣幸。
然而,当小黑用那双纯净的、饱含泪水与失望的眼睛看着他,用最朴素的语言戳破他所有冠冕堂皇的借口时,他发现自己构建的那套逻辑,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如此的......虚伪。
家,不是抢来的。自由,不是靠伤害别人换来的。
张玄清没有用领域,只是谈了谈,人类就停止了砍伐。
这些简单的事实,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所谓“伟大理想”下的自私、残忍与......怯懦。
他不敢去面对人类文明强大的整体力量,不敢去走那条漫长而艰难的协商共存之路,他选择了看似最“直接”、最“痛快”的掠夺与对抗,并将这一切美化为“正义”,甚至不惜牺牲一个全心全意信任他、依赖他的孩子。
“我......真的错了吗?” 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在他心底最深处响起。
他看着小黑消失的方向,仿佛还能看到那双充满悲伤和决绝的琥珀色眼睛。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愧疚感和失落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瞬间冲垮了他一直以来的心理防线。
他所有的偏执、愤怒和不甘,在这一刻,都被这股愧疚的洪流淹没。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望向空无一人的月亮门,嘴唇翕动了几下,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地、充满了苦涩与悔恨地,吐出了五个字:
“小黑......对不起......”
这一声道歉,轻若蚊蚋,却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了冰冷的银杏树干上,缓缓闭上了眼睛,脸上写满了疲惫与痛苦。这声道歉,是对小黑的愧疚,或许......也是对他自己走上这条歧路的悔恨。
就在这时,一个平和淡然的声音,在他身旁不远处悄然响起,仿佛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
“独自在此道歉,言语纵然出自真心,若无法传达至对方心中,亦是徒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