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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金瓣迷踪

    雨水顺着义庄破败的屋檐滴落,敲打着廊下残破的石阶,发出单调而清冷的“嗒、嗒”声,像是为这阴森之地更添一分寂寥。空气中腐朽与血腥混合的怪味,因湿气的浸润而愈发浓重,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

    顾千帆看着沈清涟将那片暗金色的莲花瓣收入袖中,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收起一件寻常证物。但他没有错过沈清涟指尖那一瞬间几不可查的凝滞,以及那双异色眼瞳深处一闪而过的、绝非寻常的波澜。他与沈清涟相识共事已非一日,深知这位看似清冷如莲的同僚,其心绪极少因外物而动。

    “这东西……有何不妥?”顾千帆收敛了惯常的戏谑,声音压低,带着探询。

    沈清涟袖中的手指微微收拢,那枚金瓣冰冷的触感紧贴肌肤,那股奇异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并未平息,反而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层层扩散,搅动着他平日古井无波的心境。他抬眼,目光扫过义庄内狼藉的景象,那些残留的、常人无法得见的墨绿色秽气与淡金色愿力仍在空中缓慢纠缠、消散。

    “此物并非凡品,其上附着精纯的佛门愿力,对‘血穄’那等阴邪之物确有克制之效。”沈清涟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刘大与老赵因它而死,身怀佛宝之人因它现身并与‘血穄’交手……它是一切的关键。”他略一停顿,终是将那莫名的感应压回心底,“此地不宜久留,秽气未散,恐生变故。先将这些‘血穄’残根处理干净。”

    顾千帆知他有所保留,也不点破,只是点了点头:“听你的。”他转身,对守在义庄外的几名镇妖司下属吩咐道:“取火油和硫磺粉来,把这些脏东西烧干净,一寸地方也别漏掉!动作利索点!”

    镇妖司的人显然对此类事务驾轻就熟,很快便有人提着罐子和布袋进来。刺鼻的火油味和硫磺特有的辛辣气息迅速弥漫开来,暂时压过了原有的腐朽气味。泼洒,投火,动作一气呵成。

    “轰——”

    幽蓝色的火焰猛地窜起,并非寻常火焰的橙红,而是带着一种净化邪祟的独特光晕。那些暗红色的“血穄”残根在火焰中剧烈地扭曲、收缩,发出细微的、如同油脂燃烧般的“滋滋”声,同时散发出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焦臭。墨绿色的秽气如同被灼伤的活物,在火焰上方疯狂扭动,最终在炽热的光明中化为缕缕青烟,消散无踪。

    沈清涟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火焰跳跃。那光芒映在他琉璃色的眼瞳中,却仿佛无法投入丝毫暖意。袖中金瓣传来的冰冷与悸动,与眼前这净化邪秽的炽热火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他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愈发清晰。

    ……

    回到刑部衙门时,已近午时。雨停了片刻,天色却依旧灰蒙蒙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清涟在自己的值房内,换下了那身沾染了河岸泥泞和义庄晦气的官袍,穿上了一件寻常的月白色细棉布长衫。值房狭小而整洁,靠窗的书案上堆满了卷宗,笔墨纸砚摆放得一丝不苟,墙角的小几上放着一个白瓷瓶,里面插着几枝半开的素心腊梅,清冷的幽香在室内若有若无地飘散,试图驱散从外面带回来的、萦绕不去的血腥与焦臭记忆。

    他坐在书案后,将从义庄带回的、用干净软布包裹的莲花金瓣取出,置于案上。窗外微弱的天光落在金瓣之上,那暗沉的金色似乎吸收了些微光线,流转着一层内敛而温润的光泽。雕刻之精妙,绝非寻常工匠所能为,那莲花的形态,带着一种古老而庄严的韵味。

    他伸出指尖,悬在金瓣之上,犹豫了片刻,终是没有直接触碰。闭上眼,尝试着将一丝极其微弱的灵觉探向金瓣。

    轰——!

    并非声音,而是一种感知上的轰鸣!

    就在他灵觉触及金瓣的刹那,眼前的黑暗被一片无边无际的血色所取代!滔天的怨气、刺骨的恨意、绝望的嘶嚎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那血色并非静止,而是在疯狂地翻涌、咆哮,其中隐约可见无数扭曲挣扎的身影,人与妖的形态交织,利爪与刀剑碰撞,撕咬与呐喊混合……而在那血海深处,一点微弱的、纯净的金光如同风中之烛,顽强地闪烁着,那金光的气息,与他手中的莲花金瓣同源,却宏大、精纯了何止千百倍!

    与此同时,袖中那枚一直安静的金瓣骤然变得滚烫!那股冰冷的悸动化作了灼热的刺痛,仿佛要烙进他的骨髓!与他灵觉感知到的那片血海深处的金光产生了强烈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共鸣!

    “唔……”沈清涟闷哼一声,猛地睁开眼,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下意识地用手撑住书案,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胸腔剧烈起伏,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心跳。

    那是什么?那片血海……那冲天的怨念与厮杀……是幻觉?是这金瓣记录下的过往碎片?还是……某种预示?

    而金瓣与血海深处金光的共鸣,又意味着什么?这枚小小的金瓣,究竟是什么来头?它为何会流落到宛平河边,被两个普通的脚夫捡到?那个身怀佛宝、与“血穄”交手的神秘人,是否也知道这金瓣的秘密?

    无数的疑问如同冰锥,刺入他的脑海,带来阵阵寒意。

    “沈大人?”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叩门声,是刑部的一个书吏,“尚书大人请您过去一趟,询问宛平河畔案件的进展。”

    沈清涟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纷乱的思绪。他迅速将莲花金瓣重新用软布包好,放入书案一个带锁的抽屉中。那滚烫的触感和惊心动魄的幻象似乎仍残留在他指尖与脑海。

    “知道了,这便去。”他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

    刑部大堂,气氛凝重。

    须发皆白、面容严肃的刑部尚书张大人端坐堂上,下方还坐着几位侍郎和负责京城治安的官员。沈清涟将宛平河边案发现场的情况,以及后续在义庄的发现,删去了关于莲花金瓣引发自身异状的部分,简明扼要地禀报了一遍,重点强调了“血穄”的特性、可能存在的第三方,以及两名死者皆因所谓“宝贝”而亡的线索。

    “佛门器物?”张尚书捻着胡须,眉头紧锁,“镇妖司那边,可有什么发现?”

    “顾缉事已派人沿河搜寻,并核查近期京城内外寺庙有无失窃或异常人员往来记录。”沈清涟答道,“目前尚无明确消息。”

    “妖物愈发猖獗了!”一位侍郎忧心忡忡地道,“光天化日,京师重地,竟接连发生此等骇人听闻之事!若不尽快查明真相,缉拿真凶,恐引起民心动荡啊!”

    “沈主事,”张尚书看向沈清涟,目光中带着审视与期望,“你身负异瞳,能常人所不能。此案诡异,非寻常刑名手段可破,陛下对此亦有关注。刑部与镇妖司需通力合作,望你竭尽全力,早日查明真相,安定人心。”

    “下官遵命。”沈清涟垂首应道。他能感受到堂上诸位大人目光中的压力,以及那隐藏在官样文章下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忌惮——对他这双异瞳的忌惮。

    离开刑部大堂,走在长长的、光线晦暗的廊庑下,沈清涟只觉得那无形的压力比义庄的秽气更令人窒息。他深知,在这煌煌庙堂之上,有些人需要的或许并非真相,而是一个足以平息事态、安抚圣心的“结果”。而他追寻真相的过程,很可能触及某些不愿被触及的隐秘。

    刚走出刑部大门,便见顾千帆倚在对面街角的石兽旁,手里抛接着一个油纸包,见他出来,扬手便将油纸包扔了过来。

    “接着!就知道你从堂上下来准没心思吃饭。”

    沈清涟下意识接住,油纸包还带着温热的触感,里面是两只刚出炉的、撒着芝麻的胡饼,香气扑鼻。

    “有线索了?”沈清涟拿着胡饼,并未立刻食用,看向顾千帆。

    顾千帆走到他身边,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算是有,也算没有。”他压低声音,“我派人查了京城及周边大小二十七座寺庙、庵堂,近三个月内,并无报失佛门法器或经卷的记录。不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四周,确认无人注意,才继续道:“有个挂单在城外小普陀寺的游方僧人,大约十天前离开了,不知所踪。寺里的和尚说,那僧人佛法精深,随身带着一个从不离身的旧包裹,里面似乎有佛光隐现。而且,他离开的时间,与刘大、老赵捡到‘宝贝’的时间,大致吻合。”

    游方僧人?沈清涟心念一动。会是那个与“血穄”交手的神秘人吗?他为何离开?是追踪“血穄”而去,还是……因为别的缘故?

    “能找到他的踪迹吗?”

    顾千帆摇了摇头:“难。游方僧人行踪不定,而且……”他咂了咂嘴,“我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一个游方僧人,就算身怀佛宝,又如何能精准找到被‘血穄’盯上的目标?他又为何要插手此事?除非……”

    “除非他本就为此而来。”沈清涟接过了他的话,目光沉静,“为那枚莲花金瓣而来。”

    顾千帆打了个响指:“没错!所以关键,还是在你收起来的那片金花瓣上。那玩意儿,除了佛门愿力,你到底还看出了什么?”

    沈清涟沉默了片刻,咬了一口手中的胡饼。面饼的麦香和芝麻的焦香在口中弥漫,暂时驱散了些许疲惫与寒意。他该如何告诉顾千帆,那金瓣可能关联着一片尸山血海,并且与他自身产生了难以解释的共鸣?

    “此物牵扯甚大,绝非寻常佛宝。”他最终选择了一个模糊的说法,“我需要查阅一些古籍档案,或许能找到关于这类莲花金饰的记载。”

    顾千帆看了他一眼,知他不想深谈,也不勉强,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成,你查你的,我继续追那条僧人的线。有消息随时通气。”他顿了顿,又换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语气,“我说沈大人,你这身子骨可得撑住,案子还没破,你要是先倒下了,我可找谁搭档去?”

    沈清涟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是慢慢吃着胡饼,目光却投向了皇城的方向。在那片巍峨的宫阙深处,收藏着天下最丰富的典籍和秘档的翰林院书库和钦天监的秘阁,或许那里,能有他想要的答案。

    ……

    接下来的两日,沈清涟几乎埋首于翰林院那浩瀚如烟的故纸堆中。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排列成幽深的迷宫,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与纸张特有的枯朽气味。他凭借着记忆中那莲花金瓣的形态与气息,在那些记载奇物异志、佛道典籍、前朝秘闻的故纸堆中艰难地寻觅着。

    过程并不顺利。大多记载语焉不详,或只是对莲花形态法器的泛泛之谈。疲惫如同潮水,一次次涌上,又被他不懈的意志强行压下。只有在偶尔直起酸痛的腰背,透过高高的窗棂看到外面一方灰蒙的天空时,才会感到一丝短暂的恍惚。那枚被他锁在抽屉深处的金瓣,如同一个无声的召唤,时刻提醒着他那日感知到的血海与共鸣,绝非虚幻。

    这日午后,他终于在钦天监秘阁角落的一卷残破兽皮古籍上,找到了一段极其隐晦的记载。那兽皮不知历经多少岁月,边缘已经起毛,字迹亦是用一种古老的朱砂颜料书写,殷红如血,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夫净世之莲,生于浊厄,绽于血海。其瓣如金,承宿愿,载业力。散则镇八方邪祟,合则……启莫测之门扉……”

    净世莲?沈清涟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仔细辨认着下面更加模糊不清的小字注释,连蒙带猜,大致意思是:传说上古有圣僧,感世间污浊,妖魔横行,发下宏愿,欲净化世间。其毕生修为与愿力,凝结成一株“净世莲”。莲瓣共十二,分散之时,各有镇邪之能,但若齐聚,据说将拥有扭转因果、净化一界的莫测伟力,然亦可能引发不可预知之劫难。记载于此戛然而止,后面似乎被人生生撕去了几页。

    十二枚莲花金瓣……散则镇邪,合则启门……

    沈清涟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殷红的字迹,指尖仿佛能感受到书写者落笔时的那份凝重与……恐惧?他手中的这一枚,就是那十二分之一?它为何会流落出来?其他的金瓣又在何处?那个游方僧人,是否也是为了寻找或守护这些金瓣而来?

    而最让他心神不宁的,是那句“生于浊厄,绽于血海”。这与他那日感知到的幻象,何其相似!

    他带着满腹的疑云和那卷兽皮古籍的抄录本,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刑部值房时,夜色已然深沉。京师笼罩在浓重的夜幕下,万家灯火如同繁星,却无法照亮他心头的迷雾。

    刚推开值房的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味、尘土味和一丝极淡血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顾千帆正毫无形象地瘫坐在他房内唯一的圈椅里,靴子上沾满了泥泞,官袍下摆被刮破了一道口子,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眼神却锐利如鹰。

    “你回来了?”顾千帆见到他,猛地坐直了身体,语气急促,“我查到那游方僧人的下落了!”

    沈清涟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寒气:“在何处?”

    “城西,七十里外,黑风坳。”顾千帆的声音沉了下去,“我带着人沿着可能的路线追查,最后在一个樵夫的指引下,找到了那里。那地方……邪性得很。”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人已经……没了。死状极惨,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全身精血,只剩下一具包着皮的骷髅。但他临死前,用血在自己周围的地上,画了一个残缺的……莲花图案。”

    莲花图案!沈清涟瞳孔骤缩。

    “而且,”顾千帆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沙哑,“我们在那附近,发现了不止一种妖物的痕迹,很杂,很乱……但其中一股气息,阴冷污秽,比我之前见过的任何妖物都要强!我们只是稍微靠近探查,就差点着了道,折了两个兄弟才勉强脱身。”

    他抬起头,看向沈清涟,眼中再无平日的轻松,只剩下前所未有的凝重:

    “清涟,那鬼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被那金瓣或者那僧人的死,给‘惊醒’了。我感觉……我们可能捅了个马蜂窝。”

    窗外,夜风呼啸,吹得窗纸噗噗作响,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正在黑暗中蠢蠢欲动。

    沈清涟站在原地,袖中的手指悄然握紧。掌心里,那枚莲花金瓣隔着衣物,似乎再次传来了微弱而冰冷的悸动,与顾千帆带来的噩耗交织在一起,如同丧钟,在他心头敲响。

    黑风坳,游方僧人的惨死,被惊醒的未知邪物,还有那以血绘就的莲花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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