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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失声的拼图 第三章 诊室里的寂静

    周医生的“安心宠物医院”离陈家所在的高档小区不过两条街的距离,穿过一个繁忙的十字路口,再绕过一片小小的社区公园就能看到。在平常日子里,这段路程开车通常只需要不到十分钟,甚至遇上绿灯顺畅时,七八分钟就能抵达。陈建国对这条路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开过去——毕竟,妞妞每年的疫苗接种、定期驱虫,还有偶尔因为贪吃闹点小肠胃炎,都是在这家诊所解决的。

    然而今天,这短短不到三公里的路途,在陈家每一个人的感觉中,却漫长得如同穿越了整个城市,甚至像是正在进行一场没有尽头的迁徙。时间的流速变得诡异而粘稠,每一秒都拖着沉重的步伐,迟迟不肯向前。

    陈建国紧握着方向盘,那双习惯于在重要文件上签下决定性名字的手,此刻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驾驶的风格一向以稳健著称,但今天,他的脚仿佛无法轻柔地对待油门,车辆在车流中显得有些急躁地穿梭着,遇到黄灯时不再是平稳减速,而是带着一丝犹豫的加速。他不断地、几乎是每隔十几秒,就快速地瞥一眼上方的后视镜,目光每一次触及后座上那个蜷缩着的、了无生气的金色身影,他眉间那道深刻的“川”字纹路便如同被刻刀加深了一般,锁得更紧,更沉。外面的阳光透过前挡风玻璃洒进来,有些晃眼,但他浑然不觉,他的全部感官似乎都聚焦在了车厢后部那微弱而不祥的呼吸声上。

    李婉婷始终保持着那个近乎凝固的姿势,侧身坐在后座,将妞妞的上半身小心翼翼地揽在自己的怀里。她用自己的大腿作为枕头,试图缓冲车辆行驶带来的颠簸。她的脸颊紧紧贴着妞妞发烫的额头,那异常的高温透过皮肤直接传递到她的神经末梢,烫得她心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妞妞每一次吸气时胸腔费力的扩张,以及呼气时那带着不祥颤音的微弱气流。她身上那件柔软的米色针织衫,已经被妞妞鼻息间微弱的水汽和或许是因为不适而渗出的些许唾液濡湿了一小块,但她毫不在意。她的嘴唇几乎贴着妞妞的耳尖,无意识地、反复地喃喃着破碎而模糊的安慰话语:“没事的…妞妞乖…马上就到了…周医生看看就好了…不怕…妈妈在…”这些话语轻得像羽毛,既像是在安慰怀中这个无法言说痛苦的生命,更像是在为自己那颗正被恐惧一点点啃噬的心寻找一个支点。她的另一只手,一遍遍地、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妞妞的脖颈和肩膀,仿佛想通过这种最原始的接触,将自己的力量和健康渡给它。

    陈启明僵直地坐在副驾驶位上,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了的弓。他没有像母亲那样低头安抚,而是死死地盯着前方道路,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每一次听到身后传来妞妞因为车辆晃动而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压抑的痛苦哼唧,或者那令人揪心的、短促的咳嗽声时,那只冰冷的手就毫不留情地收紧一分,让他几乎窒息。车窗外的世界——匆忙的行人、嬉笑的学生、琳琅的店铺——都以一种失真的速度向后掠去,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模糊的毛玻璃。他无法思考,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不断重复的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终于,那间熟悉的、有着天蓝色招牌、上面画着一个简洁的白色爪印Logo的“安心宠物医院”出现在了视野的尽头。那蓝色在周遭灰扑扑的建筑中显得格外醒目,此刻却像磁石一样吸住了他们所有的希望与恐惧。

    陈建国甚至来不及将车完美地停入划线车位,他只是略显粗暴地将车头直接扎进了一个靠近诊所玻璃大门的、标明“临时停靠”的区域,车轮甚至轻微地蹭到了路缘石,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他迅速熄火,拔下车钥匙,动作一气呵成。

    “到了。”他低沉的声音像一块投入死水中的石头,骤然打破了车内那种几乎要凝固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同时也像是一个解放的信号,让车厢内凝固的空气瞬间流动起来,带着一种慌乱的迫切。

    陈启明是反应最快的那个。他几乎是撞开了副驾驶的车门,身体像弹簧一样射了出去,由于动作太猛,安全带弹回去时发出了响亮的一声“啪”。他顾不上这些,几步就冲到了后车门,手忙脚乱地去拉门把手,第一次甚至因为手抖而没能拉开。李婉婷也小心地、尽量平稳地挪动着身体,试图在不惊扰到妞妞的情况下移开车门。而陈建国已经再次展现了他作为一家之主的行动力,他迅速绕到车后,再次用那双稳健有力的手臂,探进车内,小心翼翼地将妞妞整个抱了出来。妞妞似乎连对这种移动表示抗议的力气都已经耗尽,只是在身体被抱离那个相对温暖的怀抱时,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几乎被街道噪音淹没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呻吟,它的四肢软软地垂落着,脑袋无力地后仰,全靠陈建国的手臂支撑着。

    宠物医院里弥漫着那种特有的、混合了消毒水、各种动物体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等待中的焦虑的气息。候诊区摆放着几张蓝色的塑料椅子,此时坐着几位带着宠物等候的客人。一只被主人抱在怀里的吉娃娃,正对着门口方向不安地“汪汪”吠叫着,声音尖锐;旁边一个航空箱里,一只漂亮的暹罗猫正焦躁地用爪子抓挠着箱壁,发出“刺啦刺啦”的噪音。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宠物浮毛。

    然而,当陈家人以一种近乎闯入的姿态,抱着那只明显状况危急的大型金毛犬出现在门口时,诊所里原本存在的细微嘈杂声,仿佛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静音键。吉娃娃的吠叫停顿了一下,连那只暹罗猫也暂时停止了抓挠。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他们,投向那个被男主人紧紧抱在怀里的、一动不动的金色身影。

    前台那位戴着护士帽、面容稚嫩的年轻护士显然认出了他们,更认出了陈建国怀里那只熟悉的、温顺的金毛“妞妞”。但今天妞妞的状态,让她脸上的职业性微笑瞬间冻结,转而露出了惊愕和关切的神情。

    “周医生在吗?”陈建国的声音带着风尘仆仆的急促和一种不容置疑的、省略了所有客套话的急切,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称呼对方“小刘护士”。

    “在的在的,周医生他刚看完上一个……”被称为小刘的护士话还没说完,陈建国已经抱着妞妞,像一艘破冰船,径直穿过不大的候诊区,迈向里面那条通往诊疗室的走廊。他的步伐大而沉稳,带着一种不容阻挡的气势。李婉婷和陈启明紧随其后,陈启明因为心急,走路带风,甚至不小心撞到了候诊区一张摆放着过期宠物杂志和宣传册的小圆桌,几本杂志“哗啦”一声散落在地。他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脸上闪过一丝歉意,但立刻又被更强烈的焦虑淹没,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选择无视地上散落的杂志,快步跟上了父母。一位好心的候诊客人默默地弯腰帮他们捡起了杂志。

    诊疗室的门是虚掩着的。陈建国用肩膀轻轻顶开了门。里面,周医生刚脱下一次性手套,扔进专用的医疗垃圾桶,正准备在洗手池边的电脑上输入上一个病例的病历。听到门被撞开的动静,他有些诧异地转过身。周医生是一位四十多岁、戴着黑框眼镜、面相温和敦厚的中年男人,略微有些发福,总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安定感。当他看到门口一脸凝重的陈建国,以及他怀中那只状态明显不对的妞妞时,脸上那种刚结束一个病例后的轻松表情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业的、高度集中的严肃和专注。

    “周医生!”李婉婷的声音从陈建国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无法控制的颤抖,像是绷紧的琴弦被拨动后发出的尾音。

    周医生没有多问,立刻站起身,快步绕过不锈钢的诊疗台,示意陈建国将妞妞放在铺着干净的一次性无菌垫布的诊疗台上。他的目光像最精密的雷达,快速而专业地扫过妞妞的整体状态——那种极度萎靡、将头埋起来的姿势,那双完全耷拉下来、紧贴着头骨的耳朵,那涣散无神、甚至无法与他对视的琥珀色眼睛,以及最触目惊心的——那条如同废弃绳索般完全垂落、软塌塌地搭在台边、没有丝毫生命力的尾巴。

    “妞妞怎么了?什么时候开始的?”周医生开口问道,声音平稳,试图获取关键信息,同时已经开始准备新的检查工具。

    “早上起来就这样了!”陈启明抢在父母前面回答,他挤到诊疗台前,语速快得像出了故障的连珠炮,双手比划着,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观察和恐惧都倾倒出来,“不肯动!一点都不动!把它最喜欢的球扔过去它看都不看!不吃东西,连水都不喝!尾巴也不摇!叫它名字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像……就像听不见一样!鼻子干得发烫!”他一口气说完,胸膛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

    陈建国将妞妞轻轻放在冰凉的、覆盖着蓝色无纺布垫布的诊疗台上。不锈钢台面对于妞妞来说有些过高,也有些陌生和冰冷,它似乎本能地想要挣扎,逃离这个不舒服的地方,但它的努力只是让四肢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便又彻底地瘫软下去,只剩下胸腹部因为呼吸而微弱的起伏。李婉婷立刻上前,站在台边,用双手轻柔而坚定地固定住妞妞的身体,防止它不慎滑落,同时她的头低下去,额头几乎抵着妞妞的头顶,继续用那种近乎气声的音量低语着:“妞妞乖,不怕,周医生在这里,他是来帮你的…检查一下就好了…很快就不难受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强忍的哽咽。

    周医生没有说话,他熟练地戴上新的无菌手套,打开了检查灯,明亮而不刺眼的光线打在妞妞金色的毛发上,却映不出往日的光泽。他开始了系统而专业的检查。他的动作尽可能的轻柔、熟练,但每一步,都让旁边紧紧盯着的陈家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仿佛生怕一点点声响都会干扰诊断,或者加重妞妞的痛苦。

    他先是用一个小小的笔式手电筒,小心翼翼地拨开妞妞的眼睑,检查它的瞳孔,观察瞳孔对光线的收缩反应——反应似乎有些迟钝。接着,他轻柔地掰开妞妞的嘴,借助压舌板查看它口腔黏膜和牙龈的颜色——牙龈失去了健康的粉红色,显得异常苍白,黏膜也十分干燥,缺乏唾液润滑。然后,他拿起了听诊器,将冰凉的金属听头贴在妞妞左侧胸壁,仔细聆听它的心跳和呼吸音。当听诊器冰冷的触感接触到皮肤时,妞妞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又轻微颤抖了一下。周医生的眉头随着听诊时间的延长而逐渐蹙紧,形成了一个深刻的疙瘩。

    “呼吸音有点粗,能听到一些湿啰音。”他简短地陈述着,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投入陈家人心湖,“心率很快,非常快,心律也不太齐。”这些话,像无形的锤子,一下下敲打着他们本就脆弱的神经。

    接着,是最关键也最让人紧张的腹部触诊。周医生用手掌和指尖,开始仔细地触诊妞妞的腹部,从肋骨下缘开始,一直到骨盆,一寸寸地按压、感受、体会手下组织的质地和反应。他的表情专注而凝重。陈启明下意识地别开了头,不敢看那个过程,只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耳边“咚咚”狂跳。

    当周医生按压到妞妞腹部中后段、大概在胸骨末端与肚脐之间的某个区域时,一直像一滩软泥般没什么反应的妞妞,突然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清晰的、无法抑制的、带着尖锐痛苦的呜咽!它的身体猛地绷紧了一下,腹部肌肉瞬间收缩,甚至试图扭动身体,躲避那只带来剧痛的手!

    周医生的动作立刻停顿了一下,他的眼神在镜片后闪过一丝了然,但那种了然带来的不是轻松,而是更加深沉的凝重。他没有犹豫,再次在那个特定的区域施加了适当的压力。

    “呜——!”妞妞再次发出了痛苦的哀鸣,这一次甚至带着一丝哀求的意味,它的头甚至艰难地抬起了几厘米,试图去看那只让它如此痛苦的手,但很快又无力地垂落下去,身体因为疼痛而微微痉挛着。

    “这里,”周医生指着妞妞腹部那个刚刚引发剧烈疼痛反应的位置,抬头看向紧张得脸色发白、几乎要停止呼吸的陈家人,他的语气沉重而确定,“有明显的、剧烈的压痛。痛点非常集中。”

    “那……那是什么原因?是哪里出了问题?”李婉婷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她看着妞妞痛苦的样子,自己的腹部也仿佛跟着抽搐起来。

    “现在还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单凭触诊无法确诊,需要进一步检查来明确。”周医生脱下手套,扔进垃圾桶,走到洗手池边快速地洗手,水流声在寂静的诊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一边擦手,一边语速较快地解释道,“发烧是肯定的,我估计体温至少在39.5度以上,甚至可能超过40度。结合它现在表现出来的精神极度沉郁、食欲废绝、腹部特定区域剧烈压痛这些核心症状,可能性比较多,比如急性胰腺炎、胃肠道梗阻或异物、严重的肠胃炎,或者……”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内脏方面的一些其他急性问题,比如肝脏或肾脏的急性损伤。”他没有说出更具体、更可怕的词汇,但那种谨慎的、保留的态度,以及提到的“胰腺炎”、“梗阻”、“内脏损伤”这些词语本身,就足以在陈家人心中投下巨大的、令人恐惧的阴影。

    “需要做什么检查?我们做!马上做!不管是什么检查!”陈建国立刻表态,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犹豫。在这个时候,金钱和时间都不是需要考虑的因素。

    “好。”周医生点头,没有任何废话,他直接按下了诊疗台旁边的内部通话键,对着话筒说道,“小刘,准备一下,急诊,抽血,做血常规和生化全项,要快。”

    很快,刚才前台的护士小刘拿着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止血带、酒精棉球、采血针和几支不同用途的真空采血管。她的动作也很麻利,但脸上带着一丝面对危重病患时的紧张。

    当看到那闪着寒光的针头时,陈启明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几乎是本能地猛地转开了头,面向冰冷的墙壁,不敢去看那根针即将刺入妞妞血管的画面。他死死地闭上眼睛,牙齿紧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

    抽血的过程并不顺利。妞妞虽然极度虚弱,但在针头刺入它前肢剃掉一小块毛发的皮肤,寻找血管时,还是因为尖锐的疼痛而产生了本能的挣扎。它的四肢无力地蹬动着,喉咙里发出含糊的、痛苦的呜咽。陈建国和李婉婷不得不一起上前,用力地但又不失温柔地固定住它的身体和头部,陈建国甚至用他宽阔的手掌轻轻覆盖在妞妞的眼睛上,试图给它一点黑暗中的安全感。李婉婷则不停地重复着:“快了快了,妞妞勇敢,马上就好了…”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暗红色的血液,缓慢地、似乎很不情愿地,一滴滴流入那透明的采血管中。那颜色在诊所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如此刺目而惊心,仿佛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妞妞正在飞速消逝的生命力。

    终于,需要的血样采集完毕。护士小刘迅速在采血管上贴上标签,端着托盘快步离开了诊室,送往隔壁的检验室进行紧急的快速分析。周医生告知他们,血常规和生化结果大概需要二十到三十分钟才能出来。

    护士离开后,诊室的门被轻轻带上。这二十多分钟的等待时间,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从正常的时间流中剥离了出来,无限地拉长、扭曲、凝固在这间充斥着刺鼻消毒水气味和沉重无声焦虑的狭小空间里。

    没有人说话。

    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笼罩了下来。

    陈建国没有再踱步,他只是站在诊疗台旁,靠近妞妞后腿的位置,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冰凉的金属台面上,支撑着身体的重量,他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缺乏血色的苍白。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妞妞随着微弱而急促呼吸轻轻起伏的侧腹,那金色的毛发下,究竟正在发生怎样可怕的病变?他的眼神深邃得如同暴风雨前黑暗的海面,里面翻涌着担忧、无力感,以及一种习惯于掌控局面的人面对未知疾病时的、压抑的焦躁。他的另一只手下意识地伸进西装裤口袋,似乎想摸烟盒,但立刻意识到这里不能吸烟,又空着手抽了出来,拳头微微攥紧。

    李婉婷依旧站在妞妞头侧的位置,仿佛那是她的固定岗位。她的手指一遍遍,不知疲倦地,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般的虔诚和轻柔,梳理着妞妞耳后、脖颈那些最柔软、它平时最享受被抚摸的毛发。她的嘴唇紧紧抿着,用力到失去血色,下唇上甚至留下了一排清晰的齿印。她的眼眶通红,里面蓄满了泪水,但她拼命地眨着眼睛,强忍着不让它们滑落,仿佛一旦流泪,就会某种不祥的预兆变成现实。她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妞妞紧闭的双眼,看着它因为不适而偶尔微微抽动的胡须,将自己的体温通过指尖传递过去,试图温暖它冰凉(或许只是感觉上的冰凉)的耳廓。

    陈启明则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背靠着诊所冰冷的、贴着动物解剖图的白色墙壁。他双手深深地插在牛仔裤的前兜里,低着头,视线聚焦在自己那双因为刚才匆忙而沾了些许灰尘的白色运动鞋鞋尖上,仿佛那上面有着宇宙间最复杂的谜题。他不敢抬头看诊疗台上的妞妞,不敢看父母脸上沉重的表情,甚至不敢看周医生可能随时推门进来时的脸色。他只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一下下撞击着肋骨的声音,也能听到窗外马路上隐约传来的、属于另一个正常世界的、模糊而遥远的喧嚣——汽车的喇叭声,行人的谈笑声。那些声音此刻听起来如此刺耳,如此不真实,仿佛来自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平行宇宙。诊室里这种充满张力、仿佛绷紧到极致、随时会被某种坏消息撕裂的寂静,放大了每一种细微的声响——妞妞每一次艰难吞咽(如果它还能吞咽的话)的声音,它粗重呼吸中那令人不安的杂音,墙上那只圆形挂钟秒针走动的、规律到冷酷的“滴答、滴答”声,甚至他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嗡嗡声。这种寂静,并非安宁,而是一种酷刑,凌迟着每一个人残存的希望和勇气。陈启明甚至开始不受控制地、像放映失控的电影胶片一样,在脑海里疯狂地闪回与妞妞在一起的所有快乐瞬间——它小时候蹒跚学步的笨拙样子,它第一次成功接住飞盘时那得意洋洋的眼神,它在雪地里打滚撒欢时溅起的纷飞雪沫,它每天晚上准时守在门口等待爸爸归来的执着身影,它偷偷把湿漉漉的玩具塞进他被窝时的恶作剧得逞的表情……那些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画面,此刻却像一把把锋利的玻璃碎片,带着甜蜜的倒刺,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让他痛彻心扉。他多么希望时光能倒流,回到昨天,甚至今天凌晨,那个时候,妞妞还是健康的,快乐的,尾巴摇得像风车。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终于,门外走廊上传来了由远及近的、清晰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像重鼓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诊室里的三个人,仿佛被同一根线拉扯着,猛地抬起了头。他们的目光,如同三束聚焦的探照灯光,齐刷刷地、带着一种混合了极度渴望和深切恐惧的复杂情绪,死死地盯住了那扇即将被推开的门。寂静,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仿佛连空气都彻底停止了流动,凝固成了坚硬的、透明的琥珀。

    “咔哒”一声轻响,门被推开了。

    周医生拿着几张刚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化验单,走了进来。他的脸色比刚才出去时更加沉重,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仿佛那几张薄薄的纸上,承载着千钧重负,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甚至没有立刻抬头看他们,而是先走到诊疗台前,将那几张印满了密密麻麻数据和曲线图的化验单,在台面上缓缓铺开。纸张摩擦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极致的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需要积蓄一些力量和勇气,然后才抬起了头。他的目光越过了紧张得脸色惨白、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的李婉婷,越过了靠在墙上、身体僵硬、眼神里充满哀求的陈启明,最终,落在了作为一家之主、虽然同样面色凝重但依旧努力维持着表面镇定的陈建国脸上。

    周医生的嘴唇动了动,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医生宣布坏消息时特有的、混合着遗憾和不得不如此的冷静,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而沉重的铁锤,狠狠地、精准地敲击在凝固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上,发出了碎裂的声响:

    “情况……不太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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