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会议的决定,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每个人心上都烫下了深深的印记。悲伤并未远去,但生存的压力,已经不容许他们沉溺其中。接下来的两天,家里的气氛压抑而忙碌。
姜凌风几乎没怎么休息,他沉默地修补了漏风的屋顶,把水缸挑得满满的,又劈好了足够烧半个月的柴火,甚至还去了一趟后山,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打到点野味给弟妹补补,最终只带回几捆扎实的干柴。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赎罪的急切,仿佛想在自己离开前,为这个家筑起最后一道防线。
凌霜则默默地收拾着哥哥的行囊。她把大哥那几件同样破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工装叠好,又偷偷将乡亲们送来、自己一直舍不得吃的几个鸡蛋煮熟,用旧布包好,塞进包袱的最底层。她知道,南方的工地也不是天堂,大哥在那里,吃的苦只会更多。
离别的清晨,又是一个阴冷的日子。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凌风背上那个比来时鼓胀了一些的帆布包,站在院门口。他依次摸了摸凌雪和凌宇的头,声音沙哑地叮嘱:“小雪,小宇,在家要听大姐的话,好好读书,不许淘气,知道吗?”
凌雪和凌宇红着眼圈,用力点头,紧紧抓着哥哥的衣角,舍不得放开。
最后,凌风的目光落在凌霜身上。妹妹穿着一件过于宽大的旧棉袄,更显得身形单薄,但那双眼睛里的悲伤已经被一种近乎倔强的平静所取代。他心中一阵酸楚,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一句沉重无比的嘱托:“小霜,家里……就交给你了。”
凌霜没有哭,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挺直了瘦弱的脊梁,迎上哥哥的目光,重重地点头:“哥,你放心。我会的。”
没有更多的告别话语,沉重的氛围让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凌风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破败却承载了他所有牵挂的家,毅然转身,大步走进了弥漫的晨雾里,再也没有回头。
凌霜牵着弟妹,一直站在院门口,直到哥哥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村口那条泥泞小路的尽头。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更添几分萧瑟。
“姐,哥还会回来吗?”凌宇仰起小脸,带着哭腔问。
凌霜蹲下身,用冰凉的手擦去弟弟脸上的泪痕,声音异常坚定:“会。等姐读出息了,哥就回来了。我们都会好好的。”
回到冰冷的屋里,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空寂感再次袭来。母亲的遗物还在,哥哥的气息仿佛还未散去,但这个家,确确实实只剩下他们三个未成年的孩子了。
凌霜没有给自己太多悲伤的时间。她知道,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走到灶台前,挽起袖子,开始生火。潮湿的柴火冒出浓烟,呛得她直流眼泪,但她固执地用烧火棍拨弄着,直到火苗终于蹿起,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小雪,去把桌子擦干净。小宇,把你的书包拿出来,作业本摊开,等姐做完饭检查。”凌霜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凌雪和凌宇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适应姐姐突然变得如此“严厉”,但还是乖乖地照做了。大姐的眼神里,有一种让他们感到陌生却又莫名安心的力量。
这一天,是姜凌霜真正成为这个家“当家人”的开始。
她像一个精密运转的齿轮,严格地规划着每一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生火做饭,督促弟妹起床洗漱、吃早饭、上学。然后,她才能抓紧时间温习一下自己的功课。中午,她要赶在弟妹放学回来前把午饭准备好。下午,她有时要上山采药,有时要打理屋后的小菜园,或者清洗堆积的衣物。晚上,是一家人围坐在煤油灯下的时候,她不仅要完成自己的作业,还要严格检查弟妹的功课,不懂的地方耐心讲解,直到他们完全掌握。
生活的艰辛,体现在每一个细节里。米缸快见底了,她计算着每一粒米,掺上大量的红薯和野菜,让粥看起来不那么稀薄。大哥寄回的钱,她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优先保证母亲的药费欠账(尽管母亲已逝,但这份债她记在心里)和弟妹的学杂费,剩下的才敢用来买最必需的油盐。她自己的铅笔用到短得握不住,还舍不得扔,套上个竹筒继续用。
她展现出超乎年龄的成熟与统筹能力。她知道什么时候该上山采哪种药材能卖个好价钱,知道如何跟收药材的小贩讨价还价,知道怎样合理安排时间才能既照顾好家里又不耽误自己的学习。她甚至开始学着母亲的样子,在灯下缝补弟妹磨破的衣裤,针脚虽然稚嫩,却异常认真。
偶尔,夜深人静,弟妹都睡熟后,她才会拿出课本,在如豆的灯光下,贪婪地汲取着知识。这时,白天的坚强才会褪去,疲惫和孤独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她会想起母亲温暖的手,想起哥哥离去的背影,眼泪无声地滑落。但很快,她就会用力抹去泪水,因为明天还有无数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乡亲们看着这个迅速成长起来的少女,心里都又疼又敬。姜大伯和几位婶子会时不时地送些自家种的菜、几个鸡蛋过来,借口是“给孩子们补补身子”,但从不施舍般的给予,维护着凌霜那敏感而强烈的自尊心。凌霜都默默记下这份恩情,她知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
半个月后,大哥的第一封信和汇款单寄到了。信里依旧是报喜不报忧,说工地活多,钱也挣得多些,让他们别省着。凌霜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和虽然微薄却沉甸甸的汇款单,心里百感交集。她把信读给弟妹听,告诉他们大哥一切都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钱收好,在心里更加坚定了那个信念:
这个家,不能垮。她不仅要活下去,还要带着弟弟妹妹,活出个人样来!
十五岁的姜凌霜,用她稚嫩却无比坚韧的肩膀,真正地、稳稳地扛起了生活的重担。苦难没有压垮她,反而将她淬炼得如同山间的寒霜,在逆境中,绽放出更加夺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