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寄回的血汗钱和殷切的家书,像一块沉重的磐石压在姜凌霜心上,也像一盏风中的孤灯,更加清晰地照亮了她前行的路。那份混合着感动与酸楚的情绪,在她胸腔里激荡,最终全部化作了近乎执拗的狠劲。
白天,她依旧是那个忙碌的“当家人”。伺候母亲汤药,操持家务,督促弟妹学业,还要见缝插针地上山采药、打理屋后那小块菜地。只有在夜幕彻底笼罩姜家坳,凌雪和凌宇都睡下,母亲的咳嗽声也暂时平息后,她才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这时间,她全部献给了书本。
学校坐落在村子东头,是几间比姜家土坯房好不了多少的旧瓦房。白天,这里是村里娃娃们启蒙识字的喧闹场所;夜晚,则常常只剩下姜凌霜和守校的老教师,陈老先生。
陈老先生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年轻时在外面教过书,年纪大了才叶落归根,守着这所破旧的学校,拿着微薄的津贴,却把心血都倾注在这些山里的孩子身上。他尤其看重凌霜,这个女孩眼里的光和对知识的渴望,是他在这贫瘠山村里看到的稀有珍宝。
这天晚上,凌霜安顿好家里,揣着课本和作业,又悄悄来到了学校。其中一间教室的窗户,果然还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她轻轻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旧书本、粉笔灰和潮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陈老先生正就着一盏用墨水瓶改成的、灯芯如豆的煤油灯,批改着白天学生的作业。昏黄的灯光将他花白的头发和清瘦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放得很大。听到推门声,他抬起头,厚厚的眼镜片后露出温和的笑意:“凌霜来啦。”
“陈老师。”凌霜低声唤道,熟门熟路地走到离讲台最近、也是唯一一张比较完整的课桌前坐下。这张桌子,几乎成了她的专属。她拿出书本,又掏出半根小心翼翼保存的白蜡烛,用火柴点燃,滴下蜡油固定在桌角。烛光跳跃,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课本上的字迹,也给她清瘦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暖色。
教室里安静极了,只能听到蜡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陈老师批改作业时笔尖划过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山风。
凌霜深吸一口气,摊开数学课本。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应用题,对她而言,不是枯燥的符号,而是通往山外世界的阶梯,是改变命运的可能。她眉头微蹙,眼神专注,完全沉浸在了知识的海洋里,暂时忘却了生活的沉重与疲惫。
然而,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白天的劳累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她的眼皮开始发沉,脑袋不由自主地一点一点。终于,在一次猛然的点头后,她惊醒过来,懊恼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强迫自己清醒。
“累了就歇会儿,别硬撑。”陈老师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将一杯温热的白开水放在她桌角。水里飘着几根他自个儿晒的野菊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谢谢老师,我不累。”凌霜摇摇头,捧起杯子,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驱散了些许寒意和困倦。
陈老先生看着她眼下的乌青和眉宇间超越年龄的坚毅,轻轻叹了口气。他在这个村子待了大半辈子,见过太多像凌霜一样聪明好学的孩子,最终都被贫困的生活磨去了棱角,重复着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凌霜的不同在于,她那股不认命、要把铁杵磨成针的狠劲。
“你大哥……又寄信回来了?”陈老先生在她前排的座位坐下,温和地问。
凌霜点点头,简单说了信的内容和寄回的钱,但没有提自己内心的酸楚和压力。
陈老先生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仿佛能穿透这重重山峦。“凌霜啊,”他的声音低沉而沧桑,“你知道,为什么我总跟你们说,要读书,要拼命读吗?”
凌霜抬起头,看着老师被岁月刻满皱纹的脸。
“因为对咱们山里的娃来说,”陈老先生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烛光在他镜片上反射出两点亮光,“读书,是唯一的出路。”
“唯一的出路……”凌霜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
“是啊,唯一的出路。”陈老先生的语气加重,“你看这大山,它养活了咱们祖祖辈辈,也困住了咱们祖祖辈辈。不读书,不长见识,你就只能像地里的庄稼,一辈子被拴在这几分薄田上,看天吃饭。你有力气,能像你大哥那样,出去卖苦力,可那终究是吃青春饭,是拿命换钱,而且换不来尊严,换不来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
他的话,像锤子一样敲在凌霜心上。她想起大哥信里那句“没什么文化,只能出点傻力气”,心里一阵刺痛。
“但书读进去了,就长在你脑子里,成了你自己的骨头,自己的血肉。”陈老先生指了指自己的头,“它让你明事理,开眼界,让你知道山外头有多大,人生有多少种活法。它给你本事,让你将来不是只能等着别人给你发工钱,而是能靠自己的一身本事,堂堂正正地站着,甚至……去帮助你想帮助的人,改变你想改变的现状。”
他的目光落在凌霜那半根迅速消融的蜡烛上,意味深长地说:“你看这烛光,虽然弱,但只要它亮着,就能驱散它周围一小片的黑暗。知识就是这烛光。你现在刻苦读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道题,都是在为你自己,也为你的家,点亮一盏灯。这盏灯或许现在只能照亮你眼前的课本,但总有一天,它能照亮你走出大山的路,甚至……回来照亮这片生你养你的土地。”
“照亮……回家的路?”凌霜有些不解。她拼命读书,不就是为了离开这贫苦的大山吗?
陈老先生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走出去,是为了更好地回来。真正有本事的人,不是忘了根的人。当然,这是后话了。眼下,你什么都别想,就想着这一条——把书读出来!这是你和你全家,最大的希望。”
老人的话语,朴实无华,却蕴含着深刻的力量。它像一股暖流,注入凌霜的心田,将她因大哥来信而产生的压力,转化为了更加清晰和坚定的动力。
“我明白了,老师。”凌霜重重地点头,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我会的。”
她重新埋下头,更加专注地投入到书本中。烛光摇曳,将少女刻苦攻读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那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个即将展翅的轮廓。
陈老先生看着眼前这个在困苦中倔强生长的女孩,眼中充满了欣慰和期望。他知道,这簇微弱的烛光,或许真的能成燎原之势。
夜深了,蜡烛即将燃尽。凌霜收拾好书本,向陈老先生道别,踏着清冷的月色回家。身后的学校,那点烛光熄灭了,但另一盏更明亮的心灯,已在少女心中,被悄然拨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