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贫民巷,腐臭如瘴。
三十名幼童横卧于脏污草席之上,面赤如血,双目紧闭,呼吸急促如风箱抽动。
有的口吐白沫,有的四肢抽搐,父母跪在泥地里磕头不止,额头磕破,血混着泪流进尘土。
“药神显灵啊……救救孩子……”
“太医院的老爷们呢?你们不是说焚香就能驱疫吗?!”
香炉高燃,青烟袅袅,几个太医院老医正披着宽袖长袍,手持桃木剑绕圈作法,口中念念有词:“疫鬼作祟,阴邪入体,急请南斗星君下凡镇压!”
百姓跪了一地,却无人敢质疑。
直到一队素衣短打的身影穿巷而入,脚步整齐,目光如炬。
是药阁新徒。
为首的小春虽双目失明,却感知敏锐。
她蹲下身,指尖轻触一名患儿额头,又缓缓滑至脖颈动脉,再探其掌心湿热之气。
她眉头越皱越紧,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刀劈开迷雾:
“这不是瘟,是毒。”
众人一怔。
阿豆已冲到巷口药铺前,一把掀开药渣篓,鼻尖一嗅,脸色骤变:“他们用假蓝根冒充紫萍草!药性差了十倍不止!这方子根本压不住热毒!”
小春沉声道:“患儿热从血出,非风非寒,脉滑数而实,舌底瘀紫——是湿毒入血,经口而入。”
“井水。”阿豆猛地抬头,“巷中那口老井,三天没清了,上游猪圈渗漏,粪水倒灌!他们喝的全是带毒的脏水!”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立刻依“辨毒十法”推演病症,结合云掌令使所授“三因制宜”原则,迅速拟定新方:清血散加减,辅以金银花、地龙、赤芍凉血解毒;另令全巷百姓将井水煮沸三刻后再饮,用石灰粉遍洒屋角排污。
“快!熬药!”小春喝令。
药炉架起,陶罐翻滚,药香渐渐压过腐气。
半日后,首批服药的十名患儿体温回落三成,抽搐停止,呼吸平稳。
第三名原本气息将绝的孩子,竟在昏睡中发出微弱哭声。
消息如野火燎原,一夜传遍京城。
药阁门前,百姓蜂拥而至,争看新贴出的“疫图”——那是阿豆以炭笔绘就的图文并茂之图:井水如何被污染,假药如何混淆真品,病症如何演变,用药如何应对。
图下一行大字,力透纸背:
“病不认贵贱,药岂由权定?”
有人当场痛哭:“我儿昨日死时,太医院还在跳大神!”
当夜,三条街外的老药铺被人砸了门匾,砖头雨点般砸进柜台,怒吼声震天响:“你们卖的是命!不是药!”
药阁内,云知夏立于窗前,听十徒归来禀报,面色不动,眼底却掠过一丝冷光。
她转身,取来一只密封陶瓮,从中倒出一只死鼠——正是今日清晨从疫区带回的病亡野兽。
“架药试台。”
一声令下,石台抬出,铜盆盛水,火把燃起。
她执刀剖开鼠腹,手法利落如行云流水,脏器暴露,肝黑如焦炭,肾布黑斑。
她取出一小瓶“显频液”,滴入组织切片,又置于特制铜镜下。
“看。”
众人凑近,只见那黑斑在镜中竟泛起诡异荧光,纹理清晰可辨。
她再取腐井水样,滴入碱液试剂,刹那间泡沫翻腾,泛出青绿浮渣,恶臭扑鼻。
“此为湿毒聚合之象。”她声音冷峻,“旧方只知‘清热解毒’,却不知毒从何来,如何对症?你们焚香祷告,百姓就在席上等死。”
她抬眸扫视全场,目光如刃:“他们说我是女子,不得主坛;说我立药阁是妄言惑众。可今日这鼠脏里的黑斑,井水中的毒沫,哪一个字,是虚言?哪一道,是妄断?”
台下学徒屏息,眼中燃起火光。
就在此时,门外急报。
礼部尚书柳元敬联合京中三大药商,颁下急令:药阁无朝廷行医执照,所出方剂皆属私方,凡使用或传播者,以“扰乱医政”论罪,重罚不贷!
更命礼部录事孙典史起草《禁妄言令》,欲彻底封杀药阁言论。
云知夏听完,只轻轻一笑。
“执照?”她指尖轻敲案台,“百姓的命,要等你们批红画押才救?”
她转身走向内室,取出一卷竹简,展开,正是《大胤医典·禁令篇》。
“他们以为,一道令下,就能熄了这炉火?”
她抬眼望向窗外,药阁上空,那一缕药烟依旧袅袅不散,逆风而上,直指宫阙。
而在礼部偏房,孙典史独坐灯下,手中抄录的药阁讲义摊开至“缝合七式”一页。
他指尖颤抖——这精细针法,竟与他三年前在边关战地所见军医救治断肠伤兵之法一模一样!
“原来……他们早就在用了?”
他猛地合上讲义,四顾无人,悄然将其塞入贴身布匣,藏于床底。
夜风穿窗,吹灭油灯。
黑暗中,唯有他胸口贴着的那卷纸,仿佛还带着一丝未冷的温度。
而药阁深处,云知夏提笔在新制的试药规程上落下最后一笔。
墨迹未干,晨光已透窗棂。
药烟依旧升腾,像一把烧向旧天的火。
【第181章 药烟不灭,火种燎原】
药阁门前,晨光未散,石台已立。
云知夏一袭素袍,袖口挽至肘上,发髻用一根银针别住,干净利落。
她亲自执笔,在黄麻纸上写下四个大字——百人共验。
围观百姓屏息凝神,连咳嗽都压得极低。
几日前还跪地等死的父母,如今挤在最前排,目光死死盯着那方石台,仿佛那是通往生门的碑文。
“凡药出,必经十徒分试,三日公示,无异方行。”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进每个人耳中。
“我不信天命,不信神鬼,只信这双手试出来的真药。”
话音落,十名学徒列队而出,皆着短褐麻衣,胸前绣着药阁新制的徽记——一株银针穿破乌云,下书“实证”二字。
小春在列,手戴云知夏昨夜亲手调整的“触药指套”:薄如蝉翼的羊皮包裹指尖,内衬嵌入极细铜丝,能感知药粉颗粒粗细至毫厘。
她虽目不能视,却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
阿豆捧着第一剂“清血散”走上台,分装十碗,十徒依次服下。
云知夏亲自计时,记录面色、脉象、汗出、肠鸣诸项变化。
日影西移,无人不适。
“药性稳,解毒效显,无偏性。”小春忽然开口,指尖轻抚碗底残粉,“颗粒均匀,溶散如预期。”
云知夏点头,将记录册高悬于台前木架。
“三日公示,百姓可查可问。若有一人服药后生异症,药阁自毁招牌。”
人群哗然。
这已不是行医,是以命证道。
当夜,药阁灯火通明。
老铁匠在后院炉火不熄,锤声叮当,百具“药试铜人”正在成型——铜皮裹棉,内填药泥,专供练针之用。
云知夏亲自监工,每具铜人穴位皆按《经络实测图》校准,深浅分寸,毫厘不差。
她走进内室,见小春独坐案前,正用指套摩挲一包新研药粉,神情专注如雕玉。
“师父……”小春忽然抬头,声音微颤,“我以前总觉得自己看不见,是废人。可今日,我试出了第三碗药粉比其余粗了半成……他们依我的判断重研了……真的有效。”她眼眶泛红,“我……我终于不是累赘了。”
云知夏走近,掌心轻落她肩头,温而不柔,稳如磐石。
“你不是累赘。”她声音低缓,却字字如钉,“你是第一个‘手眼医者’。眼盲,心不盲;看不见药,却能‘摸’出真伪。这世间,不该只有一种‘看见’的方式。”
小春浑身一震,泪水终于滚落。
三日后,首剂“清血散”通过共验,疗效确凿,百姓自发排队领药。
药阁门前长龙蜿蜒三条街,有老妪拄拐而来,有壮汉背病妻跪地相求。
更令人震动的是——柳元敬派来监视的三名衙役,竟悄悄混入队伍,只为给家中染病幼子取药。
云知夏立于高台,望着这长龙般的人海,忽而抬手,扬声:
“从今日起,药阁不拜官,只救人!”
话音落,小春与阿豆齐步上前,高声诵读《伤寒新解》首章:“病有风寒湿热,皆从外入,非鬼神所降……辨其源,断其路,以药制之,以术救之……”十名女徒列队相和,声浪如潮,冲破晨雾,直上云霄。
而在人群最外,孙典史立于阴影之中,手中紧握那卷抄满批注的讲义,指尖微微发颤。
他抬头望向药阁上空——那一缕药烟,依旧袅袅不散,像一把烧向旧天的火。
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终是没走。
而在药阁深处,云知夏翻阅着学徒们昨夜的练针记录,眉头微蹙。
铜人虽成,然针法偏差仍多,深浅错乱,角度偏移……若真用于活人,轻则无效,重则伤脉。
她提笔,在新纸写下一行字:
“标准器,不可缺。”
笔锋未收,窗外风起,吹动案上图纸一角——隐约可见银针轮廓,旁注小字:刻度至厘,误差不超三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