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绕宫门三日。
晨光初破云层,京城市井尚未完全苏醒,长街石板上却已踏响整齐步伐。
百人白衣如雪,列队而行,衣袂翻飞间,药草清香随风弥漫,仿佛春雷过境,唤醒沉睡的坊巷。
领头的是药奴阿愿,曾经蜷缩在残烛堂地窖里、连名字都不敢提的贱籍少女,如今挺直脊背,手中捧着一束晒干的断肠草与银针包。
她身后百人,皆曾是“药嗣会”献祭名单上的活鼎——被剜骨取髓、灌毒试药,命如草芥。
而今,他们活着站了出来,脸色虽仍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
“药律三章,第一条——药为人用,非人为药!”阿愿高声念出,声音颤抖却坚定。
人群哗然。
有老郎中拄着拐杖颤巍巍上前:“你说……那些年吃的‘延寿散’,是毒?”
“不是延寿,是蚀魂。”阿愿将手中草药投入瓷碗,倒入无色液体。
刹那,药粉剧烈起泡,腾起一股腐臭白烟。
围观百姓倒吸一口凉气。
“这叫‘腐骨霜’,混在补药里,三年缓蚀五脏,让人病得‘自然’。”她指向旁边另一碗清水,“这是‘归元引’,滴入碱液,浊如泥浆——它不补气,只锁神识,让人听话。”
人群炸了。
几十年信奉的“圣方”,竟是杀人于无形的阴谋?
那些被抬进药嗣堂再也没出来的亲族,难道……不是病死,而是被炼了?
消息如野火燎原,一日之内,三十七家私药坊连夜关门,招牌砸碎,药柜清空。
第二日,又有三十家闭门谢客。
第三日清晨,三大医正——皆出自药嗣一脉的老学究——联名上书,斥云知夏“毁道灭法,蛊惑民心,其心可诛!”
奏章直递内阁。
而她,早已等在东市高台。
红绸掀开,一方丈高三丈的“药律公示榜”赫然矗立。
榜上图文并茂:左侧是废墟中挖出的“药火种”残渣,经显频液检测,含七种致幻毒素;中间是御药房排水渠泥样分析,与昭宁宫后院排污路径完全吻合;右侧,则是密谍图标注的夜行记录——荣王萧临璟,三年内三入御药房,时间精准卡在药嗣祭典前夜。
证据环环相扣,铁证如山。
台下万头攒动,连巡城司都派了人来抄录。
云知夏立于高台中央,一袭素白医袍,黑发束金环,手中托着一丸金漆丹药。
“此为‘延寿丹’,宫中贵人争相服用,千金难求。”她声音清冷,穿透喧嚣,“我今当众验之。”
她取出小瓶,倾入几滴冰心莲露。
药丸瞬间膨胀,表面凝出黑痂,如枯死腐肉,腥臭四溢。
“含噬忆虫液、魂引砂、控神孢子。”她一字一顿,“服之者,记忆渐失,性情温顺,久则成傀。这不是延寿,是窃命。”
她抬眸,目光如刀,直刺皇宫西侧方向。
“谁在吃人,自己心里清楚。”
台下死寂片刻,随即爆发出震天怒吼。
当晚,昭宁宫遣内侍携汤而来,笑语殷勤:“王爷体恤夫人劳顿,特赐安神汤一碗,助您入梦。”
云知夏端坐堂中,指尖轻敲案几,眸光未动。
她接过瓷碗,却不饮,只以银针缓缓搅动汤底。
针尖挑起一丝极细的粉末,她捻入特制陶皿,覆上薄纱。
片刻,陶壁浮现出淡红色细纹,如蛛网蔓延,又似血脉搏动。
“归元蛊。”她冷笑出口,“孵化前兆,七日内入脑,使人言听计从,忘却本心。”
堂中烛火忽明忽暗,映得她侧脸冷峻如刀削。
“赐汤的是王爷,下药的是药奴。”她抬眼,看向来使,“你可知,这汤若真进了我的肚子,明日刑部就会接到举报——说我妖言惑众,神志失常,需禁足疗养?”
内侍脸色骤变,冷汗涔涔。
她不怒不骂,只唤来小焰:“封存此药,贴‘药律违禁证’,明日一早,送至刑部大堂,附上检测图录。”她顿了顿,唇角微扬,“让他们看看,龙子龙孙,也敢犯律。”
小焰领命而去,脚步轻快却稳。
夜深,书房独灯如豆。
云知夏翻开药律碑封底暗格,取出那张绘有防御机关的图纸。
她指尖划过触发机关的位置,确认无误。
这碑一旦被动,毒砂自燃,密文焚尽,谁也别想窃取她用命换来的真相。
她不信天道,不信皇权,只信自己手中的药理与逻辑。
窗外风声骤紧,似有暗流涌动。
她合上图纸,正欲吹灯就寝,忽听院外脚步声急促。
萧临渊披着玄甲踏入,眉宇染霜,手中攥着一封密报,指节发白。
“昭宁宫动了。”他声音低沉,“已秘密联络三名太医,拟以‘妖言惑众’‘扰乱宫闱’之罪,参你入狱。”
她闻言,未惊未惧,只淡淡一笑,转身走向内室。
“请老守陵人入府。”她背影从容,语气平静如水,“就说……我找到‘钥匙’了。”三更天,风急云低。
萧临渊带来的密报尚未冷却,书房案几上的蜡烛已被夜风卷得摇曳不止,火苗如挣扎的魂魄,在墙上映出扭曲的影子。
他站在门边,玄甲未卸,眉宇间凝着铁血征伐留下的戾气,却掩不住眼底那一丝隐忧——为她。
“三名太医已写下联名奏本,只等明日早朝呈递。”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刀刃贴着冰面滑过,“罪名一旦坐实,你将被革去军医监掌令使之职,禁足府中,甚至……问罪入狱。”
云知夏背对着他,立于窗前,一袭素白医袍在夜色中如雪般刺目。
她指尖轻抚窗棂,目光却穿过庭院,落在那方正在连夜雕凿的石碑上——残烛堂弟子们手持刻刀,火把映照下,每一凿都带着沉痛与觉醒的重量。
“药律碑”三字已初现轮廓,笔锋凌厉,似要破石而出。
她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霜:“他们想用‘妖言惑众’定我的罪?可笑。真正惑众的,是那些把人当药引、拿命炼丹的魑魅。”
她转身,眸光如刃,直刺萧临渊眼底:“你以为我为何要立碑?为何要公示药律?不是为了扬名,是为了布阵。今日百姓所见,皆为证言;明日天下所议,皆为刀锋。”
说罢,她抬手击掌三声。
庭院暗处,一道佝偻身影缓步而出——老守陵人,须发皆白,手中捧着一方檀木匣,指尖颤抖,却握得极稳。
“先帝遗诏副本,”云知夏接过匣子,当着萧临渊的面缓缓开启,“藏于药律碑封底暗格,二十年无人知晓。诏书有言:‘医者仁道,当归天下,非一家一姓之私器。’”
她将诏书展开,金线绣字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老大人,明日一早,你以‘前御药房守陵官后裔’身份,携此诏书赴宗人府,正式呈递。”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告诉他们——谁若动我,便是违祖训;谁若毁药律,便是逆天道。”
老守陵人双膝跪地,老泪纵横:“老奴等这一天,等了三十年……先帝若知今日有您这般医者持诏立律,九泉之下,必得安息。”
云知夏扶他起身,目光坚定:“这不是为我一人,是为千千万万曾被‘药嗣’吞噬的无辜者。”
话音未落,院外骤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火药童小焰飞奔而入,脸上沾灰,呼吸急促:“小姐!城东起火了——是昔日药嗣会总坛!火势不对劲,不是乱烧……是沿着‘燃脉线’走的!”
云知夏瞳孔一缩。
燃脉线——药嗣秘传的控火之术,依药材易燃性布阵,一点即燃,环环相扣,专为焚毁证据而设。
可如今,这火竟自己烧了起来?
她疾步登楼,立于阁顶,远眺城东。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映红半边夜空。
烈焰如蛇,沿着旧日药房、试毒井、地窖通道一路蔓延,却诡异地避开了周边民居,精准得如同有人操控。
更令她心神一震的是——火海深处,数道黑影正仓皇奔逃,其中一人怀中紧抱一青铜匣,匣身刻有双蛇缠鼎纹。
那是“药火种”的容器。
传说中,药火种乃药嗣千年秘藏,内蕴七毒之源,可炼“永生丹”,亦可化万毒之引。
她曾在废墟中寻得残片,却始终不见本体。
而今,它竟在火中现身?
“他们不是来灭迹。”云知夏眸光骤冷,一字一句,“是想借火遁逃,把火种带出去。”
她翻身上马,黑发在风中如旗展开,手中银针寒光一闪,插入腰间药囊。
“追。”她勒紧缰绳,声音冷如寒铁,“别让他们把火,再点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