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邵良眺望着那座死寂关隘。
思绪不由拉回了宽甸卫城,乃至是建州卫城,还有那绵延边墙,甚至于那座抚顺关东南方向的鸦鹘关。
这些地方,都曾让他们为之奈何。
到底什么是孤军?
孙邵良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旁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就是孤军之意,也是他们这支偏师的真实处境。
......
声东击西。
付出数百精卒损伤,终是夺得宽甸卫城。
城外尸群也被折返的骑队设法引开,他们终于获得了喘息之机。
将士们也终于有功夫,去修补更换各自的甲片损伤,取用库中积粮,饱食休整。
早已损耗一空的箭矢也终于得到了补充,他们重新拥有了针对尸群最安全的远程打击能力。
宽甸卫城作为偏僻的关外羁縻之地,驻军驻民皆极其有限,人口规模远小于关内。
但是供应近三千甲兵的人吃马嚼,总归还能支应一段时日。
但......确实不够他们熬过关外注定更为漫长的凛冬。
这个时候,他们不能坐以待毙。
东征偏师主将,总兵孙邵良,仍然在面临着极为艰难地抉择。
身为主将,若是行差踏错,必将累及三军。
孙邵良背着双手,看着面前硕大的整张舆图。
身为一军主将,尽管只是偏师,但朝廷依旧赐下恩赏。
这张出自皇宫内的宝贵舆图,就这般暂且落在偏师主将,孙邵良手中保管。
主帅刘安手中,亦有一份。
其上,含高丽所献之八道府县堪舆,又有辽东锦州以东之泰半地域。
舆图之北甚至含括了那极北寒地——奴儿干都司,以及苦兀岛。
那里,是朝廷官兵所能控制的疆域最北端。
这便是由洛京城内一众技艺最精巧的画师,从皇宫中的天下舆图,抄录下的一部分。
已经称得上是军争之瑰宝。
但眼下,西归?还是北进?
孙邵良不得不细细斟酌。
他的手掌抚在舆图上,缓缓相移。
‘宽甸卫以西,边墙地形险要,此山相隔......不具备供大军通行的道路。’
千山山脉,山高林密,绝无人马通途。
孙邵良心中第一时间便抹去了这个念头。
他的目光逐渐落在北面。
‘北进,是肯定的。’
‘区别在于,去哪儿?’
舆图之上,北面二百里外,便是另一处羁縻卫所,治所之所在,建州卫城。
建州卫西南五十里外,有一边墙关隘,可供大军驶入关内,其名‘鸦鹘关’。
......
“诸位都是聪明人,我等纵使暂且脱离死局。”
“但实际上,关外凛冬漫长,困守此地,粮食短缺眼下就不能得到真正解决。”
孙邵良召集军中剩余将校,乃至那监军王伺恩,聚在卫城一处官邸内商议大事。
众人皆神色凝重,眼底未见昨日得生之庆幸。
数百同袍凄烈饮恨,余者难言欢庆。
“大人,”立刻就有一位校尉出列,抱拳道,“此疫即已过江,卑职只怕......”
说道此处,一旁同僚一言难尽的拉住了他,止住后续冒失之言。
不,不是冒失,只是......难以面对下,不得已的回避。
若是这场大疫始终走在他们前面,那他们......回家?
远方家乡,又真的还能回吗?
想到那般可怕的场面,堂内将校皆是神色一黯,沮丧之情在沉默中无声蔓延。
这话题宛如禁忌,无人敢直言。
尽管历经一场惨胜。
但这场大疫,如同附骨之疽般的阴云恐惧,从始至终都未曾离开过这支孤军。
“慌什么慌!”
孙邵良不得不大喝斥责。
“辽东尚有军兵逾十万数!自有守土之责!”
此言一出,多少还是给了众人些许希望。
谁又能想到,他们这些边军精锐,有朝一日竟然要把家乡故土的安危......寄望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所谓‘农兵’,保家卫土。
‘回家’,这两个字,才是真正让这支关外孤师始终乱而不散的关键。
将士们只剩下这么个小小念想。
孙邵良干脆直言道,“我意向北!”
“先至鸦鹘关试探,若不能进......”
他的手指向北端苏子河,建州卫城正在其上游之畔。
“至建州卫城打探一二,若其未陷,自可休整。”
孙邵良深吸一口气,“若其尽陷尸口,便顺河而下,可直抵抚顺关外!再探!再入!”
他实在说不出若是再次失败,又该如何,只能安抚道。
“本将私以为,若此两关皆不可入,那我等夺那建州卫城,起码在关外过冬无虞。”
退一步而言,两城之积存,也能让他们暂且好好活着度过今岁凛冬。
至于夺关?夺城?
要再折去多少人?
这一道道布置的背后,是注定要殒命无数的同营袍泽。
需以血肉铺垫的生路,摆在他们眼前。
但,这本就是场战争,人与尸的战争。
而战争的本质,就是胜利与死亡。
诸多将校互相对视一眼,也没什么更好的主意。
“我等,遵奉大人军令!”
众人抱拳齐拜。
此时此刻,他们拜的不再是孙邵良的总兵官身,而是他于绝境中,为众人指出的那条活路。
......
而如今,孙邵良既然会来到抚顺关外,此前的一关一城自然是已经碰壁折戟。
先是鸦鹘关,关口之内归属于清河卫千户所。
孙邵良自然是不知道关内驻屯卫所的情况如何。
但这道险关没有生人开门,任他们百般本事也是过不得。
此关本就建于东山余脉之间一条狭窄的山谷之中。
两侧是穷山峻岭,绕路无从谈起。
正常情况下,这样的地势,就连攻关都很难展开阵势。
况且,一旦陷入持久的消耗,尸疫渐染之下,这支孤军必将崩溃。
仅靠他们简陋的攻城器械,孙邵良提不起一丝一毫的攻关兴致。
哪怕这道险关背后,就是他们的回家路!
毕竟,人要是都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在有的选的情况下,他们这支孤军仍以保存实力为上。
避其锋芒,方为上策。
随后,大军绕道建州卫城,只远远眺望,便不得不再次转向。
因为,那里也陷了。
作为关内关外重要的通商路径,既然鸦鹘关失陷,建州卫城自然也绝无幸免之理。
理由也很简单,孙邵良脑海中霎时就浮现出一种可能性。
出关商队自山民手中收购冬猎皮毛,随后回返建州卫城休整。
直至某日,出发入关的商队被关隘之尸所阻,携伤仓皇而返。
剩下的经过,一旦尸疫传入卫城民聚之地,就不必再多言了。
不过是又一座恍若宽甸卫城一般的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