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巷口那边,有个穿围裙的妇人端盆倒水。
梅雨巷子本就是偏街陋巷,平日里必定不会有啥闲人登门,妇人开了自家院门,刚要往本就大雨过后湿泞的路上泼水,却忽然瞅见了个个儿极高的魁梧老人站在自家院门旁。
妇人稍作犹豫,也没放下泼水打算,在这临近几条街巷都是出了门性子泼辣的妇人,便瞪了一眼老人。
那个老人显然愣了愣神,想起一事,忽然笑了笑,主动往旁边挪了挪脚,给妇人让开位置。
妇人则是心中疑惑,莫非是隔壁那个穷酸老头又带着那几个小子在外边借了银子,被债主给堵到家门口了?
门外的老人缩手在袖,没再理睬她,转而对着秀才他们这一脉的落脚处看了看,四处打量。
外边节气巷那边,师兄弟三人打了一架,崔瀺没动手,从始至终都在作壁上观,齐静春和左右动手之后,崔瀺只是在一边时不时提醒,“勒脖子,左呆子你踢他下盘啊。”
“小齐你别只顾躲,先去帮左右,擒贼先擒王,挨个击破。”
“啧,你看看,这拳你都接?”
本来就年纪小,挨了对方好几下的齐静春听着他的风言风语,当下便有些急眼,转头怒道:“干你娘的崔瀺,闭上你的狗嘴。”
早已离开饭桌的崔瀺乐呵呵的,还在掌柜妇人那边抓了把瓜子,不紧不慢的磕着。
那个同行的女子又不敢上前帮忙,就只能走到崔瀺旁边,让他劝劝。
崔瀺置若罔闻,磕瓜子的动作愈发快了一些,吃了闭门羹的女子没法子,手中蓦然出现一枚玉符,这是她和那个为首书生离家时家主亲自赠与神物,她只要催动,便能将她们一脉待在中土文庙这边的主事之人给叫过来,她当下心一狠,伸出纤长手掌,双指并拢就要按上去。
崔瀺终于停下磕瓜子的动作,将剩余瓜子丢回盘子,再拍了拍手,斜眼过来,语气平静,“你要是敢叫人,我就将我家先生请过来,到时候先生知道了这边的事情原委,至于是去找礼圣讲理,还是去和亚圣要个说法,亦或是都找,我不做保证。”
“至于今日事,读书人和读书人打架而已,文庙这边的规矩就只是不能用山上术法,至少在文庙脚下这一亩三分地是如此,打输打赢都不是什么稀罕事,也没秋后算账这一说,若是你想帮忙,你可以出手试试看。”
听着这明显威胁意味十足的话语,女子不知为何会不由自主停下手中动作,她不是那种彻头彻尾的读书人,浩然天下至今还不曾有女子读书的先例,那些山上的修行境界和术法神通,在同辈人中,她不算差,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眼前那个看着人畜无害的年轻男子,此时陡然一变,整个人的气势好似积年累月而成的湖底深潭,让她有些琢磨不透。
她不敢再催动玉符,更不敢再抬头看他,就只好重新将玉符放回随身携带的咫尺物,之后捋了捋鬓边发丝,用一种柔弱语气对崔瀺说道:“我知道你管得住他们,是我们输了,就此罢手,你看可好?”
崔瀺斜靠在帐柜上,对正与那个青年扭打在一起的左右扬扬头,“吃亏没有?”
左右掰开青年手腕,摇了摇头,齐静春吐出一口血水,哈哈笑道:“挨了十一拳,足足揍了二十二拳回去,赚麻了!”
崔瀺点点头,“那就收工。”
左右和青年各自放手,齐静春则在双方都放手后看似无意又补上了一拳。
青年带着男子回到女子那边,神色不善看了若无其事的崔瀺一眼。
那个女子怕双方再生事端,对着崔瀺抱拳拱手,柔声道:“在下陈芷。”
崔瀺略微抱拳,“文圣首徒,崔瀺。”
既然双方已然撕破脸皮,这场冲突又起始于一场“门户之见”,那便干脆将双方身份挑明,划出道来。
女子神色尴尬,再次抱拳补充道:“南婆娑洲,颖阴陈氏,陈芷。”
之后左右掏了银子,结了饭钱,师兄弟三人才走了出去。
等到三人出门,那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看向门口那边,久久没有回过神。
那个青年对着那个狗腿子男子使了个眼色,男子心领神会就要开口说话,不料女子回过神来,率先开口:“我会与爷爷禀明今天的事,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们两可以直接回婆娑洲了。”
那个青年有些急眼,喊了声师妹。
女子没了吃饭闲逛的心思,淡淡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我已经叫了君子陈津,他会送你们到千云渡渡口,直到你们坐上前往婆娑洲的跨洲渡船才会返回。”
说完这些女子率先再不看身后两人,率先跨过门槛,原路返回陈氏在中土神洲的宅邸。
拍干净身上尘土,重新戴好冕冠的青年咬紧牙关,眼中神色复杂。
他本是陈氏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翘楚,年纪轻轻便名震一洲之地,所以这次才会代表陈氏前往文庙,就连陈氏家主的亲孙女陈芷都甘愿叫他一声师兄,也正因此,骄横惯了的他在文庙那边见过崔瀺,总觉得传言甚虚,其实不过如此,他们今日会前往这边闲逛,其实是他刻意所为,为的就是碰碰运气,看看能否撞见那个即便是在南婆娑洲都声名大噪的文圣首徒崔瀺,以此探探对方虚实。
没曾想遇是遇见了,原本精心谋划的一场苛谋岑对却被文圣门下那个脑子有包的小弟子给打破。
还被其实身为几人中真正话事人的陈芷给心生怨怼,他如何甘心?
不管身后三人,出了门原路折返的师兄弟三人走在大街上。
左右面无表情,齐静春伸手摸了摸脸,转头对着大师兄崔瀺询问道:“我脸肿不肿?”
崔瀺故意眯眼仔细查看,片刻后摇头。
齐静春听到这话嘿了一声,压低声音笑道:“其实方才我耍了个心眼,算上最后一拳确实是二十二拳,所以我报数的时候,故意多报了一拳,最后才补上。”
左右皱了皱眉,闷声道:“有说法?”
齐静春揉着发麻的拳头,嘿嘿笑道:“你懂个锤儿,这叫输人不输阵,我足足挨了一十七拳,楞是被我说成了十三,更赚了,即便算上你挨的打,也还有余头。”
左右翻了个白眼,“脑子有病。”
七静春一路上叽叽喳喳,为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复盘,边说边摇头,时不时骂左右一句,白跟自己过了几年的招,用在自己人身上的狠劲今天怎么没见着了?你左呆子就是个窝里横的玩意。
左右懒得跟他计较,干脆左耳进右耳出。
崔瀺走在最前边,嘴角含笑,却是以一种若不可闻的语气,说了句:“颖阴陈氏,记下了。”
三人走得不快,拐过几个弯就到了巷口。
走在最前边的崔瀺便先见到了那个仰头打量自家院子的老夫子,忽然停住脚步。
七静春在自己与自己复盘,觉得有足足两拳其实不该硬碰硬的,吃亏不少,一时出神便撞在了停住脚步的崔瀺背上,不等齐静春咒骂,就又也抬头看到了那个身材魁梧读书人装扮的老人。
左右在崔瀺身边站定,不言不语。
齐静春伸手拐了拐崔瀺,“你家亲戚?”
崔瀺没理他,深吸一口气,神色极为认真,行了个儒家大礼,“见过至圣先师。”
左右依然面无表情,却是紧跟崔瀺之后行礼。
齐静春还没缓过神来,呆呆站在原地,片刻后才缓过来,有些结巴道:“你说谁?”
崔瀺没回话,而是收回礼数,向前走了几步,左右则站在原地。
老夫子笑呵呵的,伸手对着师兄弟三人招了招手,“过来过来,老头子闲得慌随便逛逛,别这么拘谨。”
随后老人眼神在三个年轻人身上一扫而过,饶有深意多看了一眼站在最后边的左右。
齐静春回过神,快步上前,走到崔瀺和左右身前,这才笔直站定,顾不得刚才还喊着发酸发痛的手,使劲抱拳,郑重其事,深深弯腰,大声道:“秀才门下弟子齐静春,见过至圣先师老爷子。”
正是浩然天下儒家文庙正祀之主的至圣先师笑着点头,好小子,是个人物,怪不得秀才会在自己这边时常念叨自己这个小弟子。
至圣先师轻轻挥了挥袖子,示意师兄弟三人过来,齐静春大步跨出,先行跑到老人身边,一把推开院门,声音洪亮道:“至圣老爷子请。”
至圣先师乐呵呵的,摸了一把齐静春脑袋,这才抬脚跨过门坎。
崔瀺抽了抽嘴角,左右不紧不慢跟上。
进了院门,正在埋头抄书的茅小冬抬起头,却是只见到师兄弟三人的身影,没见到那个高大老人,很快便再次埋头抄书。
老夫子走到院中,却是自顾自走到天井旁的石阶上坐下。
齐静春是个极有眼力见的,走到至圣先师斜对面站着,却不落座,至圣先师每次抬头,刚好能看到他,却也不会挡了老夫子视线。
崔瀺心里暗骂一声,走到至圣先师身后,左右则是进门后干脆就不再向前,而是双臂环胸靠在院门上。
老夫子双手杵膝,朝眼前的齐静春笑问道:“跟人打架了?”
齐静春笑着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怯生生道:“至圣先师您都知道了啊?”
原本还以为会被训斥几句的师兄弟三人很快便瞪大了眼睛,就连院门那边的左右都不由自主将身子向前倾了倾,生怕自己听错了。
原来方才老夫子开口后便是一句三字经,“他妈的,老三那一脉是有些欺负人了,不像话,揍得好,但若是下次再遇到了,也别急着与对方如何撕扯,可以先与对方好言相与,之后想要动手,可以先摸清对方底细,再去对方必经路上踩好点,背后拍砖头都行,读书人嘛,不擅长与人动手,用些计谋,不算丢脸。”
齐静春瞪大了眼,崔瀺则干咳一声。
齐静春与崔瀺使了个眼色,这人真是至圣先师?
崔瀺与他翻了个白眼,你他娘的不是废话?
至圣先师站起身,明显没打算进屋,只是在院子里慢慢踱步。
小院本就不大,几乎就是在原地画圈打转。
齐静春紧紧跟在他身后,很快便发挥出一门原本用来对付左右的本命神通,与至圣先师开口道:“至圣老爷,虽然我觉得您说的在理,但对方毕竟是亚圣一脉的门生弟子,先生和亚圣老爷那边?”
心领神会的至圣先师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笑着回过头,低头与抬头的少年对视,满眼笑意,开口道:“这么点小事,老三是不会过问的,秀才那边我去说,谁要是拿这件事做文章,我就去找谁聊聊,至少在文庙这边,我说了算。”
齐静春笑着对院门那边的左右挤挤眼,左右深吸一口气,干脆闭目养神。
之后至圣先师又与三人闲聊了片刻,就连打定主意不开口的左右都被叫了过来,却不是与几人谈经论学解疑答惑,反而只是像个远房亲戚长辈,多是聊些闲碎琐事。
比如老秀才这个先生如何?拜在他门下后一直过的这么苦,会不会心生怨怼?平日里能不能吃饱?
左右一言不发,齐静春则是笑着说道还好,就是平日吃的寡淡了些,饭菜里没多少油水,左右闻言攥了攥拳头。
之后老人婉拒了齐静春的热情相邀,老先生最后与崔瀺聊了聊家乡宝瓶洲。
等到最后老人离开院子,院门口小巷子的光阴好似被老人牵扯,跟随在老人身后的整条光阴长河就好像被连根拔起,光阴长河的上游与下游就好像凡俗战场上的两军对垒凿阵,迸溅起一些细微火花,连带着老人身后,带起飘散无数细碎金色文字。
从巷内早已落地生根的雨水,再到那个老人先前留下的身影,最后是那个围裙妇人泼洒而出的污水,竟是全部变成一幅光阴画卷,好像被老人卷起收走。
一切倒叙而走,连同被泼洒出来的盆中水,都全数倒退回到妇人盆中。
等到老人身影完全消失在巷子拐角处,除了真正回到院内的三个年轻读书人,一条小巷的光阴才刹那间恢复如常。
妇人这次开门,却没了老人身影,毫不犹豫泼水而出,连带着妇人的咒骂声,“老天爷吃饱了撑的吧,什么鬼天气。”
院内三人,左右已经回到自己房中,今日还有些课业没有完成。
茅小冬抬头见三人神色不错,笑着与齐静春打过招呼便又开始抄书。
最后进门的崔瀺则是被齐静春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你说先生知不知道这边的事情?”
崔瀺抬头看天,说了句“天知道。”
文庙那边,有个矮小老头,高高挽起袖子,与刚从亚圣府返回的高大老人叫嚷道:“老三,划出条道来。”
亚圣没理会这个泼皮无赖的老秀才,只是自顾自与一脸笑意的经生熙平聊起了青冥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