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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侠贼大战不共戴月   诗词小筑皆作绣景

    第三回

    侠贼大战不共戴月诗词小筑皆作绣景

    且说钱侠感觉有异,急忙闪避,一团黑影擦身而过,“嘭”的一声击在空中。击打空气尚有如此巨响,可见力道之大。钱侠还没稳住身形,一团黑影又从另一侧袭来,轰然一响,急又躲过。钱侠闪到三丈之外,第三团黑影已坠向夜空了。

    钱侠明白,那人用“月黑拳”击他。这月黑拳可是厉害,拳力发出,成一团黑影,能将月光打出黑洞,发出雷鸣声响。力道越大,形成的黑影越大,鸣声也就越大,捎上便头颅碎裂。钱侠方才看清,出拳之人正是石老道的弟子黑腮,身后一群黑衣人,悄无声息。三拳未中,即欲逼近,众目闪着狼眼一样的绿光。

    钱侠无心恋战,遂施展轻功“彩云追月”,纵身跃至数十丈开外。孰料铮亮亮一道细丝已至颈前,急矮身漏过;又一道细丝弯弯曲曲飘来,钱侠发出一掌击去,竟铿然有声,如撞钢丝一般。前方一阵尖笑,一个白衣白脸的人,正用指力从月光中抽出月丝,贯注内力,击向钱侠。此人是石老道的二弟子白面魂,只听他尖声叹道:“唉,又让你逃过了我这招‘月丝剑’!”他并不看钱侠,冲着月光吹了口气,月光竟分解为纤维,内力之高,令人骇然。他身后一群白衣人,竟如送葬的人群,白惨惨一片。

    迟疑间,黑衣人已赶上来。钱侠心头一凛,知道石老道手下的“五色绣衣使者”之二色黑白衣出动,已是劲敌。自己往常只与一色衣交过手,尚能全身而退。如今与两色对战,恐凶多吉少,唯全力应战,不计生死。想罢紧绷心神,暗伺两侧。双方不陌生,并不多言。

    那黑腮与白面魂偷袭不得手,便欲以群体攻击。但见黑腮嘴里一声长呜,众黑衣皆身形一蜷,个个如滚石一般,以扇面形状向中心扑来;同时白面魂也尖啸一声,众白衣以直线队型快速向前移桩,掌力齐发。钱侠明白此为“锤砧阵法”,遂腾空而起,不料黑白衣亦齐刷刷跃起,同时斜向上方击来。钱侠眼见形势险恶,双手往兜里各抓出一把硬币,用一招“邓通散财”,一旋身两手划出半圆弧,硬币如一圈涟漪,明晃晃四散开来,黑白衣一阵惊呼,倒下数人,顿时阵形一乱,钱侠寻隙纵出圈外。

    钱侠刚一落地,黑白衣也追身而至,各合成一鱼,绕着钱侠旋转,恰如太极双鱼,鱼的内边缘极为锋利,掌力凝成寒霜一般的光晕。钱侠使出“内方外圆”掌,双掌划出方形,护住自己,而掌力外溢为圆形,如池中投石之状。虽击倒数人,但局面未能改观,黑白衣愈贴愈紧,钱侠的衣边已被掌力撕成丝缕。

    正在危险之际,忽然那月光凝成一道绳索,从空中抛下,将黑鱼吊起,甩出十丈开外,顿时分崩离析。那白鱼势孤力单,被钱侠一掌,化为碎片。钱侠一看,竟是师兄劫侠到了。正是劫侠以双掌发力,将月光拧成绳索,缚住了众黑衣小道。

    众小道吃了一惊,朗月之下,见此人身姿挺拔,行动矫健,眉如横柯,唇若重岩,顾盼如秋风横扫,举止若杨抖轻风,豪气遏云,势不可挡。黑白小道瑟瑟索索,顿时失了气势。原来劫侠巡街至此,听得打斗之声,迅疾赶至,正见钱侠身处险境,便以“投鞭断流”招式,破了对方的阵势。

    “好功夫。”声音到,一人亦到。其人身形极快,身体站住,影子才姗姗来迟,追上脚跟,尚颤颤如簧。众小道齐声称:“师父!”退至一边,原是石老道到了。他望着劫侠道:“曝书客那书呆子虽呆,徒弟倒还能打。我和那呆子很久不见,就烦请给他捎几招问候一下。”

    但见石老道身形一晃,轻飘飘如一朵乌云袭来,距离尚远,劫侠已觉有千钧之重,正是石老道的成名绝技“石道八式”之一“岫吐乌云”。重力笼罩之时,老道轻抖拂尘,似那朵乌云缓缓射出雨注,力道逼向劫侠,却是“石流清泉”。石老道为江湖宿老,既是成名绝技,果然名不虚传,眼见劫侠势难避让。

    此时劫侠不得不使出看家护命的本领了。原来武林护命的功夫,正是最后的舍命之招,分为“先伤敌后伤己”、“伤敌同时伤己”、“先伤己后伤敌”三类,凶险遂级递增。劫侠先以一招“劫中有劫”卸去石老道第一式的压力,随后双掌一旋,向自身两肋发力,欲以内力反击自身,使功力暴增数倍,血肉肋骨皆如利箭,穿过对方内力雨注的间隙以伤敌,自己也断无活命之理,正是最为凶险的招数“万劫不复”。因石老道武功极高,劫侠绝难全身而退,故其舍命一搏,将内力运至极致,成了“先杀己而后伤敌”。

    石老道见状大惊,早曾听闻劫侠师徒的这门功夫,心想若劫侠用成此招,劫侠死活不论,自己难免重伤,这账极不合算。未曾想劫侠如此果决,石老道略一错愕,内力顿收,拂尘软软的垂下来,早已纵身跃出圈外。劫侠见对方避战,仓促收势不及,自身已然受损。

    石老道与劫侠恶斗之时,黑腮与白面魂率余下的小道们又围住钱侠缠斗。钱侠的硬币不断射出,即将用尽,勉强御敌。正焦虑间,忽然路上走来一个身材矮小的老者,踉踉跄跄,似是醉酒的神态,误行误撞,进了众人的搏斗圈里。只见他左歪右晃,前俯后仰,缩头腆腹,胁肩踮脚。看似因酒驱使,却又能避开杀招,直把黑白二衣搅动得乱七八糟。石老道看那老者,在杀气纵横的战阵中胜似闲庭信步,便知其身怀绝技,当今世上这样的高人没有几个,当下不敢怠慢, 暗暗戒备。

    只听那老者道:“什么乱哄哄的?不让老朽过去!”石老道正色道:“请教阁下尊号?”那老者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石老道脸色大变,沉声道:“莫非是阴阳子老先生吗?”那老者并不答言,摇摇晃晃走了一套“月醉影舞”,周身剑气纵横,与月光反冲折射,如落英缤纷,交相辉映。

    蓦然间,老者身形愈来愈快,愈加灵巧,一分为三,却是三人占了三个方位,使用不同的招数。众人揉揉眼,哪里是看花了眼?确确实实是三个人,在举手投足之间,有亮闪闪剑气乱窜,正是江湖失传已久的“对影成三”。石老道早已闻此绝学,既仰慕,又惊恐,不想今日初见,努力想看清招数,却怎么也看不清。黑白二衣小道们因功力尚浅,只看得眼花缭乱,被剑气波及,纷纷倒地哀嚎。

    劫侠整日行走街头,认得老者正是路口松荫下算卦的老先生,说道:“谢谢前辈!”早被钱侠一把拽起,飞身离去了。回看那老者晃着醉步慢慢离开,石老道等人僵在那里,连对方的招数都看不清,又如何敢阻拦?

    且说钱侠携受伤的劫侠脱离险境后,二人商议道:“看来石老道必欲置吾等于死地,今晚全仗阴阳子老先生相助才侥幸逃过,他日就难说了。”又道:“早先师父有言,危难之时可去见他,今何不去拜会他老人家?且师父几年前已从太行山茱萸峰移至曝书山,住处亦不甚远,我们可按师父留下的地图上山。”二人计议已定,遂连夜赶往曝书山。好在劫侠伤得不重,尚能运气疾行,天亮时二人行了百余里路,赶至山口。

    按图进山,沿一宽河上行,不过三里路,河面分为四支。溯其一支行二里,又上接三脉。这三脉水却是奇异,或者交汇一处,忽又四分五裂,偶因石屿而分,终至长泊而合。开合并析,不唯谷涧,亦从崖上,或穿洞中。这水与峰岩纠缠不清,难辨脉络,不知始终,渐成迷途。若无地图指引,断不知何去何从。

    二人走了半日,眼前谷地宽阔,有一片大大的水泊,上面一道瀑布,挂在锯齿般的崖壁上,绵延百余米。下方卧着一头石牛,被瀑布击打的清脆响亮,背上写着“宋词瀑”三个字。二人不知何解,遂从右边逐次看起。

    第一面瀑布略宽,却被分成丝丝缕缕,如锦瑟的琴弦,弦上若有黄莺语;几株山花野草,点缀着瀑布的缎面;有一丛花草划开瀑布的裙裾,在阳光下镂金错彩,飘摇翻动,似裙下隐露瑰丽。

    这面瀑布的外缘又分出一道纤细的小瀑,尖亮如琵琶女的浅唱,说不尽的幽怨娇恨,惹人爱怜,只见她从崖上折了一折,轻轻地放下来,偶被风弹,或因蜻惹,便洒出玉珠如明眸,顾盼生辉,眼波才动被人猜;瀑布的中间有一道毛茸茸的青苔,青苔绒面滴下一串亮晶晶的水珠,精妙之姿不可尽言。

    再向左观看,往左隔了一道岩石,一束细瀑直贯而下,身姿高挑,柔柔弱弱,娉娉婷婷,若难禁人们的注视,步态怯怯,被风揽腰,遂现弧形身段。恰壁间有一株梅花,小瀑倚扶而下,似把青梅嗅。

    劫侠看得痴迷,竟缓缓往瀑布上依偎,哪里依得住?身体撞在石壁上。原来这几道柔瀑,皆由曝书客修饰而成,正合宋人的婉约词意。曝书客凭着对词格、词意异乎寻常的理解和卓绝的内心功法,因地制宜,作成这些柔瀑,如风姿绰约的仙女。功力浅或心力弱者,往往难以自持,醉迷不醒,怎能再往里走?劫侠虽功力深厚,拳法刚健,却在风月情色上定力不足,逊于钱侠,故入迷觉。

    钱侠见劫侠异常,忙一把拽起,还道是受伤过重,说:“我背师兄往前走。”劫侠被瀑布当头浇湿,又在石壁上撞了一下,顿时清醒过来。正要说话,突然,一只白鹤凌空而降,从瀑布上摘下一道水线,衔着如长剑一般,往二人斜劈下来。那水线被内力贯注,并不散落,亦无柔曲,与真剑无异。水剑未至,寒气已经袭来,劫侠急缩身,头发已被削去一缕;那水剑顺势上挑,直追跃起的钱侠,眼看就要削中,慌乱之中,劫侠猛发一掌,向水剑击去。

    掌力一发出,劫侠就后悔了:力推一掌,岂不是让水剑更快吗?从来攻击,只对人而不对兵刃,无奈白鹤太远,掌力难至,情急之下,不遐多想。

    孰料那水剑竟弯曲变形,原来,劫侠发出的掌力暴热,那水剑遇热则软,在空中如一道彩虹,映着阳光,色彩绚丽,白鹤前刺之力尚在,水剑愈加弯曲如弓,只听啪地一声脆响,断成无数短剑,白鹤清唳一声,一挥双翅,短剑急射而下,直指劫侠。劫侠无处可避,埋头隐入水下。钱侠已回过身来,横掌直击,白鹤倏地钻入云中了。

    劫侠不知白鹤已去,在水中潜行,忽然一只蹄足踩下来,慌忙躲开;另一个蹄足又猛地跺下,裹着一团水泡,劫侠好在水性不差,急又摆开。心想定是头巨大的水牛在踩我,猛得一冲,浮出水面观看究竟。

    哪有水牛?原来是一道瀑布,几个圆形粗大的水柱从高崖上击下,以雷霆万均之势,顿足潭中,发出轰然巨响。劫侠摇摇头,呵呵一笑。钱侠方从空中落下身形,见劫侠笑,也笑了。

    劫侠伤势未愈,又经过刚才的用力,有些气喘,站在那里看瀑布和水潭。只见那潭沉郁深邃,瀑柱垂下,浪花翻滚。仰看瀑布气势磅礴,声振百谷,恰如一曲豪放的宋词,顿觉豪气干云。

    钱侠看了一阵,突然内心狂跳,头胀目眩,胸肺欲裂,气血翻涌,大叫一声往后仰去。劫侠急忙扶住,用掌心抵其后心,以内功定止,钱侠方平息下来。道:“师兄,我怎么了?”劫侠狐疑道:“我看了这道瀑布感到胸襟激荡,功力也增加了许多,真想一拳击碎山岳。师弟却……”钱侠幡然醒悟:“是了。这瀑布刚劲有力,正合师兄的功法。我内功修为不足,所以忍受不了。想必师兄的损伤有所恢复?”劫侠提掌运力,果然恢复了许多。

    从瀑布最左侧,沿缓坡爬上去,峰回路转,送坡迎壁,溪水渐瘦渐仰。攀上一陡峡,拐过一峰脚,谷地豁然开朗,水面远阔。在水的中央,一水阁站在自己的倒影上,抖抖瑟瑟,阁上额曰“唐诗谷”。远远见阁中一人端坐,二人不知为何人,运气戒备,走近看时,竟是一只***,展翅离去了。

    山谷右侧一望,见一面石壁如削,垂立千仞,齐齐地向远方排展。观其高也,激情昂越,直出长空;观起远也,豪迈奔放,纵势难收。其形,雄奇傲倨,恣意万态;其色,明暗深浅,青黛绵连。只见壁上几株黑松若蹙眉,下垂一线细流如银须拂动,壮烈中另缀一脉仙逸。看它鼻翼间呼啸烈风,眉额上击响闪电,寂寞处飞鸟不至,酣醉时流霞满面:真乃鬼斧神工,气象万千。劫侠大为震憾,见壁上有隶书“李杜崖”,足当其称,暗暗称奇。

    二人边走边看,只听一声长鸣,那只***停在空中,它又叫了几声,无数的黑鹰飞来,展翅相连,将峡谷上方的天空遮住,顿时黑暗如夜。二人正狐疑,只见有两只鹰一沉翅膀,漏下一条光柱,直射下来,二人举手遮面,翅膀扇动的急风跟随而至,二人慌忙避开。另一条光柱又射来,急风击下,忙又变换位置。如此不可开交,劫侠忙道:“往峡谷左侧去!”不管身后光射风击,转至左侧。

    顷刻群鹰散开,天光转昼。歇息间看左侧山崖,迥然不同。其山势略低,却层层叠加,平仄有韵。块岩方壁,排列工整,浑厚庄穆。峰间深奥,难测其秘。崖缝间有树丛介破石色,勾出间隙,更显裂岩崚嶒,体势峥嵘。这里乌云都积在山岙,愈显沉郁,宛如杜工部的诗风。

    再往里走,却是一片岩林,非峰非崖,只有一个个岩柱直矗,高下参差,疏密有序,远望如刀枪林立,沙场点兵。或峭拔尖利,如剑植地;或方棱细长,如锏戳空。有颈绕晴云,如将军白发;有头戴雾水,如壮士银盔。有一石整成,有数截相磊。严若军阵,杀气蒸腾。

    见一岩间石缝蜿蜒,竟勾勒出三个字“征戎岩”。往前走,须穿过这片石林。二人有了方才的经验,凝神聚力,各自戒备。进入岩林,渐渐烟雾迷漫,一时难辨方向。摸索前进,一条长藤突然挂住了钱侠的脖子,劫侠迅疾挥掌砍断。忽又一头猛兽迎面扑来,劫侠往后一跃,随即挥去一掌,咕噜噜掉下一块石头,原来是一兽形巨石。

    往前行进,景象突变,一阵风沙扑面冲来,岩隙间发出尖啸,脚下乱石滚动,有喊杀声、吼叫声、铁骑奔突声、兵器撞击声,危岩欲倾,树枝狂扫,二人左闪右避,跳跃前行,千惊万险,方才走出。

    又沿着山谷往里走了十多里路,山势渐成缓丘,溪涧宽而平,清而浅,皆鹅卵石铺底,洁净温润。滑腻的,白若鹅脂,恐伤于虾须;纹身的,艳若笔画,欲浸出色彩。或墨,或赭,或玉白,或深青,或裹着流云飞霞,或绣出鸟兽鱼虫,或雕着崇山峻峰,或浮现观音打坐:形似神肖,各有韵致。不知是流水纤指的妙琢,还是灵石心中的奇思。惟小鱼浏览叹赏,冒出一串气泡。

    一层水波从鹅卵石上抚过,纯粹的阳光从水上抚过,小石上走着细漪,似去又来;大石则撑起水面成脊,晃晃悠悠。水流悄然,若薄梦覆着静谧的卵石,听得,而醒不得。溪边无树无萝,无霭无岚,简洁清淡,空静明澈。二人随手拾起一块石头,上面竟有“王孟川”三个字,细想果然妙谐。因在征戎岩一翻折腾,二人略感疲惫,坐在石上,见眼前情景不觉出神,歇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遂又前行。

    在前方,那山谷经过铺陈之后,陡然一收成峡,尔后又稍稍一放,竟似一处园林石景。只见一片湖石堆成的小山,玲珑精巧,山尖参差,有断崖深谷。一瀑长悬,如缢贵妃之绢。曲径三两条,或交或散,或穿过一块巨石之门,或潜行峰下小洞之幽,盘桓山谷山腰,又挑在山尖上蜿蜒。二人沿着一条小径上去,别过一方洞天,忽迎一角红亭,一路走去,唯见石径缠绵不尽,若情丝缱绻。劫侠知此景非己所长,不敢多看,匆匆而过;倒是钱侠边行边赏,赞叹不已。

    钱侠看见那些湖石曲凹剔透,各有形致,似是精心雕琢,实则天造地设。那石,因多孔而巧,因多思而透,因多泪而枯,因多恨而韵,如情销魄,如怨蚀骨,念风悲雨,系萝筛月,终于郁结成山。

    众石怀中有一潭,奇石砌沿,斜抵侧倚,高卑相陈。一丛茂竹镶边,露滴清响,间断泉声呜咽。石罅深邃,藏水幽幽,如目不见其底。潭心中一支残荷,被残钟敲颤,又被残风嘘落。置身其中,情思如水琢石,又缠绕依偎,呜咽泣怨,终沉积成潭。钱侠看罢,心中凄然。抬头见最高的山石上,一块湖石被镂出“长恨坞”三个字,叹息而去。

    二人出了唐诗谷,步过斜松桥,攀上长藤索,穿越洞中石阶,只听呦呦鹿鸣,见一白鹿立于青崖之间,师父的坐骑在此,便知师父不远了。那白鹿蹦蹦跳跳,引导二人上行,转上一处高坡,坡顶平坦宽阔,中间有一圆砚状的石台,台壁上铭有“栖栖台”三个字。台上有一座宽敞的方形木屋,屋顶形状如书本倒覆,屋上钉一木牌曰“式微”。

    二人正犹豫是否要进屋,转身看见屋侧不远处有一老者,以树桩为凳,以方石为桌,正在品茗,左有兔小童捧壶轻斟,右有狐美人持叶拂凉,正是师父!二人大喜,忙去参拜——此人即儒家掌门曝书客。

    曝书客微笑道:“起身罢,为师既想见到你们,又不想见到你们。”曝书客已然看出劫侠带伤,询问了伤势,即用“六艺”神功之“风雅掌”为其疗伤,顷刻已近痊愈。

    曝书客引二人登台进屋。二人见师父形体如鹤,风骨如松,谈吐似流泉,举止若拂柳;面色如秋日之云,空灵悠远;目光如冬季之湖,澄澈沉静;便知师父的修行已大为跃升。

    三人进了屋,钱侠近窗往西一望,下临深渊,云霭遮断,不知来途何处。此时一阵烟岚穿窗而过,室内尚余氤氲,钱侠转身见东壁上挂着一幅字,章法汪洋酣畅,波诡云谲,只觉自己如一只雏鹰翔于其上,戏惊涛骇浪,叹风光险奇,一时心荡神驰,额上汗出,身体颤抖。

    曝书客知其功力难御,遂指射一道内力,钱侠方定住心神,收回幻觉,细看其笔势结体,恣肆奇倔,或如峰崖耸立,横云萦带;或如秃松枯坐,头过焦雷;或如老仙垂发,枝叶纷披,或如丛竹临浦,清俊仙逸。扬臂挥足,若猿跃狼突;惊飞疾俯,如鹰起鹘落。或疏或密,或藏或泻。疏则意浮虚白,密则比肩接踵,藏如洞收云霭,泻如泉漱石髓。顿觉风泉满清听,万类竟自由。

    钱侠看罢,道:“师父,这可是《黄州寒食诗帖》?”曝书客笑道:“你再走进看看。”钱侠走进一瞧,哪里是一幅字帖?竟是一面向外开着的大窗,方才所见,乃是窗外正对着的一处山坡松林,不禁大笑:“可不正像一幅字帖!”曝书客道:“你眼力不差,这是晋帖岗,上面的松林,虽初系自然形成,但也经过为师多年的修剪,使其点如摔泥歪角,横如断木参差,竖如竹节秀挺,捺如奔马顿足,浓重处如积云涵墨,轻约处如细柳摇雨,方成此幅。”

    钱侠赞叹不已。劫侠道:“那晋帖岗左边远景是什么地方?倒是一个安闲之处。” 钱侠往那一看,有木桥细流,茅檐稻畦,炊烟依依,犬吠细细,像一处田园村落。曝书客道:“那里是元曲村,常见之景耳。”

    曝书客招手让二人坐在木凳上,竟不先问何以来此,只缓缓道:“自汉魏以降,为防朝廷反复,再演焚书坑儒者,儒学师祖教外别传一脉,不问世事,只治学问,号称儒学野宗,至为师已九十九代矣。目今儒学正宗,舛误甚多,贻害后学,学者一知半解即称鸿儒,以虚名趋官谋利;朝缺高贤大德,野少彬彬君子,礼仪之邦何以为继?为师难浸于典籍之安、恬于山水之乐,遂改本派门规,除例习典籍之外,以三徒之禀性,各任其事:荆侠颇具魏晋风骨,故修行于山水之间;劫侠秉承游侠刚义,得纵横于江湖之上;唯钱侠最难,以德仁委身于官府之中。或略各得其宜。”

    钱侠点头苦笑,正欲答言,忽听得屋外有丝竹之音,便问何声。曝书客道:“风本无响,遇何物即鸣何声,方才是风击魏晋风度林而响。那林子原是你大师兄的手笔。”二人从门口往南望去,果见南方开阔地上有片树林,各类树木杂生。或耿介挺拔,俊体修枝,体态清逸,神姿朗彻;或老根抓石,虬枝斜展,如疾如狂,似醉似癫。阔叶繁纹者,若文采煊丽;皴皮鳞附者,则倔傲苍然。更有放诞怪僻者,翻叶如嵇康白眼,击风如阮籍长哭。任尔东西南北风,皆有长歌轻吟;无论雨露雪霜时,不乏高格逸象。二人神清气爽,暗暗羡慕荆侠的境界。曝书客又指右前八峰矗立者,为文秀峦;左前高坡一处为汉赋原。二人赞师父居处之妙,又问北面山峰是何佳处。

    曝书客说,那是“风骚峰”,高出此地三百余阶,山顶有一洞窟,叫“诗根洞”,洞中藏有“诗根”,唐时诗根萌芽,生出润叶,叶纹中溢出智津,随风梢云尖播洒人间,遂有唐诗之盛。

    二人问道:“原来当今诗歌不盛,乃因诗根沉睡之故。何不设法使其苏醒,重润人间?”曝书客道:“此非人力也。亦与人有关。若风景丽丽,风月迷迷,风俗善善,诗根感怀佳气,必然复苏,泽被人间,读书人一遇,便有好诗作出。而今三者不果,人心浮躁,岂能有佳诗乎?”

    二人点头称是。沉思一阵,深念师父托付之重。自古及今,改良教化,扶善抑恶,岂能一蹴而就?师门世世代代,清高孤寡,陋巷瓢饮,寒洞授学,羁旅布道,乃至被认为如丧家之犬,终传承至今。不禁又为自己的急躁而惭愧。但今日既见了师父,少不得将下界中所遇之事禀报了。

    曝书客听罢,略一沉吟,缓缓说道:“为师清静了二十余年,每日只将古籍擦拭修订,看来以后难以安宁了。石老道等人本不足为虑,我早向阴阳子老先生叮嘱过。此事只恐背后另有隐情。近来我有所觉察,不但下界扰扰,灵界也有变故。”二人肃然问道:“灵类一事,我等虽早有耳闻,但未知其详,不知何为灵类?”

    曝书客道:“古人云‘万物有灵’,并非虚言。凡鸟兽鱼虫、人畜禽蛾、花草藤树、稼禾苔萍,皆有生息。其呼吸吐纳,生出阴阳二气,并滋以水火土石、风云雾光,凝神聚魄,便形成众灵。灵类既聚气而成,亦赖之以存。若山水佳美,草木秀丽,风月清妙,人性敦善,则漫生秀气,能使灵类返益于下界,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祥和安宁,灾祸不生。但若山水污浊,伤风败月,人心凶险,戾气横生,则又会使灵类返害于下界,使瘟疫横行,灾祸频发。灵宫位于宇宙之核,上有灵王,并设百司衙门,掌管下界事务。各类小灵又常在地面,附着于万物之间。”

    二人问道:“灵界高高在上,下界之事何以知之?”曝书客道:“灵界本有钦地监,掌管下界万物的大事小情。而且各处山水小灵,平时不予世事,如有异动则报告灵王。至于灵类的行动,则因意得形,来去如电,不可以人类度之。为师也觉察近来本地灵气较盛,不同寻常,似乎有异事发生,正想到灵界去一趟。”二人道:“我二人来此,只恐给师父招来麻烦。” 曝书客笑道:“这倒无妨。为师的住处,并非仅是山水佳美而已,四周山峦峡谷,水溪树林,皆能御敌,风骚峰更是无人能够靠近。休说石老道等人,即便是恶灵,也惧怕此处佳气蓊郁,不敢前来。”

    二人虽点头似懂,但对灵界却愈感神秘。曝书客又嘱咐道:“你二人回去后要多加留意,以免生灵涂炭,百姓遭殃,自己也要小心提防。”二人领命,辞别师父下山而去。

    曝书客送走两位徒弟,随即赶往灵界。到了灵宫,不禁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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