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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中的一纸契约

    深夜十一点,暴雨正酣。

    整座城市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霓虹灯的光晕在雨幕里扭曲、扩散,像一幅被打湿的抽象画。豆大的雨点砸在柏油路上,溅起冰冷的水花,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仿佛要将世间一切不洁与悲伤都冲刷干净。

    林未晞孤零零地站在“迷夜”酒吧门口的狭窄屋檐下,单薄的身躯几乎被风雨带来的寒意浸透。她刚从兼职的画室出来,身上还沾着松节油和颜料的气息,此刻却混合了雨水的腥涩。冰冷的雨水顺着她湿透的发梢滑落,流过苍白的脸颊,最后隐入早已失去温度的衣领。

    她刚挂断孤儿院院长的电话,耳边还回荡着院长妈妈那充满疲惫与歉意的声音。院里最大的资助方突然毫无征兆地撤资,下个月的伙食费、孩子们的文具、取暖的煤炭……所有的开销都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院长妈妈没有开口向她求助,但那无声的沉重,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她揪心。

    她攥紧了口袋里仅有的几张纸币,那是她接下来一周的饭钱。指尖因寒冷和用力而泛白。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模糊了她对未来的希冀。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渗入骨髓。她望着眼前飞驰而过的车灯划破雨幕,像一道道转瞬即逝的流星,却没有任何一盏能为她停留。

    就在这时,一辆线条流畅、颜色沉静的黑色宾利,如同沉默的深海生物,悄无声息地滑到酒吧门口,精准地停在了雨棚下的最佳位置。车门打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擦得一尘不染的黑色定制皮鞋,鞋跟轻叩湿滑的地面,发出沉稳而笃定的声响。

    随后,一个高挑的身影从车内出来。那是一个女人。她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炭灰色西装套裙,肩线挺括,腰身收束,勾勒出清瘦而利落的线条。外面随意披着一件质感厚重的黑色羊绒大衣,却丝毫不显臃肿。她似乎刚结束一场应酬,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拒人**里之外的清冷。雨水打湿了她额前几缕墨色的发丝,更衬得她肤色冷白,眉眼深邃如寒潭。

    她没有打伞,司机立刻举着黑色的大伞小跑过来,为她撑起一片无雨的天空。

    就在她准备迈步离开这喧嚣之地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屋檐下那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

    林未晞也恰好在此刻抬起了头。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林未晞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看到了冰冷的审视,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以及一种……她无法形容的、仿佛穿透了此刻狼狈、看到了她内心深处某种韧性的光芒。那双眼睛太深了,像蕴藏着风暴的夜空,让人心悸,却又莫名地被吸引。

    而沈清许,则在女孩被雨水冲刷得异常干净的眼瞳里,看到了惊慌,看到了无助,但更深处,是一种如同野草般、即便在绝境中也未曾熄灭的顽强。女孩很年轻,五官精致得像是被画笔精心描绘过,此刻被雨水浸透,更添了一种脆弱的易碎感,偏偏那眼神里,又带着不肯低头的倔强。一种奇异的、冰与火的碰撞,在这弥漫着水汽与酒意的空气里,无声迸溅。

    沈清许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见过太多美人,或娇艳,或清纯,但眼前这个女孩不一样。她的美带着棱角,带着生活的痕迹,像一颗被沙砾包裹的珍珠,在暴雨的冲刷下,露出了内里不凡的光华。

    但也仅仅是一顿。沈清许很快收回了目光,恢复了惯常的淡漠,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凝视只是错觉。她迈开长腿,准备走向自己的座驾,将这片混乱和潮湿抛在身后。

    然而,命运的齿轮,往往就在这看似微不足道的瞬间,悄然开始了它不可逆转的转动。

    酒吧门口的光线昏黄暧昧,混杂着雨声与远处隐约的音乐,将这片小小的空间与世隔绝。林未晞还沉浸在方才那短暂对视带来的心悸中,下意识地往阴影里又缩了缩,仿佛这样就能躲避那过于锐利的审视。

    然而,危险往往来自意想不到的方向。一个满身酒气、步履蹒跚的中年男人,显然注意到了这个落单的、楚楚可怜的女孩。他摇摇晃晃地凑近,油腻的目光在她湿透的、勾勒出纤细身形的衣物上逡巡,咧开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一个人?淋湿了吧,哥哥带你找个地方暖和暖和……”说着,那只肥腻的手就朝着林未晞的手臂抓来。

    刺鼻的酒气混合着烟味扑面而来,林未晞胃里一阵翻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想要后退,可身后是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她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手越来越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触碰并未到来。千钧一发之际,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揽住了她的腰,将她轻轻往后一带。林未晞猝不及防,低呼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跌入一个带着冷冽香气的怀抱。

    是那个刚刚坐进车里的女人!她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就站在林未晞身后。此刻,林未晞的背脊紧紧贴着她微凉的大衣面料,能隐约感受到其下西装布料的挺括,以及……布料之下,那具身躯传来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滚。”一个字,音调不高,甚至没有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威压。仿佛不是呵斥,而是一道冰冷的判决。

    那醉汉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场震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对上沈清许那双毫无温度的眸子,酒意瞬间醒了大半,悻悻地嘟囔了几句,狼狈地转身溜走了。

    危险解除,林未晞却依旧僵在原地。

    她完全被笼罩在沈清许的气息里。那是一种很独特的冷香,像是雪后松林的气息,混合着一点干净的皂感,与她周遭湿冷的雨水气息奇异地交融,并不让人讨厌,反而带来一种诡异的安定感。

    沈清许的手还虚虚地揽在她的腰间,隔着一层湿透的衣物,那掌心微凉的温度却像烙铁一样清晰。林未晞甚至能感觉到她修长手指的轮廓。

    “对、对不起……”林未晞慌忙想要从她怀里挣脱,语无伦次地道歉。她弄湿了她昂贵的大衣,还如此冒犯地撞进她怀里。

    然而,脚下因惊慌而发软,一个踉跄,非但没挣脱,反而更深地嵌入了对方的怀抱。

    这一次,是面对面。

    她仰起头,鼻尖几乎要蹭到沈清许的下颌。如此近的距离,她能看到对方低垂的眼睫,长而密,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能看到她挺直鼻梁下,那双薄唇抿成的冷淡直线。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双深邃眼眸正落在自己脸上,带着一种审视,以及……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探究。

    沈清许没有立刻推开她。

    她的目光落在女孩因为惊吓和窘迫而泛红的眼眶上,落在她微微颤抖的、失去血色的唇瓣上。女孩的身体很轻,还在微微发抖,像一只受惊的、湿透了羽毛的雏鸟。那冰冷的、被雨水浸透的布料下,传来细微的、属于活物的温热和战栗。一种陌生的、近乎怜惜的情绪,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极轻地漾开一圈涟漪,快得让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她扶着林未晞腰侧的手微微收紧,帮助她站稳,随即松开了手,动作干脆利落,不带丝毫留恋。

    “站稳。”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林未晞脸颊爆红,连忙后退一步,拉开一点距离,心脏却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不知是因为方才的惊吓,还是因为这个过于亲密的意外。

    “谢……谢谢您。”她低着头,不敢再看对方,声音细若蚊蚋。

    沈清许没有回应她的道谢,只是目光掠过她湿透的、单薄的衣衫,以及脚下那个看起来同样廉价的、已经被雨水打湿的帆布背包,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雨,还在下。哗啦啦的,像是为这场仓促又狼狈的初遇,奏响的背景音。一个代表着秩序、冰冷与掌控。一个象征着混乱、温暖与无常。

    两个本该是平行世界的灵魂,却在这暴雨倾盆的夜晚,因为一个意外的骚扰,产生了第一次真正的、带着体温和气息的交集。冰与夏的碰撞,悄无声息,却已注定要掀起命运的波澜。

    酒吧门口短暂的混乱与庇护,如同暴雨中一个不真实的插曲。沈清许的司机撑着伞,如同沉默的守护者,为她隔绝了外界的风雨。她已转身,准备再次离开这个与她格格不入的地方。

    然而,一个略带惊讶和油腻的男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

    “哟,这不是沈总吗?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一个穿着花哨衬衫、腆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走了过来,脸上堆着谄媚又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笑容。林未晞认出他,正是那个突然从孤儿院撤资、并且是她养父最大债主的刘总。

    刘总的目光轻蔑地扫过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林未晞,像是打量一件廉价的商品。“林小姐,真巧啊。你那个赌鬼养父欠我的钱,拖了这么久,你打算怎么还?”他晃着酒杯,语气轻佻,“看你这样子,怕是也还不上吧?不如……”

    他拖着长音,那只肥硕的手不规矩地朝林未晞的脸颊伸来,意图明显。

    林未晞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比刚才被醉汉骚扰时更甚。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屈辱和绝望,因为她知道,刘总捏着她和孤儿院真正的软肋。她想后退,可双腿像灌了铅,巨大的无助感让她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令人作呕的手靠近。

    就在那手指即将触碰到她肌肤的前一刻,那个本已准备离开的冰冷身影,再次挡在了她面前。

    沈清许甚至没有看刘总,她的目光落在林未晞苍白而绝望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却像寒潭一样,将周遭一切的喧嚣都冻结了。

    “她欠你多少?”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酒吧隐约的音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刘总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显然没料到沈清许会插手,更没料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他讪讪地报了一个数字,一个对林未晞而言如同天文数字的金额。

    沈清许听完,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她微微侧头,对身后的司机示意。司机立刻从公文包里拿出支票簿和笔,恭敬地递上。

    在酒吧门口昏黄的光线下,在淅沥的雨声中,沈清许单手托着支票簿,另一只手流畅地签下名字和金额,动作优雅而精准,仿佛不是在签署一张足以压垮一个人命运的支票,只是在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公务。

    “刺啦”她利落地撕下那张支票,没有递给刘总,而是两指夹着,轻蔑地向前一递,仿佛那只是一张废纸。“滚。”依旧是同一个字,比刚才对醉汉说时,更多了几分冰冷的厌弃。

    刘总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看着那张支票,又看看沈清许毫无表情的脸,最终还是抵不过金钱的诱惑,一把抓过支票,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悻悻然地消失在雨幕中。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雨声,以及林未晞因为震惊和屈辱而急促的呼吸声。

    她看着眼前这个高挑冷漠的女人,大脑一片空白。几十万的债务,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解决了?为什么?她们素不相识……

    沈清许缓缓转过身,重新将目光落在林未晞身上。雨水顺着她墨色的发丝滑落,滴在她线条优美的下颌上。她的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计算,还有一丝林未晞看不懂的、仿佛在透过她看着别的什么的遥远。

    “林未晞?”她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温度。

    林未晞猛地回过神,心脏狂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我可以帮你解决所有债务,包括你养父的,以及……”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雨幕,看到了那座在风雨中飘摇的孤儿院,“……那家孤儿院的危机。”

    林未晞屏住了呼吸,巨大的惊喜和更深的疑虑交织在一起。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个道理她懂。

    “条件是,”沈清许向前逼近一步,她们之间的距离再次拉近,那冷冽的香气混合着雨水的清新,强势地涌入林未晞的感官,“和我结婚,为期一年。”

    林未晞猛地抬起头,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收缩,几乎以为自己因为寒冷和惊吓出现了幻听。结婚?和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如此……如此遥不可及的女人?

    沈清许看着她脸上毫不掩饰的惊愕和难以置信,并没有任何意外。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商业合作条款,然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林未晞的心上。

    “我需要一个能让家族闭嘴的‘沈太太’,一个足够干净、也足够需要这笔钱,不会纠缠不清的合作伙伴。你不必履行任何夫妻义务,只需要在必要场合配合我演戏。一年后,你可以带着足够你和你重视的那家孤儿院安稳生活的钱,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

    她微微俯身,靠近林未晞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冰冷而清晰地补上最后一句:

    “对你而言,这是一笔交易。用你一年的自由和名义,换取你和你所在乎的那些人的未来。很公平,不是吗?”

    雨,冰冷地拍打着地面。那个“不堪的提议”,如同惊雷,在林未晞混乱的世界里炸开,带来毁灭,也带来了一丝……她不敢去深想的、危险的生机。

    “为……为什么是我?”林未晞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像是风中残烛最后的火苗。她仰着头,雨水和未干的泪痕混在一起,在她苍白的脸上留下蜿蜒的痕迹。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盛满了巨大的困惑、屈辱,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希冀。

    她无法理解。眼前这个女人,如同高悬于九天之上的寒月,清冷、遥远、不可触及。而她,只是泥泞中挣扎求存的蜉蝣。她们的人生本该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沈清许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林未晞脸上,像是在审视一件艺术品的细节,又像是在透过她,看向某种自己需要的东西。酒吧门口变幻的霓虹灯光偶尔掠过她深邃的眼眸,映出其中复杂难辨的流光。有审视,有算计,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这份纯粹挣扎的短暂动容。

    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从倾盆大雨变成了绵密的雨丝,给这冰冷的夜晚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纱。司机依旧尽职地举着伞,为沈清许隔绝出一片干燥优雅的空间,而林未晞,则完全暴露在潮湿的空气里,单薄的身躯在夜风中微微发抖,对比鲜明得刺眼。

    沈清许的视线下移,落在了林未晞紧紧攥着衣角的手上。那双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但指关节却因为用力而泛白,透露出主人内心的惊涛骇浪。她的目光又扫过林未晞湿透的帆布鞋,和那个看起来空空如也的旧背包。

    “因为你足够干净。”沈清许终于开口,声音比这雨夜更凉,字句清晰,砸在林未晞的心上,“背景简单,没有复杂的社交圈,不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她的语气公事公办,像是在陈述一份背景调查报告。“也因为你足够需要这笔钱。”她继续说着,目光重新对上林未晞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需要到……可以接受这样一份契约,不会在结束后纠缠不清。”

    这话语像冰冷的针,刺破了林未晞心中最后一点侥幸。是的,她需要钱,迫切需要。为了院长妈妈,为了孤儿院的孩子们,也为了摆脱那个如同附骨之疽的养父带来的债务。她的尊严,在这赤裸裸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廉价。

    然而,就在林未晞的心沉入谷底,被巨大的羞耻感淹没时,沈清许却做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

    她微微侧身,将自己身上那件质感厚重的黑色羊绒大衣脱了下来。动作间,带起一阵冷冽的香气。然后,在林未晞怔然的目光中,她上前一步,将那件还带着她体温和气息的大衣,轻轻地、却不容拒绝地披在了林未晞冰冷僵硬的肩膀上。

    瞬间,一股混合着冷香和温暖的气息将林未晞紧紧包裹。

    那温暖并不炽热,却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穿透了她湿透的、冰凉的衣物,直达肌肤,让她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暖意,与女人冰冷的话语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林未晞更加迷茫。

    沈清许的手指在为她拢紧衣领时,不经意地碰到了林未晞冰冷的脖颈。那触感一掠而过,快得像是错觉,却留下了一小片奇异的灼热感。

    “我不需要爱情,林未晞。”沈清许垂眸看着她,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林未晞能看清她长睫上极细微的水汽,“我只需要一个合适的‘合作伙伴’,让那些试图插手我婚姻和人生的人闭嘴。而你,是目前最符合条件的人选。”

    她的解释依旧冰冷理智,但肩上那件昂贵大衣带来的重量和温度,却像是一个无声的、矛盾的注解。它似乎在说,即便是一场交易,她也并非全然冷酷。

    “一年。”沈清许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蛊惑人心的力量,“只需要一年。你可以拯救你在乎的一切,然后带着足够的资本,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开始你真正的人生。这个选择,并不难做。”为什么不选别人?偏偏是狼狈不堪的她?

    这一刻,林未晞似乎隐约触碰到了一点答案的边缘——正因为她一无所有,正因为她深陷泥潭,所以才更容易被掌控,也更容易……被丢弃。而肩上这件大衣的温暖,究竟是出于上位者一丝怜悯的施舍,还是……一场精心计算的心理战术?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敲打着地面,也敲打着林未晞混乱的心。那声“为何是我”的疑问,似乎得到了回答,又似乎引出了更多、更深的迷惘。

    顶层公寓的寂静,与酒吧门口的喧嚣仿佛是兩個世界。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灯火在雨水中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光海,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华丽却冰冷。雨声被高级的双层玻璃隔绝,只剩下沉闷的、遥远的回响,更衬得室内一片死寂。

    这里大得惊人,也空得惊人。极简的装修风格,黑白灰的主色调,所有物品的摆放都像经过精密测量,纤尘不染,没有一丝烟火气。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冷的、类似雪松和旧书的气息,那是属于沈清许的味道,强势地占据着每一个角落。

    林未晞拘谨地坐在宽大得能将她完全吞没的皮质沙发上,肩上还披着那件昂贵的羊绒大衣,残留的体温如同幻觉,包裹着她冰冷的身体。与这奢华环境格格不入的,是她脚边那个湿漉漉的、显得无比寒酸的帆布背包,以及她沾着泥点的帆布鞋在地毯上留下的淡淡水痕。

    沈清许从书房出来,手中拿着一份不算太厚,却仿佛重若千钧的文件。她走到林未晞面前,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将那份文件轻轻放在她面前的玻璃茶几上。

    冰冷的玻璃桌面,倒映着天花板上流线型的灯带,也倒映出林未晞苍白而惶惑的脸。

    “这是契约。”沈清许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第十页,签名处。”

    林未晞的目光落在那一沓白色的纸张上。黑色的宋体字密密麻麻,条款清晰,权责分明,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她伸出手,指尖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轻轻翻动纸页。甲乙双方,权利义务,保密条款,违约赔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她的眼里。

    她看到了那个数字,沈清许承诺会支付给她的、足以让孤儿院未来数年无忧、也能让她彻底摆脱过往泥潭的数字。也看到了那个期限,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夜。

    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第十页末尾,那条空白的横线上。横线旁边,沈清许的名字已经签好。她的字迹如其人,锋利、冷峻、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现在,轮到她了。林未晞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心脏疯狂的擂动。她从自己的旧背包里,摸索出一支最普通的中性笔。塑料的笔杆,因为常年使用已经被磨得有些光滑。这支笔,曾画过她梦想的草图,记过她生活的账本,如今,却要用来签署一份出卖自己一年名义和自由的契约。

    沈清许就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她没有催促,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是像一个耐心的猎手,等待着猎物自己走进预设的陷阱。她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林未晞的眼前,飞快地闪过许多画面:院长妈妈疲惫而充满希望的眼神,孤儿院里孩子们纯真的笑脸,养父追债时狰狞的嘴脸,以及……眼前这个女人冰冷深邃的眼眸,和她披在自己肩上那件带着温度的大衣。

    屈辱、无奈、挣扎,还有一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的、对那点短暂温暖的贪恋,种种情绪在她心中激烈地翻滚、撕扯。

    最终,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孩子们渴望的眼神上。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多了一丝决绝的清明。像是即将献祭的羔羊,终于认命。

    笔尖,落下。她一笔一划,极其缓慢地,在那条横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林未晞。

    她的字迹娟秀,带着一种艺术生的灵气,此刻却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僵硬。三个字,写完了她过去二十五年的人生,也开启了一段完全未知的、吉凶未卜的未来。

    就在她写完最后一笔,抬起笔尖的瞬间——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她眼角滑落,挣脱了睫毛的阻拦,直直地、精准地滴落在刚刚签好的名字上。“啪嗒。”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响,在极致的寂静中却被无限放大。

    温热的泪珠迅速在纸张上晕开,模糊了墨迹,也模糊了那个刚刚写下的、代表着她的符号。像一朵突然绽放的、悲伤的花。

    林未晞愣住了,看着那团小小的水渍,仿佛看到了自己正在融化的尊严和未来。一直静立一旁的沈清许,目光也落在了那滴泪痕上。

    她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滴眼泪,像是一颗突然投入冰湖的火种,带来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她看着女孩低垂的、微微颤抖的脖颈,那节颈骨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几秒后,沈清许忽然动了。她伸出手,却不是拿起那份契约,而是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了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质地柔软的真丝手帕。纯白的颜色,没有任何花纹,一如她本人的简洁。

    她俯下身,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生硬,但指尖隔着丝帕触碰到林未晞脸颊时,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拒绝的力道,轻轻揩去了她眼角残留的湿意。

    那触感冰凉而细腻。然后,她的手转向茶几,用那方手帕干净的一角,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吸干了签名旁那滴刺眼的泪渍。她的动作很专注,仿佛在处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生怕弄坏了这份重要的文件。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将那块沾染了泪痕的手帕随意地攥在掌心,看也没看,便收了起来。

    “契约成立。”

    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静,听不出任何波澜。她拿起那份文件,目光扫过那个被泪水浸润过、墨迹略显深重的签名,眼神深邃如夜。

    “从这一刻起,你就是沈太太了。”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乌云散开,露出一弯清冷的月亮,将朦胧的光辉洒向这座刚刚被洗涤过的城市。一个新的身份,一段被契约绑定的人生,就在这个夜晚,伴随着一滴无声的泪,正式开启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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