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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青冈

    青冈人说,从外地坐长途车回来,在车上睡觉,如果被颠簸醒了,就知道进入青冈地界了。

    青冈的路确实有些烂。

    青冈县城发展也不快。

    我不知道青冈的设计者是谁,也许没有设计者,它就是自然生长成这个样子。

    县政府大院坐落在县城最繁华、也是唯一的商业街上,各种部委办局就散布在大院内的各个角落。比如一栋泥坯的筒子楼里,就窝着人事局、编办等单位。政府大院左边是农贸市场,右边是城关一完小,后面是城关中学。隔着一条马路,对面依次是汽车站、电影院、超市、县人民医院。县城人口最密集的单位全部集中在这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地界上。路面老旧狭窄,加上各种摩托车、三轮车以及行人胡乱穿行,每天上下班都要经历一次大拥堵。人们一边谩骂,一边拼命插队。

    县政府对面有一条巷子,长三百余米,宽仅容一台小车出入,但里面却聚集了财政局、发改委、人民银行等七八个单位,每天进出的小车要经历一场漫长的等待,和司机的怒骂。

    街道两边以前栽满了梧桐和樟树,夏天时浓荫蔽日。后来据说是为了整洁和宽敞,把那些百年老树都砍了,修整了人行道,立起了路灯。那路灯的方形柱子上,缀满了各种颜色的塑料花,一眼望去,整个县城像清明过后的墓园。

    那时县城没有的士,载客主要依靠一种带棚的小三轮,当地人称之为“慢慢游”。也有两轮摩托载客,但安全系数更低,因为有些是吸毒人员冒充,他们会将客人载到偏僻处实施抢劫。当地人把吸毒人员称为“白粉仔”,这些人毒瘾上来时,为了抢钱吸粉,可以六亲不认。大街上抢包的事时有发生。坊间传言,有个女人一周之内在同一地点被抢了两次。还有一个女人被抢后,白粉仔发现所抢的项链是假的,返回来扇了女人一耳光,骂她装逼。

    我调进教育局,在办公室从事综合文秘,俗称搞材料。我深知机关和学校不同,不能只盯着课表安排的那几堂课。于是在写好领导交办材料的同时,结合自身经历,再搜集了些素材,写了篇通讯《青冈教育改革:涛声不再依旧》发在省报上。青冈很少有上省报的机会,楼当然局长于是得到了上面的表扬。他也很高兴,在局机关大会上几次点名表扬我。特别是还有兄弟县市来取经,让县里领导感觉很有面子。

    办公室主任牛耿直坐我对面,见我很勤快,而且写的东西不必怎么改就能用,大为欣慰,多次表扬楼局长说考试选人这件事干得很对。牛耿直年届四十,还在股长的位置上蹉跎,自觉提拔无望,也就无欲则刚,楼局长也没法和他计较。但奇怪的是,据说牛耿直年年民主投票都能高票获得优秀,只因为他在领导面前不捧,在群众面前不端,办事公正,一视同仁。当然,优点同时也是缺点,这样的性格,在更高点的层面,就有些步履维艰了。

    牛耿直深知这一点,一再教导我要善于掩藏锋芒,在人际交往中取守势。

    我一直以为我进机关是因为我能写点东西,当然不排除有运气的成分,如果新任县委书记不要求发现和培养写作人才,如果楼当然局长没有自觉地在教育战线挖掘,如果牛耿直趁机塞进自己三姑六戚家的孩子……

    除此之外,我不觉得我还开罪了谁。

    有一次牛耿直老家给他送来一桶米酒两只土鸡,他就请办公室的同事去他家聚餐。

    司机也归办公室管,当天的饭局里也有几个司机。大家酒到七八分时,一个姓焦的司机突然站起来,指着我说要跟我喝十大杯。大家都有些吃惊,酒桌上敢这样挑战的人,要么是醉得不清楚了,要么是想搞事情。

    牛耿直说:“一个办公室的,都是兄弟,搞个两好就行了。”

    但老焦分明不想就这个台阶下,大喝道:“我就跟江平凡喝十杯,少一杯都是狗娘养的!”

    我一听也怒了,一拍桌子就站起来准备开干。

    牛耿直将我按坐在椅子上,说:“老焦,你找小江放对,有什么说法?”

    老焦说:“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牛耿直也不高兴了,喝道:“你这话可就太得罪人了啊!想好了再说!”

    老焦忽然蹲在地上,呜呜地抹起眼泪来,众人都有点不知所措,大家听他断断续续地哭诉,才知道原来他女儿也在乡下教书,也是他们家族的才女,本想趁这次教育局招人,一手搞定。他有个本家堂侄焦欲望,在县里给一位重要领导开车,礼也送了酒也喝了脚也洗了,本以为手拿把攥,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江平凡,没关系没背景,偏来虎口夺食,让他鸡飞蛋打,宁不痛哉!

    众人一听,纷纷上前劝解,说小焦老师既然也写得一手好文章,下次一定轮到她进来了。

    这事我好像听牛耿直说起过,说是楼局长对如今局机关的人事关系很不满,因为有好几对是夫妻、父子、叔侄,生生把同事关系搞复杂了。如果再来一对父女,殊非楼局长所愿。

    牛耿直朝我使了个眼色,乐呵呵地说:“老焦,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你不如认小江做女婿,女儿女婿,谁在机关不都一样嘛!”

    老焦一听,感觉很有道理,一下子站了起来,但随即醒悟过来,说:“我女儿有男朋友了。”

    牛耿直故作遗憾,说:“那可惜了。我看小江这人性格好,心眼实,对长辈也孝顺,找个这样的女婿,你就只管享福喽。”

    老焦说:“那……那……”

    老焦的女儿叫焦芬芳,有一次来单位找她爸,在门口遇见我。她可能也知道了那天的事,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平凡,那天我爸有些失态,你别往心里去。”

    我说:“没事,喝了酒嘛,都这样。”

    焦芬芳就抬起头,将我上下打量,仿佛在考察我配不配做她爸的女婿。

    快下班时,牛耿直说:“老焦请你和我去他那里喝两杯,说他那天有点小激动,说错话了,表示一下歉意。”

    我说:“不用吧,又不是什么大事。酒桌上讲几句大声话谁还记仇不成。”

    牛耿直说:“你说的也没错,但你不去他就会认为这事还没过去,他更加要放在心里了。”

    我想想也是,就跟着牛耿直去了。

    焦芬芳开门,将我们让进屋。客厅里还有一个人在坐着抽烟。那人很高大,穿着很讲究,还系着领带,这番装束在青冈可不多见。

    “这是我堂哥,在政府里面上班。”焦芬芳介绍说。

    我想起这应该就是老焦说的某领导的司机吧,好像叫什么欲望,既然是堂哥,那就应该也姓焦。

    当焦芬芳热情地把我们介绍给他的时候,焦欲望只是弹了弹手里的烟灰,“哦”了一声,眼睛没离开过电视。

    焦欲望应该是老焦请来撑场面的人物,虽然在政府大院里上班,但说到底不过是个司机。牛耿直虽然级别不高,但也是老资格的办公室主任,被一个司机如此无理对待,我心里就有些不忿。

    菜上桌,我就双手举杯,站起身以晚辈身份向老焦敬酒。老焦赶紧喝了。我又敬老焦两口子,祝他们家庭幸福。然后借花献佛,敬了师父牛耿直几杯。最后,我马不停蹄地跟焦芬芳连喝了四杯。焦芬芳喝得脸绽桃花,星眼朦胧。十来杯酒下去我一气呵成,然后拿起碗就去盛饭,那司机我连看都没再看一眼。

    从老焦家出来后,牛耿直朝我竖起大拇指,夸奖道:“平凡不愧是老夫的好徒弟,快哉!”

    我笑道:“估计老焦的女婿我是做不成了。”

    牛耿直说:“哎,你的婚姻大事师父放在心里的。过几天没事了我带你到各学校去转悠,你看上谁了告诉我,我去跟她们校长说。”

    过了几天,牛耿直领着我,以调研为名,到各学校去。我自然不好意思真去看女老师,但既然去了,也就走马观花到一些教室去看看,只感觉城区学校的班额都超大,教室里密密麻麻全是人头,老师被挤到贴着黑板讲课。

    有一次我们去了城郊的翠微学校,校长姓白,是个年轻女人,牛耿直说她就是那个焦司机的老婆。牛耿直跟白校长很熟,可能聊过我的事,见我们来了,白校长笑道:“能进我们学校的老师,基本上都是已经工作好几年的。上个学期调来个周老师还不错,人很漂亮,性格也好,看上去和你蛮般配,只不过她也已经找了男朋友。”

    牛耿直说:“有男朋友也没关系嘛,现在的年轻人,思想都开放,只要还没结婚。”

    白校长皱了皱眉说:“可是这俩人粘得很,上下班又接又送的,不太好给你创造机会。”她转头对教导主任说,“你看看周彩云老师有没有课,叫她来一下校长办公室。”

    我一听“周彩云”三个字,差点跳起来,赶紧说:“不要不要,有男朋友的我才不要呢!”

    白校长说:“人是真的还可以的,长相、气质、性格,都不错。”

    我说:“我知道我知道,挺好挺好,我师父是在拿我开玩笑呢,我们是来了解一下大班额的问题的。”

    我好不容易才把话题转移到工作上,但心里头又酸又涩,仿佛误饮了一壶老陈醋,快要酸出一钵老泪。

    我于无人处暗自神伤了几回,也就把这事暂且放下,努力适应新的工作环境。

    县城是最典型的人情社会。酒桌上你来我往,一来二去都成了熟人。

    有一回,我被派到城郊一所学校去检查学生流失情况,学校留我吃个便餐。于是在一家路边小店点了几个菜。等上菜那点时间有些无聊,校长说我们玩几手牌吧。于是在柜台拿了副扑克牌斗地主,校长说带点彩吧?我不大会玩牌,也没带什么钱,就说:“五毛钱一盘。”

    牌还没抓完,忽然风一样闯进两个便衣男子,一个一把将牌按住,另一个将一本证件样的东西在我们面前晃一下,喝道:“警察!抓赌!”

    我们哪见过这阵势,都懵了。

    其中一个宣布:“公开聚众赌博,性质恶劣,每人罚款一千!”

    众人吓一跳,都一起看向我,把我当作上级领导主心骨。我虽然法律书只看了个大概,但也知道没有哪一个地方会把五毛数额认定为赌博。这些人要么就是乱执法好完成任务,要么就是借机捞点外快。

    我说:“五毛钱不算赌博吧?”

    “还敢狡辩?每人两千!再说就关起来!”亮证件那人亮了下腰间的手铐,大喝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说:“没有了。钱我出。按五毛钱的赌博做笔录吧,再请你们开具正式收据。”我其实身上带的钱不超过二百,先唱个空城计。

    那人朝我上下打量,问:“你是哪个单位的?”

    校长凑上来说:“这是我们教育局的领导。”

    那人认真盯着我看了一会,说“教育局的?你认识牛不败吗?”

    我说:“一个办公室,坐对面的。”

    “哦——”他点点头,又盯着我看了看,“那我们应该一起喝过酒,我看你有点面熟。——你怎么不早说啊!”他跟我握手,说:“我叫项启动,城东派出所的副所长。”

    事情虽然不了了之,但我心情有些沉重。我想起何努力那篇还没写出来的关于青冈社会现象的若干思考,有些不是滋味。

    后来有一次成人高考监考,我监考的考生里刚好有项启动。这小子旁若无人,公然带书进场。

    我说:“书放在外面。”

    项启动将脑袋朝两边甩动,将脖子甩得“咔咔”作响,闻言将两本书放在门口。

    我说:“还有。”

    项启动压低声音说:“兄弟,熟人了,请多关照。”

    我平静地说:“再说取消考试资格。”

    项启动见大家都盯着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一个干部模样的考生说:“项所,作弊又给抓了?”

    项启动嘿嘿一笑说:“抓了好,抓了心里踏实,抓了说明正气压倒了邪气,我们这个社会还是正常的嘛!”

    大家就哈哈大笑。

    项启动进考室时,在我耳边说:“咱俩扯平了啊。”

    我装作没听见。

    一天下班,牛耿直叫上我,说他约了我的一个师兄,叫易文化的一起吃饭,让我去顺便认识一下。在教育局办公室搞过综合的人虽然不少,但有的是关系户进来的,有的悟性不高,干了没多久就被牛耿直退回去了。他亲自悉心指点认作徒弟的就易文化和我。如今易文化已经担任县委组织部的办公室主任。

    我跟着牛耿直到了一个店子门口,只见一个三十来岁,风度翩翩的男人满面笑容地迎上来,说:“我听说师父新收了个师弟,一直想认识一下。”

    我赶紧上前一步说:“易主任好。”

    易文化伸出手,说:“我叫易文化,你叫我师兄就可以了。”

    牛耿直笑道:“你看你们师兄都是一表人才呀!我收徒弟可是很严格的,一看才华,二看相貌,才庸者不收,貌陋者不取,你看咱们师徒坐在哪里都很有排面嘛!”

    我忽然记起牛耿直以前提到他,说他在教育局办公室干文秘时,跟着牛耿直出去也经常喝醉,脸上身上经常摔伤,幸而他夫人是县人民医院的护士,因此脸上没留下疤痕。于是我忍不住好奇地去看他的脸。易文化明白我的意思,哈哈大笑,抚着脸得意地说:“怎么样,没疤吧?——你嫂子医术不错。”

    正聊着,另一拨人也走进来,其中一人见到易文化,招呼道:“易主任,舅……呃这个牛不败,你们也在这里吃饭啊——还有这位江……江老弟。”

    我一看,此人正是城东派出所的项启动。

    项启动热情地说:“难得遇到组织部的领导,一起吃算了。”牛耿直对此司空见惯,不以为意。于是我们七八个人就要了个包厢。

    青冈很小,在外面吃饭遇见熟人是常事,然后往往两三个人的小聚会弄成十几个人的大饭局。

    项启动说:“刚加班晚了,带弟兄们出来填下肚子,没想到刚好遇见各位,那今天要搞几杯了。”

    一个小警察说:“项所,你刚动了手术,医生说要戒两月,还不能喝酒吧?”

    项启动说:“什么刚动了手术,割点息肉而已,都一个星期了。”说完撩起衣服看肚子上的疤痕,说:“我操,好了,能喝。”

    易文化说:“项所,医生叫你戒两月你就戒一周?你还是听医生的,这个不能开玩笑。”

    项启动说:“这样吧,我签个保证书,一旦我喝死了,保证我的死跟各位毫无关系,怎么样?”

    牛耿直说:“算了,你光棍一条,你死了没人戴孝的。”

    项启动怒道:“我光棍?我还叫你老舅呢!”

    牛耿直摇头说:“那些事不要再提,你们年轻人的事我管不着,今天就讲喝酒的事。”

    易文化笑道:“你贵前妻柳妩媚现在也还是医院一枝花嘛。牛主任原来还那样来撮合你和他的外甥女,现在看来,真是一朵花插了那什么。”

    项启动说:“易主任,不知道你有没有体会?找个医生老婆实在是遭罪,晚上那个的时候她先给你弄点酒精消毒,我操,凉嗖嗖,一下就蔫下去了。”

    易文化笑道:“项所,你注意点形象。”

    项启动说:“好好好,今天不说别的,就说喝酒。”

    易文化说:“今天还是不喝吧。”

    牛耿直也说:“今天不喝,是为了以后更好地喝嘛。”

    项启动说:“今天必须喝,我还要跟江老弟一醉泯恩仇。”

    我说:“项警官,你咋没完没了了?”

    牛耿直不知道项启动跟我有何恩仇,开始护犊子,就说:“项都头,别以为你穿个警服就能上天,常言道,什么人都能得罪,就是不能得罪年轻人,我们以后还得在他们手底下领退休工资的。”

    项启动忙说:“哪里哪里,易主任,老舅……啊不,牛哥,我不是要得罪江老弟,而是想跟江老弟做个朋友。”

    项启动不由分说就叫服务员上酒。斟满杯说:“易主任是领导,牛不败我们是老熟人,江老弟我们曾经有点小小的误会,我这里先自饮一杯,既是敬领导,敬大哥,也是跟江老弟陪个不是。”说完一饮而尽。牛耿直和易文化都喝了,我也只好喝了。

    项启动跟易文化、牛耿直都喝了两杯,对我说:“我们怎么喝?喝个长长久久怎么样?”

    长长久久是九杯。青冈酒文化里,一般喝双不喝单,特别忌讳喝三杯,因为三杯是敬鬼神的。而且一杯不能分三口喝,因为有一个村叫山口村,当地人特别忌讳分掉他们村。但喝九杯就可以,因为寓意吉祥。

    我担心项启动把伤口喝崩,又得送进医院挨刀,就说:“项所,咱们也喝两杯,哥俩好。”

    项启动高兴地说:“行,就哥俩好,过去的事就翻篇。”

    我想,要是没有酒,今天和项启动还真不容易这么快和解。

    牛耿直叫来服务员,说:“找个一次性饭盒来,装点菜,给门口卖青菜的老头送去。”

    我看店子门口,果然有个老头在摆摊,看上去有七十多岁了。

    牛耿直说:“他们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对他们好点,就是对自己好点。”

    我说:“师父,我去送吧。”

    我端着饭盒,到门口,跟老头说:“老人家,还没吃饭吧?我们装了点饭菜给你,你趁热吃吧。”

    老头看了看我,有些不知所措。我蹲下来,将饭盒递过去。

    老头疑惑地接过来。我说:“你吃吧,我们看你在这里卖菜挺辛苦的。”

    老头的手有点颤抖,他连声说:“谢谢你,小伙子。”

    这时项启动也走出来,拿了张票子,大咧咧地说:“老头,你的菜我全买了,你早点回去吧。”

    我刚刚听牛耿直小声跟我介绍,说项启动他爹是副县长,家里七大姑八大姨都在县里这个局那个委任着职,这种人家里有些背景,被称为“小镇贵族”。

    我想以项启动的家庭情况,也不会靠他买青菜回去。他能这样对待卖菜老头,也算难得。

    我对他的印象好起来,他抓赌和作弊带来的不快也被冲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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