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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零读书 > 我的秘书生涯 > 楔子

楔子

    那夜我睡不着,半夜起来打开电脑码字。

    窗外,流经省城的大江深沉磅礴。我抽出一支“和天下”,这烟是何努力送的。他说:“老江,把你当年的故事写一写,我想看。”

    我说:“写你妹。”

    他说:“我没有妹,只有姐,我姐不是被你上了吗?”

    何努力这么说,我没法反驳。关于何努力之姐被我上了这事,有点遥远,有点模糊,但也确有其事。

    何努力是省城一家律所的主任,据说是著名律师,平时着西装扎领带,皮鞋锃亮,气宇轩昂。

    多年前,他和我在同一所乡下中学教书。如今我们都在省城,他提个公文包天南海北飞,我在一家国企搞宣传,闲时窝在公寓里码字换点烟钱。我们不大见面。

    但那天何努力约我喝点,我于是穿过大半个城市去见他,那晚我们喝的可能是假酒,很上头。

    上头的何努力有些亢奋,聊他的热血青春和狗血爱情。

    何努力平时爱吹他接手的案子有多棘手,然后经他力挽狂澜妙手回春,最后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但在我面前他很老实,因为他当律师后接手的第一个案子是我的离婚案,他败得很惨。

    何努力不能跟我炫耀他的职场,就只好跟我倾诉他的情场。

    “你猜我早几天,遇见谁了?”

    我望着何努力,该同志身着笔挺的藏青色西装,被爱情滋润过的小脸泛着朱红的光。

    二十年前,这家伙和我同在乡下教书。那时他满脸稚气,跟我吵架见我急了就叫我姐夫,我就一次次原谅他。

    我望着一脸期待的何努力,笑了。只有他乡遇初恋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小表情。

    “不就是遇见谈晴朗的呗。”我说。

    “嘿嘿。”何努力一张脸笑成了向日葵。将来路不明的茅台给我倒了一杯。

    “百感交集啰?”我说。

    “百感交集是你们文人的事,我呢,你能想到的那些事,我都做哒。”何努力一脸坦诚,“你要是遇到我姐,估计你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她办了!”

    “你个舅子!”我起身想揍何努力,但又下不去手。何努力一直认为他姐夫以卑鄙手段上位,属于得位不正,他说我的形象气质,才符合他关于姐夫的审美。我就一次次在何努力“姐夫”的叫声中沦陷。

    “你干过我姐,你就是我姐夫。”何努力说。

    “行,行。你还能说点别的不?”我只好说。

    “老江,”何律师的表情有些狰狞,“我现在可以很轻松地和不同的女人上床,但再也没有那种感觉了。期待而又激动,冲动而又羞涩,疯狂而又小心翼翼……”

    “曾经沧海嘛。”我说。

    “那种感觉,只能在回忆里找了。”何律师悲伤地说。

    我望着何努力。他拿起桌上的手机,用醉了的手指在上面指指戳戳,然后我手机提示音响了。我打开看,何努力发过来3万块。

    “老江,把你的故事写下来。”何努力一脸诚恳地说。

    “我不想写。”我说。

    “你写嘛。包括你和‘周三条’,包括你本来可以当点小官,如今却和我一样浪迹天涯。”

    我望着窗外,红男绿女一一闪过。

    “我想看你的故事,因为你的故事里,有我。”何努力又往包里掏,掏出一条和天下。

    那晚我跟何努力告别后,躺在深夜的床头,想起往事。

    那天天气很好,我驱车来到县城北郊。

    阳光在枝叶间腾挪,路边的树齐刷刷地往后面闪去,只有前面的山一动不动。

    县城北郊本来一马平川,却突兀地长着这么一座山,山顶略向城区倾斜,像一个出门远行的人回望故乡,因此得名回头岭。

    我停好车,往山脚走去。这里过去是茂密的树林,以松树为主,间有樟树,枫树和梧桐。林中有一湖,状如梧桐叶,因名梧桐湖。梧桐湖是我取的名字,地图上,它叫牛栏塘。

    后来县城向北拓展,此地列入建设规划。一时间,推土机、挖掘机蜂涌入场。

    在山脚的一处高坡上,有一株巨大的梧桐。站在这里,可望见远山如黛,城郭笼烟。

    梧桐树叶很大,绿得晃眼。

    一树碧无情。我无端想起一句古诗。耳边似乎响起一段对话。

    “以后我想和你埋在一起。”她说。

    “好。”我说。

    “那,先把我们的誓言埋在一起。”她说。

    “好。”我说。

    我不禁摇头苦笑,才过去多久,就觉得那时候的我们,那么幼稚,那么蠢。当时我们可不这么认为,我们认真而又虔诚。

    多年前,我们对“爱情”两个字深信不疑,以为可以惊天地泣鬼神,媲美梁祝和罗朱。直到有一天,它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干瘪无力。除了扔进垃圾桶污染环境,别无他用。

    梧桐树根部有两块并排的石头。一块方正的青石,一块磨掉棱角的河卵石。

    我移开石头,用树枝刨开上面的浮土,露出一个塑料盒,里面是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物件。

    虽然时隔数年,但不用打开,我也知道里面是什么:

    27封信,即所谓情书,我写给她的;

    一本蓝绒笔记本,里面是178首诗,我写给她的;

    一本墨绿封壳笔记本,里面是一万句“我爱周彩云”,我写的;

    有一个密封的信封,我记得里面是一张A4打印纸,内容是:江平凡和周彩云死后埋在一起。然后是江平凡的签名,手印和周彩云的签名,手印。

    还有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只铂金钻石戒指、一条玛瑙吊坠,一条黄金项链。

    我舒了口气,天空湛蓝,四野俱寂。想起自己半生将过,却两手空空,不禁溢出若干滴老泪。

    我似一只修炼不到家的野物,既为世间所不容,又不能放下身段以媚人,只能在野地里躲藏。

    我像盗墓贼一样,鬼鬼祟祟地提着个黑色塑料袋下来。到了湖边,我见四下无人,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点火烧着,这算不算挫骨扬灰?

    几件首饰,我甚至没有再打开看一眼,就让它们直接沉到水底去了,只可惜没在水面打起水漂。

    然后我头也不回的走了。

    “你不知道我的动作有多潇洒。”我在电话里对何努力说。

    “老江,你不错。”何努力像领导一样表扬我,然后补充说:“不愧是我想认作姐夫的人。”

    “你能不能别提这茬?”我吼道。

    “好吧。”何努力说,“那我换个话题,我猜,你在哭。”

    我“啪”地挂掉手机,用手抹了把脸。

    我想把我半生的故事写出来,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我唯一知道,这是一个故事的结束,也是另外一个故事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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