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忍和陈释骢在小区内游玩许久,随手捏起了小雪人,直到楚有情在楼上呼喊,他们才慢悠悠地回家。
屋内,冬忍拉开自己房间的窗户,将巴掌大的雪人放在外面,眼看它歪斜身子倚着防盗网,又手动帮它调整了一下姿势。
她做完这一切,才去洗手吃饭,来到了餐桌边。
桌上是扁豆焖面和西红柿蛋花汤,出自楚无悔之手。
据说,楚有情小时候就吃姐姐做的这两道菜,如今依然没有变化,这是她们相聚时的固定菜式。
楚无悔一边给孩子们盛面,一边望向楚有情:“再过些日子就开学了,你知道她学校在哪儿,是哪个班吧?”
“当然知道,实在不行还可以问。”
“不然我早上带着骢骢开车过来,一起把他们送过去……”
“姐,等你绕到这边,就该早高峰了。”楚有情安抚,“放心,我能送她过去,你别操心啦。”
楚无悔欲言又止,像是极不安心,只憋出一句:“行,你多有能耐啊。”
陈释骢正在埋头吃面,冬忍则默默地听着姐妹俩的对话,不知道该不该坦白自己以前是独自上学。
片刻后,楚无悔落座,又叮嘱冬忍:“你多盯着你妈吧,别到时候你没丢,给她整丢了。”
那边的楚有情叫嚷起来:“哎呀——”
冬忍闻言弯起嘴角,也低头吃起了焖面。
很快,北京积雪还未融化,新学期就到来了。
冬忍和楚有情也终于领悟楚无悔的担忧,小学门口真是世上最混乱嘈杂的地方,人声鼎沸,鸣笛纷飞。
校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都是来送孩子的私家车。汽车慢悠悠地行驶,车灯在熹微中闪耀,宛若熬夜后通红的眼。银色的伸缩门彻底敞开,学生们穿校服、背书包,系着红领巾或绿领巾,河水般奔涌进校园。
冬忍和楚有情都没见过这阵仗,她们手拉手抵达大门,差点被蜂拥的人挤散,后背急得直冒汗。
旁边的家长都在嘱咐孩子,嘴里念叨着小名或“宝贝”,还不忘将水瓶递过去。
楚有情只能将女孩送到门口,唤道:“宝宝,放学后在这里等妈妈!”
冬忍应了一声,挥手朝其作别,便如无助的水滴,被旁人裹挟进门。许久后,她踏进教学楼内,终于摆脱了人群,才有机会喘口气,逐渐缓过劲儿来。
待焦灼结束,她忽然意识到,楚有情刚才没喊自己名字。
某种奇妙又柔软的情绪充盈她的心间,温暖她顶着凛风到校后僵硬的身躯。
对方下意识叫的是“宝宝”,跟门口的寻常父母一样。
教学楼在昏暗中亮起,一扇扇窗户如方格子,灯火辉煌。
三年级三班,教室后的板报焕然一新,头顶白炽灯亮得不像话。
今日的第一节课就是英语。
同学们端坐课桌前,尽是一些陌生面孔。他们好奇地回头,打量起转学生,等候二人的英文自我介绍。
“My name is Chu Dongren.”
英语老师衣着淡雅,她站在讲台之上,微笑着询问女孩:“Where are you from?”
众目睽睽之下,冬忍全神贯注地捕捉问句中的单词,心脏都要跳出来,故作镇静道:“I come from Yunnan.”
一问一答间,她觉得屋内暖气太热,致使两颊都快烧起来。
英语老师循循善诱:“What kind of place is Yunnan?”
冬忍根本没听全句子,单纯捉住最后的词。倘若不是陈释骢提前押题,给她备了课上的自我介绍,她早像入学考试般被打蒙了。
她嗫嚅起来,干脆赌一把,硬着头皮道:“Warm and beautiful.”
“Thank you.”老师笑着眯眼,示意起另一人,“Next,please.”
下一秒,冬忍如释重负地坐下,旁边的齐浩柏站起来。
她已无心听身边人的自我介绍,额头和手心都闷出汗水,不能说“warm”,简直是“hot”了。
课后,英语老师将冬忍叫到了办公室。女老师姓崔,她的办公桌被布置得干净、漂亮,桌角排列着整齐的印章和印泥。
“真棒,比我想得强多了。”崔老师感慨,“秦老师实在太夸张,还说你完全没基础。”
冬忍耷拉着脑袋,诚实道:“……其实是假期刚学的。”
如果没有某人的模拟训练,她第一堂课估计就要出丑。
崔老师面露意外,不禁发出赞叹:“那更棒了,代表你能追得上进度,至少你课上敢于开口。”
冬忍很少接触鼓励式教育,越加不好意思,好半天没说话。
两人独占办公室私下沟通,崔老师却窥见门口有人影,戳破道:“陈释骢,你探头探脑干嘛呢?”
紧接着,门扉微微打开,男孩冒出头来,他的小辫子歪在半空,用黑眼睛端详屋内人,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崔老师拍拍桌上一摞作业本:“拿完作业就回班吧,下次不许在作文里写魔法咒语。”
陈释骢努了努嘴,最后却没有争辩,老实地抱起作业,偷瞄了一眼冬忍,确认她没有事情,才默默地关门离开。
冬忍由于他的露面略感放松,尽管她早就知道双方同校,但头一回在学校里遇见对方。
“没事,隔壁班的课代表,接着说我们的事。”
崔老师解释完,又拿出一张纸,上方是密密麻麻的表格。她将其递给女孩,温声道:“这是你前面落下的课文,以后你每补上一节课,我就给你盖上一个章……”
“等到你将这张纸盖满,我们再看看你的变化,到时候老师送你一个小礼物,好吗?”
冬忍双手接过那张纸,前三年的课程化作方格,格子左上角标有编号,注明是几年级第几课。一旦她填满表格,就代表追上进度。
冬忍小声地应道:“好。”
半晌后,冬忍跟崔老师告别,抱着书籍和笔记本,离开了英语办公室。
她用手指挟着那张计划纸,最开头的两格印有可爱红章,绘制的是卡通动物和英文,代表已经补上了两节课。
冬忍仔细地辨认一番印章,发现分别写的是“Great”和“Keep moving”。她纠结片刻,终于转过身,轻轻地叩响门,进屋询问道。
“老师,请问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冬忍知道“Great”的含义,却不理解“Keep moving”。
崔老师瞄了一眼,忍不住笑了,握拳鼓励道:“继续前进,坚持下去。”
冬日的暖阳铺洒,她的神态和动作诙谐又亲和,跟印章上的卡通动物画如出一辙。
冬忍愣了一下,呆呆地握住拳,学着对方的姿势,给自己加油打气。片刻后,她也笑了:“谢谢老师。”
“嗯,加油吧。”
冬忍再次踏出办公室时,脚步前所未有的轻盈,宛若踩在柔顺的羽缎,有种重新在大山中奔跑的快意。
她想,即便“keep moving”没被记上生词本,自己估计也不可能忘记。
新学校的生活紧张而充实。
冬忍不用再垦地播种、晾晒野菜,更不用耗费漫长的时间步行上学,但她依然忙得像陀螺。不同的是,过去的生活如鞭,将她抽得无力停下,现在的生活如风,把她吹得飞舞、旋转。
她每天准点到英语办公室报到,偶尔是午休时,偶尔是放学后,跟随崔老师学一两节课。除了英语外,她还要学不少副科内容,音乐课上的五线谱,科学课上的实验步骤,信息技术课上的电脑使用,比老家的小学丰富太多。
同样是忙碌,同样是生命的转动,但体感上截然不同。
如此繁忙的学习生活,将冬忍的精力彻底耗空,甚至无暇敏感或自我怀疑。
有时候,她发现自己跟另一名转学生有所不同。比如,对方有一套完整教材和实验器材,但她的课本却是老师们拼凑出来,有几门课程的书还得单独去买。
课上,齐浩柏和冬忍是同桌,见她桌上没有书籍。他犹豫两秒,主动提议道:“我们一起看吧。”
冬忍也不推脱,直接挪了椅子,坐到他的旁边,浏览书上内容。
如果换作以前,冬忍难免思考,是不是自己的入学成绩不及齐浩柏,老师们才会将那一套教材给了对方?还是由于她来自外省农村,而齐浩柏是北京本地人?
但她如今没闲心思索这些,更不想用满腔晦涩情绪,浇灌“公平或不公”的答案。没拿到课本是不公么?没出生在北京是不公么?那出生大山却没法离开是不公么?
至少,她已经离开了山里,遇到很多很好的人,何必再苛求命运的绝对公正。
现下,她只想“Keep moving”,继续前进,没时间想更多。
冬忍甚至觉得,没教材也挺好。
她可以打着借书的名义,没事到隔壁班找陈释骢,一来一去就闲聊几句。
更重要的是,楚有情周末会带她去买书。
2004年,北京的线下图书文化盛行,如诞生于1990年的北京书市,距今已有十几年历史。大街小巷都是书店,新学期伊始,店内总挤满采购教辅的家长。
楚有情每周领着冬忍去书店,由于部分新课本刚问世,许多店里还没有铺货。她们无法一次性购置齐全,没准要拜访对应的出版社,难免就得多跑几趟。
好在两人都不觉枯燥和麻烦,每当她们在教辅区游荡完,楚有情还会带冬忍去其他区域。她时常寻寻觅觅很久,掠过高大密集的书架,取下杂志或出版书,指出自己的投稿,神色难免小骄傲。
冬忍也不厌倦女人的行为,总是耐心地陪对方寻找。
她们逛完图书大厦或新华书店,还会在寒冷街头买冰糖葫芦。女人喜欢吃最贵的冰糖草莓,女孩则沉迷软糯的山药豆。
每一本购入的崭新教材,都代表一趟书店之行,只属于她们的周末时光。
在此之前,冬忍对楚有情一无所知,只清楚“作家”或“自由撰稿人”的称呼,却不明白对方具体的工作和生活。
生父从不主动向女孩描绘女人的一切。
冬忍也不屑于他的说明,反而视其对神祇的玷污。
即便是楚无悔,谈及妹妹的职业,语调也会颇戏谑:“作家作家,就是天天坐在家里,却从不做家务的人。”
因此,冬忍长久以来看女人,如隔迷离朦胧的纱,影影绰绰,不甚明晰。
但现在她能默默记住楚有情的作品封面,回家到书架上搜寻样书,偷偷阅读对方曾经的文字,借此窥探女人的过往和灵魂。
她甚至觉得,她比储阳更了解女人,至少他肯定不懂女人名字的渊源。
首都机场的路上,楚有情曾引经据典,闲聊过冬忍的名字。
她热衷探究姓名的深意,对自己的名字也不例外,自然将其写进了书里。
有情众生,指具有情感和意识的生命体,能体验喜怒哀乐,追求生存和幸福。
具备这些特质,就拥有成佛潜力。
因此,梵语的“菩萨”翻译后就是“觉有情”。
其意思是,“让一切有情觉悟”或者“有情中的觉悟者”。
书中,楚有情自诩地地道道的无神论者,但她觉得“有情”的概念相当有趣。
冬忍至今记得女人对自身名字的描绘。
尽管她年纪尚幼,还不能理解意思,但不妨碍她品味文字的美。
不信神佛,但信众生。
但见众生,如见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