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几乎虚脱的身子回到配院那间狭小冰冷的住所,苏锦书几乎是瘫软在坚硬的板床上。同屋的春花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句梦话,又沉入酣睡。黑暗中,苏锦书双目圆睁,今夜藏书楼内发生的一切——萧绝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灵魂的眼睛;那枚淬着幽冷寒光、尾系夺命红丝的柳叶镖;杀手鬼魅般的身影;还有萧绝最后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低语——如同烙印般在她脑海中反复灼烧、回放。
“影卫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了。”
这句话,像是一道划破浓雾的闪电,猛地劈入了她混乱不堪的思绪!
影卫?!
他明确地称呼那些人为“影卫”?而不是她一直认定的“影”组织?这看似细微的差别,背后是否隐藏着天壤之别?这是否意味着,他萧绝并非那个神秘嗜血组织的主宰?甚至……他与“影卫”之间,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对立或制衡?
这个突如其来的可能性让她浑身的血液几乎要逆流沸腾,但旋即又被更深的警惕与疑虑强行压下。这会不会是萧绝故意布下的迷魂阵?是他高超的驭下之术,为了让她放松戒备,还是为了将她引向一个万劫不复的错误方向?
她用力闭上眼,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的旧伤,利用那尖锐的痛楚强迫自己冷静。无论如何,今夜并非全无收获。至少,她亲眼确认了那铁皮柜内壁上的狼头图案,与她怀中那枚如同诅咒般的玄铁令牌同出一源。而那个身手矫捷、心狠手辣的杀手……她仔细回味着对方逼迫她不断后退、走向沙盘的动作轨迹,那似乎并不仅仅是为了简单地杀人灭口,更像是在……刻意引导,或者说,是在阻止她过于靠近那个特定的铁皮柜?他真正想掩盖的,是柜子里的某样东西?
难道那看似普通的铁皮柜内,除了那个象征性的狼头图案,还藏着其他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
这个念头一旦破土而出,便如同沾染了魔力的藤蔓,在她心中疯狂滋长缠绕。她必须再去一次!必须在萧绝和那神秘“影卫”都还未曾反应过来之前,不惜一切代价弄清楚那柜子里究竟还藏着什么!
然而,理智告诉她,经此一夜惊变,藏书楼,尤其是那危机四伏的二楼,守卫定然已如同铁桶,萧绝更是明确下令禁止她夜间再入。短期内若再硬闯,无异于自寻死路。
那么,突破口在哪里?
她的目光在黑暗中逡巡,最终,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房间另一侧,春花那在睡梦中均匀起伏的、单薄的背影上。李公公的远房侄女……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身份,或许,正是撬动眼前僵局的关键支点。
接下来的几日,王府表面上一派风平浪静,仿佛那夜的刀光剑影只是一场集体幻觉。
苏锦书依旧每日准时前往藏书楼点卯当值,表现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恭顺、勤恳、沉默寡言,将自己完美地融入到背景之中,仿佛那夜的惊魂与狼狈真的只是一场随风而散的噩梦。她不再试图靠近通往二楼的楼梯,甚至对那个曾经藏着《逆臣录》的暗格也表现得兴趣缺缺,只是日复一日地、一丝不苟地完成着自己分内的书籍整理与除尘工作。
宋嬷嬷那双饱经世故、洞察入微的眼睛,偶尔还是会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带着审视与探究,但见她确实安分守己得像一块无知无觉的木头,便也渐渐收回了那份特别的“关注”。
苏锦书则利用一切不易察觉的间隙,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小心地观察着春花的一举一动。这个天性怯懦的丫头,在浣衣房那等磋磨人的地方显然吃了更多的苦头,一双手更是红肿溃烂,惨不忍睹。苏锦书并未刻意地上前嘘寒问暖,那样反而显得可疑。她只是在春花被王婆子无端刁难、克扣饭食,只能躲在角落抱着膝盖偷偷哭泣时,默不作声地走过去,递上一块用井水浸湿的、干净的帕子;或是在夜深人静时,将自己份例里省下的一点效果尚可的伤药,轻轻地推到她那布满裂口的手边。
起初,春花只是受宠若惊地接过,用那双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她,低声道谢。次数多了,她看向苏锦书的目光里,那份畏惧与疏离渐渐被一种雏鸟般的依赖与全然的信任所取代。
这日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两人结束了一整天疲惫的劳作,一前一后回到配院那间陋室。春花低头看着自己那双依旧红肿刺痛、甚至开始渗出组织液的手指,眼圈不受控制地又红了,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砸在粗糙的手背上。
“要是……要是能像沈姐姐你这样,被调去藏书楼当差就好了……”她小声地啜泣着,语气里充满了卑微的羡慕与渴望,“至少……不用整天泡在那能把骨头都冻僵的冷水里……手也不会烂成这样……”
苏锦书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跟着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同病相怜的无奈:“藏书楼……也并非你想象中那般轻松。那里的规矩,比浣衣房只大不小,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她刻意顿了顿,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抹心有余悸的后怕,声音也压低了几分,仿佛生怕被什么听见,“就前几日夜里,我不过是想起有扇窗户似乎没关严,怕夜里下雨打湿了书,过去查看一下,就差点……”
她恰到好处地住口,留下一个引人遐想的悬念,同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春花的反应。
春花果然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暂时忘记了手上的疼痛和自己的委屈,睁大了那双还含着泪水的眼睛,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地追问:“差点什么?沈姐姐,藏书楼晚上……真的、真的那么邪门吗?我……我早就听府里的老人私下说,那里以前……以前是死过人的!还不止一个!”
苏锦书看着她那双不掺丝毫杂质的单纯眼眸,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紧张与恐惧:“何止是邪门……我好像……好像还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不该听到的对话。”
“什么对话?”春花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朝苏锦书的方向挪近了些,身体微微前倾。
苏锦书警惕地环顾四周,又侧耳倾听了片刻,确认院外廊下无人经过,才用几乎微不可闻的气音说道:“躲起来的时候,好像听到……有人压着嗓子说什么‘影卫’……还有什么‘名单’……‘必须找到’之类的……当时吓得我魂都快飞了,大气都不敢出……后来,后来王爷就带着人来了……”
她刻意将“影卫”和“名单”这两个至关重要的关键词模糊处理,混入一段半真半假的叙述中,营造出一种她在极度惊恐状态下,偶然偷听到只言碎语的假象。
“影卫?”春花茫然地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词汇,皱起眉头,努力在有限的记忆库中搜寻着,“这个名字……好奇怪……我好像……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苏锦书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但面上依旧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困惑与后怕,只是用鼓励的眼神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出声催促。
春花歪着头,苦思冥想了半晌,几乎要把那稀疏的眉毛拧成一股绳。突然,她眼睛一亮,像是终于从记忆的角落里挖出了点什么:“啊!我想起来了!是……是前几天,我去给李公公送浆洗好的衣物时,好像……好像隔着门,听到他在屋里和一个人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就提到了……对!提到了‘影卫’!还说……说什么‘上面的名单不全’,‘要尽快找齐’,‘耽误不得’什么的……我当时心里害怕,没敢多听,赶紧把衣服放下就走了。”
名单不全?要尽快找齐?耽误不得?
苏锦书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如同密集的战鼓在胸腔内擂响!李公公!他果然与“影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他们正在焦急地寻找一份名单!一份可能至关重要的名单!会不会……就是与十五年前苏家赤焰军血案紧密相关的那份涉案人员名单?!
她强压下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激动与震惊,故作不解地蹙起秀眉,顺着话茬轻声问道:“名单?什么名单这么紧要?能让李公公他们都如此着急上火?”
春花茫然地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底层奴婢特有的认命与无知:“那我就不知道了。李公公他们那些大人物的事情,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哪里敢多听一句,多问半句……”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猛地缩了缩脖子,脸上血色褪尽,一把抓住苏锦书的手腕,冰凉的手指带着颤抖,怯生生地、带着哭腔哀求道,“沈姐姐!好姐姐!这些话我本来死也不敢说的!你……你可千万千万别往外传啊!半个字都不能漏出去!要是让李公公知道是我多嘴,他……他会活活打死我的!”
“你放心,”苏锦书反手握住她那双冰冷颤抖、布满伤痕的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诚恳,目光直视着春花惊恐的双眼,“我以性命起誓,今晚你我之间的每一句话,都烂在我肚子里,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我绝不会连累你分毫。”
好不容易将情绪激动的春花安抚下来,看着她带着不安和疲惫沉沉睡去,苏锦书却毫无睡意,如同暗夜中清醒的守夜人。
破碎的信息线索,正在脑海中一点点拼接、清晰起来。
“影卫”是一个真实存在、且独立于萧绝掌控之外的神秘组织。
李公公与“影卫”之间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或从属关系,并且他们正在竭力寻找一份极其重要的名单。
这份名单,极有可能就藏在藏书楼二楼,那个刻着狼头图案的铁皮柜,嫌疑最大!
而萧绝,他当夜的出现,以及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似乎表明他也在密切关注甚至追查“影卫”的动向。他当夜的目标,或许并非她这只误入棋局的小虾米,而是察觉了“影卫”在王府内的活动痕迹?
一条相对清晰的逻辑链条逐渐在脑中成型,但前路的凶险却并未减少半分。如何在萧绝和“影卫”这两股庞大势力的双重监视与夹缝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那份可能关乎真相的名单?
她需要一个绝佳的时机,一个能够暂时扰乱所有人视线、让守卫出现短暂松懈的完美时机。
而这个机会,仿佛命运的安排,很快便主动送到了她的面前。
三日后,一道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了王府上下:三日后,正值太后娘娘六十寿辰,王爷将依制入宫赴宴,府中大部分精锐守卫力量也将随行护驾,以确保万无一失。
王府之内,防卫必将出现短暂的、却是前所未有的空虚。
这,或许就是她一直在暗中等待的、稍纵即逝的绝佳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