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秦淮河,是一幅流动的锦绣画卷。
和风拂过柳条,树影在水面摇曳生姿。河上波光粼粼,游船如织,丝竹管弦与嬉笑娇嗔之声从画舫中悠悠传出,糅杂在氤氲水汽里,熏得人骨软筋酥。几家挂着官灯的船舫掩着帘子,隐约可见其后窈窕身影,正偷偷打量着往来船头那些昂首挺胸、吟风弄月的学子才俊。才子们则如开了屏的孔雀,一旦察觉有目光投来,便立刻收敛急色,摇扇负手,故作清高,上演着一场心照不宣的邂逅。
与这衣冠济济、风流刻意景象格格不入的,是随意坐在河畔青石上的林晚枫。
他嘴里叼着狗尾巴草,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翘起的腿,姿态慵懒散漫。水中倒影勾勒出他剑眉星目的好皮囊,只是那笑容里,没有读书人的矜持,反倒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惫懒。过往的女子,目光总不免在那张俊脸上流连片刻,旋即被他这不合礼数的做派羞得快步离开,心如撞鹿。
‘三年了……’
林晚枫望着眼前这片喧嚣,思绪却飘得极远。前世,他是从山村走出,怀揣建设家乡梦想考入同济土木的佼佼者,谁知毕业即入职某著名中建某局牛马培育基地,旋即被发配深山老林,终日与全站仪为伴。最后失足跌入溶洞,再睁眼,便成了这大乾王朝的六皇子。
幸运的是,他与太子、四皇子一母同胞,皆为开国皇帝林烈与马皇后所出,身份尊贵。更幸运的是,此世并无程朱理学束缚,世俗风气开放近乎盛唐,正合了他的性子。
“啧,这桥墩基础打得不行,汛期怕是要吃亏。”他职业病似的,目光扫过河上的石桥,下意识地品评着,随即又自嘲一笑,“关我屁事,老子现在可是王爷,只管勾栏听曲,逍遥快活……”
正神游天外,岸边响起了一阵欢呼声,原来是红袖阁里的头牌鱼幼薇乘坐画舫出游,她端坐在船头,玉手轻抚琴弦,一身纱裙勾勒出动人的曲线,虽然面覆轻纱,但那双明媚的柳叶眼已足以摄人心魄。琴声起,歌声扬,如黄莺出谷,空灵婉转。林晚枫也眯起眼,一条腿曲起,手在膝上跟着节拍轻点。一首曲了,欢呼雷动。
这时画舫上传出丫鬟的声音,“哪位才子愿为我家小姐赋诗一首?若得我家小姐青眼,可到画舫中一绪。”说罢便有小厮在码头设下书案笔墨。
人群瞬间沸腾。鱼幼薇在一年前突然出现,凭借其优美的嗓音和惊为天人的琴技迅速走红,成为红袖阁里的头牌,却只卖艺不卖身,是名副其实的清倌人,多少达官显贵豪门富商一掷千金也难得一见,此番机会,简直是千载难逢!
“快,红薯、典雄,看热闹去!”林晚枫兴致勃勃的起身,码头上才子云集,却大多抓耳挠腮,迟迟无人敢率先动笔。这时一位年轻公子哥走了过来,面如冠玉,扶扇而行,长衫飘飘,说不出的风流潇洒。对着刚才在画舫的丫鬟说:“在下金陵府尹之子王如玉,愿赋诗一首。”“这么冷的天还拿个扇子摇,比我还装,搞得像宝莲灯里的焦恩俊一样,也不拍把自己扇感冒了,”林晚枫看那公子哥那身打扮,对着红薯和典雄说起了悄悄话“典雄你待会去打一桶凉水,找个机会让他感受下泼水节的快乐。”红薯掩唇轻笑,很明显她已经对王爷的这些奇言怪语产生了抗药性,而五大三粗一身腱子肉的护卫典雄则一脸认真,若非了解王爷只是过嘴瘾的性格,怕是真要转身找桶去了。
那王如玉已挥毫写就,朗声诵到:“歌声赛过黄鹂鸟,琴音直上九重霄。谁家画舫锁春色,原是仙子奏童谣。”诗才平平,但胜在应景,引来一片叫好。王如玉面露得色,潇洒退开。其余不少才子也已构思完成,开始落笔。林晚枫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也信步走到案前,略一思索,提笔写下一首七言律诗,“金陵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署名陆不平(因为他行六,父皇和太子总喊他老六,六陆同音,第一次出宫时被人问到姓名他只想到了那首好汉歌陆见不平一声吼)。
”诗稿被丫鬟收走,送入画舫。方才还热闹的场面,此刻静的能听见呼吸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轻纱帷幕之后,等待着鱼幼薇的抉择。
王如玉摇着扇子,嘴角挂着志在必得的微笑。
片刻,帷幕微动,那丫鬟去而复返。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竟越过了前排的王如玉,落在后方那慵懒的身影上。
“路不平,路公子何在?”丫鬟声音清亮,“我家小姐有请。”
“让让,让让!”林晚枫穿越到前面,“红薯、典雄,爷带你们上画舫听曲儿!”在众人愕然目光中,他领着二人登船。画舫缓缓离案。
画舫为两层,丫鬟引路至二楼楼梯口,“陆公子,小姐就在楼上。”林晚枫登上楼梯,红薯和典雄正欲跟随上楼,却被丫鬟拦下,“小姐只见陆公子一人。”红薯欲争,林晚枫摆手:“安心等我。”典雄环顾四周,坦然入坐,轻眯双眼,看到红薯气鼓囔囔的跟过来微微一笑。
林晚枫登上二楼,一股混合着墨香与女儿家体香的清雅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布置得清雅别致,与想象中的青楼女子闺房大相径庭。
他的目光很快被书案后方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吸引。那是一幅《寒江独钓图》,画中一叶扁舟漂泊在苍茫江面上,孤舟蓑笠翁独坐船头,背影萧索却透着难言的坚韧。江面辽阔,远山朦胧,整幅画透着一股遗世独立的孤高之气。
画的两侧,是一副笔力清隽的对联:
上联:独守寒江伴旧月
下联:静待春雷惊故园
“陆公子也懂画?”鱼幼薇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侧,声音轻柔如羽。
林晚枫回头,鱼幼薇已揭去面纱,青丝高绾,玉面粉腮,一双柳叶眼含着似水柔情,琼鼻下的樱唇微抿,素裙裹身,却难掩其下曼妙曲线与隐现光华。
林晚枫的心不由一跳——这个鱼幼薇长得是真的水灵,身材段落与红薯不相上下,而且还更多了几分妩媚。
林晚枫唇角勾起一抹慵懒的笑意:“略知一二。只是觉得这画中的渔翁,与其说在钓鱼,不如说在等待什么。”
他随意在茶案前坐下,目光扫过房中陈设——书架上整齐排列着经史子集,琴案上放着焦尾古琴,窗边棋枰上还留着一局残棋。这哪里是风尘女子的闺房,分明是书香门第千金的书房。
“幼薇姑娘这里,倒是别有洞天。”他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只是这房间里的气息,未免太过沉重了些。姑娘年纪轻轻,为何独独偏爱这等孤寂的意境?”
鱼幼薇在他对面翩然落座,素手执壶,为他斟茶,动作行云流水:“公子说笑了。不过是闲时消遣,排遣寂寥罢了。”她抬眼,目光如水波流转,“倒是公子的诗——此曲只应天上有,意境超然物外,令幼薇心折。”
“哈哈哈,”林晚枫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摆了摆手,“非我诗好,实是姑娘的琴歌太过空灵自在,让我心有所感,不吐不快。只是……”他话锋微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那幅《寒江独钓图》,语气带上了一丝玩味,“我听着,那歌词的意境,与姑娘这琴音歌声相比,倒像是套着几重无形的枷锁,显得有些……拘谨了。”
鱼幼薇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一滴清亮的茶汤溅出杯沿。她迅速稳住心神,莞尔一笑,那笑容却似蒙上一层薄雾:“公子耳力惊人,心思更是敏锐。幼薇……自幼便向往那天高海阔的自在,只可惜命运弄人,身陷此间,恰似那误入雕笼的黄雀,空有羽翼,难振翅高飞。”言语间,一缕难以掩饰的落寞与不甘悄然流露。
“黄雀入笼……”林晚枫轻声重复着,这四个字仿佛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前世的他,何尝不是如此?心心念念的“诗和远方”,最终被现实牢牢锁在深山老林的工地与无尽的数据报表里。那些为了生活而不得不背负的“枷锁”,与此刻眼前女子口中的无奈,竟如此相似地共鸣起来。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起身,负手踱至窗边,望着天边那轮渐明的秋月,声音里少了几分平日的戏谑,多了几分真诚的感慨:“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能与人言无二三。姑娘的心境,我……或许能懂一二。说起来,你我此刻,也算得上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他忽然转身,眼中闪烁着一种鱼幼薇看不懂的、混合着怀念与不羁的光芒:“幼薇,听你一曲,心有所感,我……再送你一首词如何?”说罢,也不等鱼幼薇回应,便径直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提起了那支狼毫。
鱼幼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那声自然的“幼薇”弄得一怔,脸颊微微发热,心中一时说不清是羞涩还是因这唐突而生出的薄愠。然而,当林晚枫笔走龙蛇,第一个字跃然纸上时,她的所有情绪瞬间被那磅礴而出的词句所取代,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莲步轻移,来到案边,屏息凝神地看去。
只见纸上笔墨酣畅,力透纸背: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鱼幼薇轻声念着,每念一句,眼眸便亮一分。这词中蕴含的旷达与孤高,对明月的追求,仿佛直接写进了她的心坎里,她感到自己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林晚枫笔势不停,继续挥毫: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当最后一句“千里共婵娟”落笔,鱼幼薇已是心神俱震。她猛地抬头,看向身旁这个看似散漫不羁的男子,美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与一种觅得知音的激动。
“不应有恨……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她反复低吟着这最后几句,声音微微颤抖。这词,不仅文采斐然,更蕴含了勘破世情的哲理与超越尘世的美好祝愿。
她再次看向林晚枫时,眼神已彻底不同。先前或许有欣赏,有试探,有利用之心,但此刻,却多了几分真切的探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
“陆公子,”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神情无比郑重,“此词……堪称绝世。不知此词……可有名目?”
林晚枫搁下笔,看着自己颇为满意的“作品”(虽然是借来的),拍了拍手,轻松地笑道:“就叫它《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吧。怎么样,幼薇,这首词,可能抵得过方才那杯清茶?”说着,他扭头看向鱼幼薇,却不由得微微一怔。
只见鱼幼薇眼眶微红,虽然身处这烟花之地,见惯了风月,但她终究是个双十年华的妙龄女子。此刻,她窈窕的身影倚在窗边,月光勾勒出侧影,竟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萧索与孤寂,直让人心生怜惜,想要将她拥入怀中,拂去她眉间隐忧。
林晚枫心头一跳,暗叫一声“顶不住”。这女子美则美矣,更致命的是这种我见犹怜的气质。他赶紧收敛心神,抱拳道:“时候不早了,今日叨扰了姑娘清静,还望姑娘见谅。”——不能再待了,再待下去,他怕自己这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会把持不住,真干出点啥唐突佳人的事来。
鱼幼薇正沉浸在词句带来的震撼与共鸣中,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正经告辞弄得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点感伤氛围瞬间冲淡了不少。她眼波流转,带着几分嗔怪:“陆公子方才还直呼人家闺名,怎的转眼就又如此客气生分了?倒让幼薇无所适从了。””
林晚枫哈哈大笑道:“该有的礼仪还得有,要不然被当成登徒浪子,日后我还怎么好意思再来叨扰,再见佳人。
鱼幼薇听他话里有话,似乎还想再见,心中没来由地一喜,脸上却故作淡然:“公子想来听曲,红袖阁自是开门迎客。”她顿了顿,脸颊微红,声音不自觉地轻了几分,“若是……若是幼薇想见公子,又该去何处来寻?”
林晚枫走到楼梯口,回头冲她懒洋洋一笑,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暧昧的阴影:“城东的同福客栈是我家的,你去那可找到我。”
鱼幼薇闻言,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与更深的好奇,她莞尔一笑,莲步轻移:“那……幼薇送送公子。”
“小姐不必送远,”林晚枫大咧咧地摆手,语气带着惯有的调侃,“直接送到同福客栈就行,也省得我认不得路。”
鱼幼薇又是一愣,今天被这人弄得愣神的次数,怕是比过去一年还多。偏偏他这般惫懒无赖的模样,自己心里竟生不出半分反感,反而觉得……有种别样的有趣与鲜活。她强忍住笑意,故作嗔怒地哼了一声:“想得美!我就送到这,陆公子请——慢——走——”
她故意拉长了语调,声音清脆,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娇俏与亲昵。林晚枫也不再纠缠,哈哈一笑,转身潇洒地挥了挥手,身影利落地没入楼梯转角,楼下随即传来他与侍从低语的模糊声响。
画舫二层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熏香袅袅。鱼幼薇倚着朱漆栏杆,望着那空荡荡的楼梯口怔忡片刻,方才转身回到房内。她的目光落在书案上,那墨迹初干的《水调歌头》在灯下晕染着光泽,“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十字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直直烙进她的心底。她伸出纤纤玉指,极轻地抚过那些淋漓的墨迹,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却点燃了心头的暖意。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极淡、却真心实意的微笑,宛如静夜中悄然绽放的幽兰。
陆不平……”她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眸中光华流转,思绪已然飘远。这个谜一样的男子,他的才情,他的不羁,都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