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灾难半月后
一个…很小的村子。
雪总算歇了脚,可天上地下,依旧是白茫茫一片“雪”。
不是六角冰晶,是裁得方方正正的纸钱。
黄的、白的,被风卷着,打着旋儿飘。
村口老槐树的枝桠还挂着残雪,纸钱就绕着树身飞。
有的落在晒谷场的冻土上,有的贴在泥墙斑驳的屋面上,还有的顺着村前那条冻得发硬的小河漂。
像是…给亡灵铺了条银晃晃的路,往山坳里的坟茔去,往说不清道不明的远方去。
这是村里祖祖辈辈传下的规矩,谁家走了人,总要撒些纸钱,说是让逝者在那边也能手头宽裕,不受寒不受穷。
老人们常说,纸钱飘得越远,念想就传得越真切。
村里的哭喊声比头两天淡了些,不再是撕心裂肺的号啕,换成了屋角墙根下的抽噎。
张家婶子坐在自家门槛上,手里攥着块沾了泪的白布,肩膀一抽一抽的,可瞥见隔壁李家娃跑过,还是抬手抹了把脸,哑着嗓子叮嘱。
“慢着点,别摔着…”
“嗐,这孩子…”
王家大伯的儿子在那场入侵中没了,他如今依旧头戴白布,却早早扛起了锄头,往自家菜园子里去。
地里的菠菜该浇点温水,不然开春就发不了芽。
日头升到竹竿高的时候,炊烟就顺着各家的烟囱冒出来了。
一缕缕,带着柴火的焦香和米粥的清甜,在村子上空缠缠绕绕。
村口的老槐树底下,刘老汉支起了他的糖画摊,竹棍上还系着块白布,可手里的铜勺转得依旧利索,浇出的龙鱼活灵活现。
有娃子凑过来,他就笑着递上一根竹签,声音带着点沙哑。
“吃吧,甜丝丝的,可好吃了。”
虽然很悲痛,但…
日子总得往前过。
路过的人问他,心里难受咋还出来摆摊?
刘老汉就擦了擦铜勺,说:“难受也不能总揣着啊,牧公子带着大伙儿在山那边修水渠呢,冻土都刨开了,咱总不能在家躺着拖后腿。”
“那可是牧公子,天底下顶顶牛的,居然来帮我们,简直不敢想。”
“是啊是啊,还有霸业公子,哦哦哦,还有那什么…杨一叹,一叹公子,还有好几个,那都是贵公子,居然都来帮我们了。”
“哈哈哈,有这些人在,我们的好日子要来喽。”
“对,对。”
在家中灵堂跪了三天后,牧清寒一直在人族各处跑。
那些发达的地方,他就派道院的人去帮忙,那些穷乡僻壤,就由他们几个亲力而为。
他们想看看,最下面的人是怎么样的。
他们想看看,最平凡的人是怎么活的。
旁边卖鞋垫的陈大娘也搭话,她头上的白布洗得发白,手里的针线却没停。
“可不是嘛,你看那山脚下。”
“那些妖族居然也来帮忙啦,妖啊,那可是妖啊。”
“刚见面那给我吓的。”
“不过后面一口一个大娘叫的,我就不害怕了。”
“想想也是,这妖怪啊,跟咱人一样,那一个个看着年轻极了,说不定也是谁的孩子,谁的宝贝疙瘩,来帮我们,也是我们的福气。”
“昨天还帮我家修了鸡窝呢。以前哪敢想啊,如今大家蹲在一个锅里吃红薯,热热闹闹的,好日子还能远?”
村里的人就是这样,平日里也会为了田埂边界争几句,为了谁家的鸡啄了谁家的菜拌两句嘴,可真到了难处,心就往一块儿凑。
谁家有红白事,全村人都来搭手。
遭了灾荒,一碗米、一把柴也会往难处送。
亲人走了,疼是真疼,可地里的庄稼要管,家里的娃要养,日子总不能停在原地。
傍晚的时候,风小了些,纸钱还在零星飘着。
几个老人坐在老槐树下,说着逝去的人。
有人说,说不定真有轮回,下辈子还能做街坊。
有人说,有没有轮回不重要,心里记着,人就没真走。
有人说…
锅下的火星明灭,映着他们眼角的皱纹,也映着远处田里,牧公子用法力插苗浇水。
冻土虽寒,可树苗已经冒出了点点绿芽。
夜色渐浓,各家的灯火亮了起来,昏黄的光透过窗纸,洒在门前的纸钱上。
村里静了,只有偶尔传来的狗吠和柴火噼啪声,还有远处修水渠的人们隐约的吆喝声。
日子就像村前的小河,就算冻上了,开春也会解冻,顺着原来的道儿,稳稳当当往下流。
活着的人,揣着对逝者的念想,守着身边的亲人,在这方水土上,勤勤恳恳地过,盼着开春的雨,盼着地里的粮,盼着平平安安的岁月。
这辈子图个啥呢?
图自己平平安安,图家人平平安安,图自己在乎的人,一生都…
平平安安。
…………
夜…深了
村西头的晒谷场空落落的,只有两捆没来得及收的稻草垛立在角落,像两个沉默的哨兵。
王权霸业缓缓走过去。
牧清寒坐在场边的石碾子上,后背靠着冰凉的碾盘,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
今儿的月亮是真透亮,像块刚擦净的银盘子,稳稳地悬在墨蓝色的夜空里,连周围的星星都显得黯淡了些。
月光洒下来,把晒谷场的土坷垃都照得清清楚楚,也把牧清寒的侧脸映得发白。
他额前的碎发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留一道清瘦的轮廓在月光里。
清寒看起来有些疲惫了。
王权霸业没出声,轻轻把剑放在石碾子旁。
一旁灯芯的火苗晃了晃,在地上投下一小片暖黄的光。
他挨着牧清寒坐下,石碾子的凉意透过粗布裤子渗上来,倒让这静夜里的月光显得更清了些。
“村里的月亮,比城里亮多了。”
王权霸业先开了口,声音放得很轻。
牧清寒闻言,目光从月亮上收回来,嘴角牵起一点浅淡的笑意。
“爷爷以前总说,乡下的月亮离人近,能照到心里去。”
他顿了顿,抬手伸到月光下,掌心摊开,银辉落在他的指缝间,像撒了把碎银子。
“他还跟我说,月光是逝去亲人的目光,想照着咱们好好的。”
“可死人的光,再亮也是冷的。”
王权霸业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月亮,又转头看他的手。
牧清寒的眼神柔得很,没有半分寒意。
“我现在倒觉得不冷。”
牧清寒轻轻握了握拳,像是把月光攥进了手里。
“可能是我修为上去了吧,即使刻意抑制法力,依然感受不到寒冷。”
王权霸业喉结动了动,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咽,换成了正事。
“清寒,事情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道盟那边,长老们已经把各地的消息汇总好了,明日就能正常发指令。”
“道院的桌椅修好了大半,先生们也都回来了,后天开课没问题。”
“还有妖族那边,最东边的虎妖王派了二十个精壮的妖怪,帮着咱们修东边的桥,说等桥通了,想跟咱们换些种子和布匹。”
他说得细致,怕漏了什么,末了又补了句:“你放心,一切都妥当了。”
“嗯,辛苦你们了,大哥。”
牧清寒转过头,看着王权霸业,眼里带着真切的暖意。
这些天,王权霸业几乎没合过眼,白天跟着他跑东跑西,晚上还得整理道盟的文书。
眼底下的青黑重得遮不住,可说话时依旧带着股踏实的劲儿。
王权霸业却摆了摆手,语气郑重。
“真正辛苦的人是你。清寒,我有时候看着你熬到后半夜,桌上的油灯换了一盏又一盏,心里就发紧。”
“我总想,要是我能替你多扛点就好了,可我知道,道盟的方向、跟妖族的相处、还有无数人的生计,这些事只有你能拿主意,我帮不上多少。”
他说着,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愧疚。
“我只盼着,你要是有哪怕一点能让我搭手的事,千万别跟我客气。”
“不管是搬东西、跑消息,还是守夜,你叫我一声,我立马就来。我想帮你,也想帮道盟,帮咱们这大伙儿的家。”
月光下,王权霸业的眼神亮得很,没有半分虚情,全是实打实的心意。
牧清寒看着他,淡淡一笑。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王权霸业的肩膀。
“别这么说。”
牧清寒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这些天,要是没有你帮我盯着道盟的事,我哪能腾出手来跟妖族谈合作以及…去做这些…小事情?”
“最棘手的那几个坎已经过去了。”
他顿了顿,嘴角的笑意深了些:“接下来就轻松了。”
“大哥,真的谢谢你。”
风轻轻吹过,带着田埂上青草的气息,火苗又晃了晃,暖黄的光和清冷的月光交叠在两人身上。
两人都没再说话,就坐在石碾子上,望着天上的月亮。
月光依旧清清亮亮的,可落在两人身上,却没了半分寒意,只余下满院的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