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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她和他的关系

    婚期经两家商定,匆匆落在了月末。

    尹柔特意寻了高僧卜算,说那日是难得的良辰吉日。只是细算来,从议定到佳期,统共不过半月余,薛府上下还未及张灯结彩,日子便显得分外仓促了。

    “来了——”

    薛寒枝正斜倚在暖榻上,指尖闲闲地翻着一卷话本,听见母亲催促,只得无奈应声。这已是第几回试穿喜服了?连她自己也记不分明。

    款式选了又改,改了再选,反反复复,总难最终定夺。于她而言,穿什么原是无甚分别,横竖只穿那一日,又有谁会真正在意针脚是疏是密,纹样是新是旧?

    倒是母亲尹柔处处求精,恨不能将世间最好的物事都堆砌到女儿身上。加之如今时兴的样式翻新极快,今日流行广袖层叠,明日又时兴窄腰修身,总叫人眼花缭乱,难以决断。

    几经比对,尹柔终是择定了一套最衬女儿身段的。那衣料是顶好的重丝,捧在手中沉甸甸的,其上以七彩丝线绣着繁复花纹,光线流转间,竟漾开一片炫目光泽,华美非常。

    绣娘更是请来了梅翎城中首屈一指的花月阁,小羽姑娘。她年纪虽轻,一手女红却扎实得紧,绣法更是别具一格,灵动非凡。尹柔认定,这般精巧的喜服,非她不能胜任。

    “来,小姐,抬抬手。”小羽嗓音细软,很是悦耳。

    尹柔在一旁帮着整理曳地的裙摆,闲话般提起:“好些日子不见姑爷登门了。”

    细细算来,自那日纳采定下吉期,至今已有七八日,除了那次正式提亲,陆已便再未露面。

    薛寒枝唇边含糊应着“想是军营事务繁忙”,心下却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她望着菱花镜中那个一身绮罗的身影,目光飘飘忽忽,落不到实处。

    “你哥哥倒是清闲得很。”尹柔不过随口一言。

    薛长义这些时日确似无所事事,早、中、晚定要往崇恩苑跑上一趟,每次来,手里总拎着各色精巧茶点,无一不是薛寒枝素日爱吃的。

    一次,薛寒枝忍不住打趣:“哥哥,你莫不是辞了官?”

    “胡吣!”薛长义作势要用指节敲她额头,终究只是轻轻落下,“还不是托你那未来夫君的福,他忙着打理府中诸事,我这才偷得浮生半日闲。”

    “陆府有何事需要他亲自打理?”她不免疑惑。

    “此陆府非彼陆府。”薛长义直起身,面露讶异,“怎么,他竟未同你说?”见妹妹摇头,一脸茫然,他恍然道,“他要另立门户,与你成婚后,分府别住。”

    薛寒枝睁着一双澄澈的眸子望着兄长,她是真真切切,毫不知情。

    他怎会与她说这些……

    “好个陆已,还想藏着掖着给你个惊喜?偏不让他如愿!”薛长义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语气里听着像是要说陆已的不是,可字字句句,却都在印证着这个未来妹婿的可靠与用心。

    薛寒枝看得分明,兄长是打从心底里认可了陆已。

    在外人眼中,他行事大方得体,礼数周全备至,敬重她的家人。母亲尹柔看他,自是满心欢喜,毕竟他数次救女儿于危难,容貌气度更是梅翎城中拔尖儿的。连父亲薛兆,也从最初的审视观望,渐渐转为欣赏,甚至不时会去他军营中观摩练兵之法。

    而在薛寒枝看来,他思虑缜密,总在她最狼狈、最想藏匿的时刻出现,予她庇护。这般看来,纵使他诡计多端,可确是个无可挑剔的良人。

    可薛寒枝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们之间,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

    “好了,请小姐转身。”小羽姑娘声线依旧绵软。

    薛寒枝依言缓缓旋身,厚重的裙摆曳过地面,卷起细微尘埃。这一身灼目的红,在她看来,竟不如冬日雪地里那几点冷艳的寒梅来得讨喜。

    “小姐!小姐!”岁禾的声音自院外由远及近,很是急切。

    “在这儿呢!”一旁侍立的侍女忙朝外应了一声。

    岁禾几乎是跌撞着冲进来,弯着腰,气息尚未喘匀,便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道:“小…小姐,您猜我方才瞧见谁了?”

    恰此时,小羽手中的软尺正量至薛寒枝的颈侧,她不便转头,只微微侧耳。

    岁禾会意,踮起脚凑到她耳边,气息急促:“是姑爷!我看见他从花月阁里出来,手里…还捏着个香囊,瞧着不像男子用的式样……”

    话音未落,只听“啪嗒”一声轻响,小羽手中的软尺竟脱手坠地。

    薛寒枝被这突兀的声响惊得回神,俯身关切道:“没事吧?”

    小羽蹲下身去拾那软尺,指尖却似有些不听使唤,几次三番未能拾起。“对不住,小姐,”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方才手滑了……”

    “定是你看错了。”薛寒枝声音微弱,试着去说服自己。

    岁禾还想分辩:“不可能,我瞧得真真切切……”

    “方才让你去买的梨花酥,可买到了?”薛寒枝忽地截住她的话头,目光转向别处。

    “哎哟!”岁禾一拍脑门,“方才撞见大公子,被他硬要了去,说是要给夏茗小姐送去。公子还让奴婢传话,说小姐近日零嘴儿进得多,让您克化着些,仔细过几日喜服穿不进了。”

    薛寒枝闻言,忍不住以帕掩唇,轻轻笑了。心想兄长如今眼里心里都是夏茗,倒把她这个妹妹抛在了脑后。

    这时,小羽才终于将软尺拾起,重新绕上薛寒枝的腰肢。

    “腰围不是量过了么?”薛寒枝语气平和,却似在审视。

    小羽动作一滞,忙道:“是…是奴婢糊涂了。”

    薛寒枝一改平日的温婉,语气透着一股疏离:“量了这般久,可还有何处需要丈量?”

    “没…没有了,都已齐备。”小羽垂着头,连连摇首,那模样竟有几分受了委屈的怯懦。

    她生得娇小,梳着一根长长的侧辫,额间系着一方碎花布巾,周身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幽微清香。这气味……薛寒枝觉得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在何处闻过。

    “辛苦小羽姑娘了,”薛寒枝语气恢复如常,却特意加重了某个名字,“我与陆已将军婚期在即,劳烦姑娘加紧些,将这喜服赶制出来。”

    她敏锐地察觉到,在“陆已”二字出口时,小羽的肩膀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一种属于女子的直觉,如同细密的蛛网,悄然在薛寒枝心中蔓延开来。眼前这个看似清纯如水中白苹的姑娘,定然与陆已相识。

    待小羽告退离去,薛寒枝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愈发显得意兴阑珊。她心知岁禾大抵没有看错,陆已那般醒目的一个人,青天白日之下,怎会轻易认错?只是,他去花月阁作甚?那里并非他该涉足之地。他既有闲暇去取什么香囊,却为何……她不敢再深想下去。

    尹柔也觉出女儿神色恹恹,走到她身后,将手轻轻搭在她肩上,柔声问:“可是累了?”

    薛寒枝顺势将微凉的脸颊贴上母亲温暖的手背,声音带着倦意:“母亲,我想回去歇一会儿。”

    这一觉,竟睡得昏沉。期间岁禾来唤过几次,见她睡得香甜,终是不忍打扰。谁曾想,这一闭眼,竟连晚膳也误了,再醒来时,窗外已是夜色四合。

    这个时节的雨,总来得任性。毫无征兆地,便随着风势淅淅沥沥落了下来,带来满室清寒。

    薛寒枝起身,欲将支摘窗合拢。手刚触及冰凉的窗棂,便见院中那株桃树,在风雨中簌簌摇落着花瓣。细碎的雨丝挟着凉意扑在脸上,竟带来几缕残存的、淡淡的桃花冷香。

    这是今年最后一批盛放的桃花了,她们拼尽全力挽留着雨的润泽,也想在这落幕时分,做一场最恣意的告别。

    “谁?”忽地,远处矮树丛中传来极轻微的、脚踩湿草的声响。

    一道黑影自墙头飞快掠过。薛寒枝眯起眼,努力向那声音来处张望,身子不自觉地向前探去,想要看得更分明些。

    “你胆子倒是不小。”一个低沉的嗓音毫无预兆地自身侧响起。

    薛寒枝惊得浑身一颤,猛地扭过头去——却见陆已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廊下阴影之中。

    多日不见,他看上去……竟是难得的意气风发。薛寒枝一时寻不到更恰切的词来形容他今日的装扮。不同於平日的玄黑墨色,他竟穿了一身素白常服,唯有领口与袖缘处以青线绣着流云暗纹,于素净之中平添几分清贵之气,恰如点睛之笔。

    薛寒枝下意识地拢紧了身上的外袍。因是准备就寝,内里衣衫自是单薄,幸而外罩了一件宽袍,尚能掩住微敞的领口下那片莹润肌肤。

    陆已的目光随着她的小动作掠过,触及那一段白皙颈项时,眸光微暗,旋即迅速移开视线,轻咳两声,掩去片刻的失态。

    “有大门不走,偏要学那梁上君子。”薛寒枝嗔怪地睨了他一眼,转身走向房门,顺手将窗户轻轻合拢。

    当她拉开房门的刹那,夜风裹挟着湿润的桃花气息涌入,吹拂起她未束的青丝,与漫天纷飞的残瓣一同缭乱飞舞。

    陆已迈步上前,恰好为她挡住了风口。他逆着屋内透出的、昏黄的烛光,深深凝视着薛寒枝。

    薛寒枝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向前一步,不敢;向后退却,又显得过于刻意。只得僵在原地,任由他的目光将自己笼罩。

    “我来看看我未来的新娘,”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慵懒的调侃,故意顿了顿,“有没有……”

    有没有想我?

    这念头如电光石火般窜入薛寒枝脑海,骇得她心头狂跳。她竟会生出这般荒唐的期待,希望他能问出这句话来。

    她微微抬眼,视线停留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却始终鼓不起勇气,再向上迎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有什么?”她强自镇定,抢先发问,试图打破这令人心慌的沉默。

    陆已却只是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比往日更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答案,我已知晓了。”他轻声道。

    薛寒枝垂眉不再去看他。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清晰的门槛。她在内,他在外。

    陆已缓缓抬起手,越过了那条界线,指尖轻柔地将她颊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别至耳后。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撩动的却远不止几根青丝。薛寒枝只觉得心口那面小鼓,又被重重敲响,怦怦然失了章法。

    当他手臂靠近时,一股熟悉的、清冽的草木香气,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她鼻尖。

    她凝神细辨,蓦地,脑海中灵光一闪

    是了!这独特的熏香味道,正是他马车内惯用的气息,也与今日那小羽姑娘身上的香味,如出一辙!

    薛寒枝猛地抬首,难以置信地望向陆已的脸庞。

    她知道了。

    心湖间方才泛起的涟漪,在这一刻骤然平息,冻结成冰。

    她向后退了一步,声音瞬间冷淡下来:“夜已深,我要歇息了。陆将军请回吧,若有事,明日再叙。”这一次,是她率先下了逐客令。

    不待陆已回应,她便伸手欲将房门合拢。就在门扉即将掩上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稳稳地抵住了门板。

    “今夜前来,是想告知于你,”他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清晰而冷静,“你我的婚事,确有条件。成婚之前,你是自由的;成婚之后,亦然。”

    薛寒枝动作一顿,想起他那夜在月下说的话

    “条件,是你。”

    看着他抵门的手缓缓收回。

    “知道了。”

    她重重阖上了房门,整个人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堵在鼻间,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只得张开口,艰难地喘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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