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枝,快些跟上!”“枝枝?”
薛长义连唤数声,起初只当妹妹贪看灯火,故意不应。可接连几声都石沉大海,身后始终感受不到薛寒枝的气息,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来。
他猛地驻足回首,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直直撞见远处福满楼方向冲天而起的烈焰。
那一瞬间,薛长义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脑中嗡鸣一片。“薛寒枝!”他再顾不得身旁醉意沉沉的夏目,声嘶力竭地朝着火光亮起的方向嘶吼,随即如离弦之箭般逆着人流冲去。
他在混乱不堪的人潮中奋力拨开一道又一道障碍,目光焦灼地扫过每一张惊恐的面孔。“枝枝——”“薛寒枝——!”呼喊声一声比一声急切,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就在这时,他瞥见另一个同样在焦急呼唤“薛寒枝”的熟悉身影。他一把抓住那人手腕,是岁禾!
“枝枝呢?!”薛长义几乎是在咆哮,眼底布满血丝。
岁禾早已哭成了泪人,肩膀不住地颤抖,语无伦次:“大少爷…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由着小姐去放花灯…酒楼突然起火,人太多,一下子就把我们冲散了…奴婢找不到她,哪里都找不到……”她泣不成声,脸上尽是烟灰与泪痕。
见岁禾这般模样,薛长义强压下心头的恐慌与斥责,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再找!我和你分头找!”
正当两人欲转身再寻时,浓烟弥漫处,一声中气十足的厉喝劈开了前方拥堵的人群:“让开!都让开!”
但见火光映照下,陆已横抱着一个纤弱的身影,疾步从烟火与混乱中冲出。他根本无暇他顾,线视频频垂落,紧锁在怀中人儿苍白的面容上。纵然步履迅疾如风,环抱她的双臂却稳如磐石,不曾有半分晃动。靠得近了,甚至能隐约听见他喉间压抑的低喃,一遍又一遍:“薛寒枝,撑住…你绝不能有事…”“薛寒枝,醒过来…”
他怀中的薛寒枝,双眸紧闭,长睫低垂,眉宇间还在微蹙着。她的一只手臂无力地垂落,随着他奔跑的节奏在空中微微晃荡,另一只手却紧紧攥着他臂膀的衣料。陆已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手腕内侧淡青色的血管,在那近乎透明的肌肤下微微搏动,仿佛内里蕴藏的力量随时会奔涌而出。
“陆将军!”“陆已!”
薛长义隔着几重慌乱的人影高声呼喊,然而陆已全部心神皆系于怀中之人,竟未闻其声。他只想再快一些,再稳一些,恨不能立时踏进薛府的门楣。
他绝不能,让她在自己眼前再出任何差池。
福满楼走水的消息,风一般卷遍了梅翎城。陆府花厅内,正与陆齐铭把酒言欢的薛兆闻听李管家急报,执杯的手微微一滞。
陆齐铭尚自关切:“火势控制得如何?”“二少爷当时便在近处,已第一时间调度扑救,眼下火势已受控,未再蔓延。”李管家躬身回禀。陆齐铭略松了口气:“可有人伤亡?”“听闻…三少爷从火场中救出了一位昏迷的姑娘…”
薛兆右眼皮毫无缘由地狂跳起来,心头一阵莫名悸动,当即起身拱手:“陆兄,小女独自在府,我这心里实在难安,今日便先告辞,改日再聚。”“自是应当。上元佳节竟出这等事,枝枝丫头怕是要受惊,快快回府照看吧。”陆齐铭亦不挽留。
薛家夫妇的马车刚在府门前停稳,尹柔一眼便瞧见那个陌生英挺的男子怀抱着的,正是她刚刚病愈的女儿!而她的枝枝,此刻竟毫无知觉地昏迷着!“枝枝?!”尹柔的声音瞬间变了调。
薛兆疾步下车,伸手欲接过女儿,然而陆已并无松手之意。“薛将军,夫人,”陆已语速快而清晰,“当务之急是速请郎中!”话音未落,他已抱着薛寒枝径直往府内走去。
薛兆此刻也顾不得虚礼,女儿的安危重于一切。他立刻唤住紧跟而来的长子:“长义!快为陆将军引路,送你妹妹回房!”陆已这才注意到身后不远处神色仓惶的薛长义。
他一路疾行至崇恩苑,却在闺房门口骤然停步,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对薛长义道:“长义兄,女子闺阁,我一外男不便擅入。”说着,便小心地将薛寒枝往她兄长臂弯中送去。
他未曾留意,薛寒枝那只紧攥他衣袖的手,竟未松开。不知这丫头昏迷中哪来的这般力气,抓得那般紧,若非薛长义知晓二人此前并无交集,几乎要疑心这姓陆的小子是否暗中使了什么手段。
薛长义费了些劲,才小心翼翼地将妹妹的手指一一掰开。
房门开启,室内熟悉的、淡淡的草药气息萦绕鼻尖。
亲眼见薛寒枝被安稳地置于床榻,陆已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几分。他默默退至院中,在那株薛寒枝平日最常待着的老桃树下坐好,并未急着离去。
她的出现,她的昏迷,皆在他意料之外。他需要守在此处,方能心安。
郎中很快被请来。薛兆踏入崇恩苑时,见陆已仍独坐树下,不由微露诧异,原以为他已离开。两人目光短暂交汇,薛兆微微颔首致意,便匆忙掀帘入内。
室内灯火通明,人影绰绰。郎中凝神诊脉,翻看眼睑,沉吟良久,方捻须道:“薛将军,令千金脉象…并无大碍啊。”“并无大碍?”薛兆心猛地一沉,“可她昏迷不醒!大夫,您再仔细瞧瞧,是否被浓烟呛窒所致?”郎中再次将指腹搭上腕脉,凝神细品,依旧摇头:“脉势虽略显浮数,却非危象。观其神色,倒似…沉入梦乡。”他略一思忖,“或是受了惊吓,神魂未安。老夫先开一剂宁神清热的方子,且服下观察。”“有劳先生。”薛兆听得能用药,心下稍宽,既是用药,便总好过那无声无息的漫长沉睡。
岁禾随郎中前去抓药,经过桃树下时,停下脚步,对着陆已深深一福:“多谢陆将军搭救我家小姐。老爷说,今日府中忙乱,不便久留将军,改日定当携小姐登门拜谢。”陆已微微颔首,清了清因吸入烟尘而有些沙哑的喉咙,低声问道:“她…情况如何?”“郎中说小姐是吸入烟尘,加之受惊,这才昏睡过去,应无大碍。”“那便好。”陆已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像是自语。
岁禾离去后,陆已并未立刻起身。他重新坐回那张长椅,闭目仰首,待再睁眼时,天际已悬着一轮清冷的圆月。月光皎洁,洒落满院清辉,看似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
(梦境)
“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女子望着男子即将离去的背影,轻声说道。她竭力掩饰着那份蚀骨的眷恋,她知道,他不喜如此。
男子脚步微顿,头稍稍偏向后方,动作轻得几不可察,却仍被她捕捉到。他垂眸,视线落在女子映在地上的、那道孤零零的影子之上,沉默如石,继而决然转身,背影没有丝毫留恋。
他离去的那一刻,天色骤变,浓云蔽月,狂风乍起,卷着刺骨的寒意呼啸而来。院中桃树不堪风力,枝桠乱颤,粉白花瓣如雨纷落,顷刻铺满一地。
女子双臂环膝,蜷缩着蹲坐在桃树下,九条毛茸茸的狐尾再次无声显现,将她紧紧包裹。那双曾粲然若星的眸子,此刻黯淡得没有一丝光亮。
她知道的,他不会回头。她也等不到他。
远处天际,闷雷声滚滚而来,一道道电光撕裂昏暗的云层。“开始了…”女子唇间溢出低不可闻的叹息。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猛烈砸下,无情地打湿残花,冲刷着地上所有他来过的痕迹。
震耳欲聋的雷鸣接连炸响,一道,两道…女子已分不清脸上恣意流淌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当第三道惨白的电光撕裂长空时,她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不顾一切地朝着闪电消逝的方向狂奔而去。
她用尽全身力气奔跑,脚步踉跄却不肯停歇,快一些,再快一些,或许还能追上那决绝背影的最后一瞥。“将军,院子里的花都开了,天也在下雨,你回来…好不好?”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前路。
她跌跌撞撞地爬上冼髓池冰冷的石阶,最终映入眼帘的,却只有雷电过后,空气中残留的焦灼气息与一点即将熄灭的电弧火迹。
他终究,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我记得的,你说过…不要胆怯。那么,我就勇敢这最后一次…”女子站在石阶边缘,缓缓张开双臂,闭上双眼,纵身…
(现实)
“不要——!”
薛寒枝嘶声呐喊,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胸口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尤其在忆起梦中那决绝背影的瞬间,痛楚更是排山倒海,几乎令她窒息。
天光已是大亮。原来并无暴雨,亦无惊雷,只有恰到好处的晨曦透过窗棂,投下略显刺目的光柱。
她怔怔地坐在床上,梦中那最后纵身一跃的场景在脑中反复盘旋,挥之不去,心潮久久难以平复。
她清晰地记得,自己置身于无边无际的迷雾之中,脚下是虚空万丈,四周白茫茫一片,吞噬一切。彼时,她的心若死灰,却又有一股不甘的烈焰在胸腔内灼灼燃烧。她唯一清楚的念头,便是心意已决,纵身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