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贝走出“望江楼”,身后那些或讥讽或轻蔑的目光如同芒刺,但她并未回头。江南初夏的风带着水汽拂过面颊,稍稍吹散了心头的郁气。她并未直接回家,而是绕到了镇外那条她最熟悉的大河边。
河水汤汤,奔流不息。她坐在河岸边的青石上,看着自家那艘破旧的乌篷船随波轻晃,看着父亲莫老憨在船头修补渔网的专注侧影,看着母亲在船尾升起袅袅炊烟。这就是她的生活,简单、清贫,却也踏实。那些画舫上的公子小姐,他们懂得渔船吃水多深才能稳住?懂得逆风时如何调整帆索?懂得在浑浊的河水中判断鱼群动向吗?
他们不懂。他们画的是想象中的“渔趣”,而她,活的是真实的“渔生”。
一丝明悟悄然划过心头。她不必因他们的嘲笑而自惭形秽,她所拥有的,是他们永远无法触及的真实与力量。只是……胸口那半块玉佩带来的身世之谜,依旧如同河底的暗礁,深藏在她生命的河流中,不知何时会显露峥嵘。
她深吸一口带着河水与草木气息的空气,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脸上重新露出了往日的明朗。日子总要过下去,鱼,还是要捕的。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沪上,另一股暗流正在租界的繁华表象下悄然涌动。
齐公馆,书房内。
齐啸云的父亲,齐氏商行的掌门人齐正宏,正眉头紧锁地看着手中的一份文件。他年近五旬,面容儒雅,但此刻眼神中却充满了凝重与忧虑。坐在他对面的,是齐啸云和商行的一位老掌柜,姓周。
“老爷,消息确认了。”周掌柜声音低沉,“赵坤那边,最近和英租界的查尔斯洋行走得很近,据说在谈一笔很大的军火生意。而且……他们似乎在暗中收购几家我们控股的小型码头和仓库公司。”
齐正宏将文件放下,指节轻轻敲击着红木桌面:“赵坤这是贼心不死。当年扳倒莫兄,他踩着莫家的尸骨上位,如今权势更盛,这是要把我们齐家也一并吞了才甘心。”
齐啸云站在一旁,闻言忍不住道:“爹,赵坤如此嚣张,我们难道就坐以待毙吗?他当年诬陷莫伯父,证据定然是伪造的!我们能不能……”
“住口!”齐正宏低喝一声,打断了儿子的话,眼神锐利地扫视四周,确认隔墙无耳,才沉声道,“啸云,你年纪不小了,当知祸从口出的道理!赵坤如今是沪上炙手可热的人物,与洋人、军方关系盘根错节,没有确凿证据,动他无异于以卵击石!当年莫家何等显赫,一夜之间便倾覆,你难道忘了教训吗?”
齐啸云俊朗的脸上满是不甘,却也知道父亲所言是实情。他咬了咬牙,低声道:“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继续为非作歹?莫伯母和莹莹她们……”
提到莫家遗孀孤女,齐正宏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与无奈。他何尝不想为莫隆洗刷冤屈,何尝不想光明正大地照顾故人之后?但齐家上下百余口人的身家性命系于他一身,他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莫家的事,我自有分寸。暗中接济不曾断过,这也是我们目前唯一能做的。”齐正宏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啸云,你要记住,商场如战场,有时退一步并非怯懦,而是为了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读书,增长见识,将来才能支撑起齐家的门楣,才能真正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齐啸云默然,父亲的话他明白,但少年人的血性让他难以完全接受这种隐忍。他脑海中浮现出莹莹那双沉静却隐含坚韧的眼睛,心中保护她的欲望愈发强烈。
“周掌柜,”齐正宏转向老掌柜,“继续盯着赵坤和查尔斯洋行的动向,特别是他们在码头和仓库上的动作。另外,我们和南洋那边的橡胶生意要加快进度,尽快回笼资金。非常时期,手里要有足够的活钱。”
“是,老爷。”周掌柜躬身应下。
“啸云,你出去吧。记住我今天说的话。”齐正宏挥了挥手。
齐啸云行礼退出书房,心中却已下定决心。他不能仅仅依靠家族,他必须自己尽快成长起来。
而就在齐家父子在书房密谈的同时,沪上西区,一栋守卫森严、气派非凡的花园洋房内,当年的阴谋主导者,如今身居要职的赵坤,正悠闲地品着红酒。
他年约五旬,身材微胖,穿着绸缎长衫,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戒指,脸上总是带着一种看似和煦,实则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一个穿着黑衣的心腹正躬身站在他面前汇报。
“……齐正宏最近没什么大动作,倒是他那个儿子,时常往莫家那个丫头住的弄堂跑。”心腹低声道。
赵坤晃动着杯中猩红的酒液,嗤笑一声:“齐正宏那个老狐狸,最是懂得明哲保身。不过,他那个儿子,倒是个情种。莫隆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他还念着旧情。”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鸷,“莫家那个丫头……留着终究是个隐患。还有那个据说早就夭折了的双胞胎另一个……”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森冷:“当年那个乳娘,处理干净了吗?”
心腹连忙道:“老爷放心,早就处理干净了,绝无后患。那个被抱走的女婴,按当时乳娘的说法,是扔在了江南的码头,兵荒马乱的,肯定早就没了。”
“肯定?”赵坤瞥了他一眼,目光如刀,“我要的是万无一失!莫隆那块硬骨头,临死都不肯交出那东西,我怀疑他是不是把线索留给了他那个同样硬骨头的夫人,或者……那对双胞胎身上。继续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盯紧齐家,看看他们和莫家遗孤还有没有更深的联系。”
“是!”心腹冷汗涔涔,连忙应下。
赵坤挥挥手让他退下,独自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精心打理的花园,眼神幽深。扳倒莫隆,让他获得了如今的地位和财富,但莫隆宁死不肯交出的那样“东西”,始终是他心头的一根刺。那东西关乎一个更大的秘密,甚至可能动摇他如今的根基。他绝不允许任何意外发生。
沪上的天空,看似晴朗,实则阴云密布。齐家与赵坤的暗斗,因着莫家的旧案,再次被搅动起来。而风暴的中心,似乎正隐隐指向那对离散多年、命运迥异的双生姐妹。
江南水镇,阿贝的生活依旧平静。她并不知道,远在沪上的波澜,正悄然向她蔓延。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阿贝像往常一样在河边清洗渔网。夕阳将河面染成金红色,波光粼粼。就在这时,一艘装饰华美、明显不属于本地的客船缓缓靠向镇上的码头。船头上,站着几个穿着体面、气质不凡的人,正指着镇子议论着什么。
其中一人,约莫四十岁年纪,穿着深色长衫,外罩马褂,面容清癯,眼神锐利,似乎在打量着这个略显偏僻的水乡小镇。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河边,落在了正在劳作阿贝身上。
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微微一顿。并非因为阿贝的容貌,而是……一种极其模糊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以及她弯腰起身时,脖颈间偶然从粗布衣领中滑出的、系着红绳的某物一闪而过的温润光泽。
那光泽……似乎有些特别。
但他并未过多停留,客船很快靠岸,那几人在镇上乡绅的迎接下,下了船,向着镇内最好的客栈走去。
阿贝对此一无所知,她拧干渔网上的水,准备回家。命运的丝线,却在这样一个平凡的黄昏,被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沪上的暗流,与江南水镇的平静,第一次产生了微弱的交集。而远在沪上弄堂里的莫莹莹,正就着昏暗的油灯,一边照顾母亲,一边默诵着母亲教授的诗词,等待着未知的明天。